商葉初參加過許多次劇本圍讀，《天君》這次，算是比較嚴肅的一場。
    劇本圍讀是劇組主要工作人員第一次較為完整的會麵，編劇、正副導演，主演等，都得齊聚一堂。
    商葉初來得很早，抵達會議室時，還是吃了一驚。紹光濟等一幹導演已經到了，此刻正低聲交談什麽。紹光濟坐於長桌主位，左手邊的人商葉初在資料中見過，是《天君》的副導演。右手邊那人正低著頭，在麵前的紙張上寫寫畫畫。
    鼻端飄過一陣淡淡的藥膏味，令商葉初十分鼻熟。定睛一看，紹光濟右手邊那人，竟是《天君》的原作者艾曉東。
    能把這尊大佛挖過來真不容易。
    除了這幾人外，場中其他位置都還空著。紹光濟聽見開門聲，抬頭看了商葉初一眼，臉上沒什麽表情：“來了。這裏。”一邊說，一邊簡潔有力地一揮手。
    長桌上立著每個位置對應的工牌，商葉初拿眼一溜，自己的工牌正貼在艾曉東的工牌旁邊。艾曉東身邊那個位置，竟然是商葉初的。
    坐得離原作者近，意味著很多東西討論起來方便。倒是好事。商葉初含笑快步走上前，衝眾人頷首致意：“紹老師，艾老師，陳老師……”
    工牌上都有各人姓名，倒是省了打招呼的苦惱。
    幾個副導演紛紛站起身，與商葉初握手。態度還算客氣：“葉老師真人比銀幕上漂亮多了。”
    紹光濟站起身，卻沒同商葉初握手，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簡短道：“劇本圍讀會要進行十天，做好準備。”
    在未達成合作之時，紹光濟對商葉初的態度可謂春風化雨，儼然一個好好前輩對待新秀的架勢。在被商葉初使用種種合法手段撬走劇本後，那種近乎做作的善意和包容頓時一掃而空。現在在圍讀會上，更是連演都懶得演了。
    艾曉東是全場唯一一個沒有站起身的人。對商葉初的問好聲恍若未聞，仍在低頭畫著什麽。幾個副導演覷著他，神色都有些尷尬。
    剛剛幾位副導演進門時，艾曉東也是這個架勢。隻是礙於身份，誰也不好說什麽。
    商葉初凝神看時，不禁眼皮一跳：艾曉東竟在《天君》的劇本空白處，畫了一座尖端高聳的鐵塔，一個身材矮小的火柴人手執長劍，正帶著一群更小的火柴人對鐵塔發起衝鋒。說是長劍，其實不過是一根棍罷了。
    如此無聊的簡筆畫，艾曉東竟然畫得津津有味，旁若無人。作家果然是世界上第二讓人討厭的群體。
    總這樣僵持著也不好，商葉初斟酌一秒，幹脆直接開口問道：“艾老師，您在畫什麽？”
    艾曉東筆下一頓，抬起眼來見是商葉初，挑了挑眉：“你來了？快坐。”順手替商葉初將椅子拉開了。
    尷尬冰消雪融，商葉初衝幾個導演伸伸手，示意請他們先坐。幾個副導演麵麵相覷，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葉初和艾老師還挺熟。
    如果商葉初知道這幾位副導演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她和艾曉東的熟識程度，還不如她和紹光濟的高。商葉初甚至揣測，艾曉東之所以做出熟人的樣子，根本是他懶得站起來寒暄。
    僅從出席時間，就能看出導演組對劇本圍讀的重視程度。商葉初足足早到了半小時，他們竟比商葉初來得還要早。
    由於人還沒到齊，劇本圍讀沒辦法立刻開始。這種場合，往往應該導演或製片人說點什麽，熱絡氣氛。畢竟，這兩位是在場僅有的認識所有人的人。
    製片人還沒到，紹光濟卻沒有擔負起這一重任的態度，竟然旁若無人地拿起劇本看了起來。
    會議室中一時陷入古怪的沉默，導演不開口，副導演便也做起了閉嘴佛。比起商葉初剛進門時幾人交頭接耳、相談甚歡的模樣，差別大得令人難堪。
    就算紹光濟記恨商葉初用手段，這種做派也太小心眼了。商葉初皺皺眉頭，有意說點什麽打破氣氛。但叫她對紹光濟開口，難免有冷臉貼熱屁股之嫌。萬一紹光濟輕飄飄一個“嗯”，那可真夠丟人的。
    演員就是臉皮厚的職業。商葉初微一思忖，轉頭向艾曉東發起衝鋒：“艾老師，您在畫劇本的情節嗎？”
    雖然艾曉東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大話癆，但商葉初畢竟，呃，畢竟付過他一大筆錢。冷冰冰的交易關係比什麽都可靠，想來，艾曉東應該不會下她的麵子。
    艾曉東果然停下筆，側臉看向商葉初：“你看出來了？看來我畫功還不錯。”
    商葉初點了點紙上的鐵塔：“這是主神大樓，”又點了點那群小人，“這是起義者。”
    雖然畫風抽象，看出這些總是不難。商葉初隻是想找點話題，打破屋中的凝固而已。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商葉初的所想，艾曉東竟然真的接下了這個無聊的話題：“其實你也在這張圖上。”
    “我？”商葉初來了興致，湊上去細細打量艾曉東的大作。畫上除了火柴人和鐵塔，並沒有別的生物。
    商葉初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出什麽端倪，隻好笑著搖搖頭：“您是說拿劍的那個人是我？我在劇本中可並沒領導起義。”
    天君如果領導起義軍，那就不是天君了。
    艾曉東搖搖頭，神色竟然頗為認真：“那個不是你，這個才是。”
    說著，艾曉東的手指點了點那座鐵塔。
    商葉初一驚，心頭好像劃過了什麽，一閃而逝，快得難以抓住。
    為了使艾曉東狂粉的身份更有可信度，商葉初看過艾曉東過往的所有訪談。看得多了，也漸漸看出了這位作家的行事風格。
    艾曉東在寫小說時，盡量能省則省，很少解釋什麽。但在與人交流時，卻盡可能地把話說得通俗易懂，照顧談話者以及周圍所有人的智商。這也讓他的話很難被人拿去斷章取義，因為意思太明顯了。
    然而這一次，艾曉東說完這一句，竟然就不言語了。隻是點著那座紙上鐵塔，兩根手指頭一下一下地彈著塔尖。
    作家沒有一句話是廢話。商葉初迅速頭腦風暴，把整部劇本在腦中過了一遍。
    在未來社會，科技極度發達，AI取代了所有勞動，資源分配完全自動化。人類的一切，都由AI決策，算法執行。AI會計算、支配、調度一切。
    人類被豢養在全自動化的天國中，無需為任何生存問題擔憂。就這樣生活了幾年或者幾十年，一支叛軍出現了。
    這支叛軍認為，“人類的一切應該由人類自己決定。”憤而叛出全自動AI體係，成立了一支起義軍。
    由於未來社會的一切資源都由AI支配，非AI體係下的資源極難獲取，起義軍生存十分艱難。為了全體人類，起義軍決定起義反抗。
    一個老頭——現在是少女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也即天君，突然出現，在未來社會四處遊走。走進一家廢棄工廠後，發現了起義軍。
    再然後，就是天君視角中一係列起義軍可歌可泣的起義故事。
    AI係統共有十八個控製中心，起義軍摧毀了其中的十七個。最後一個最為龐大的AI總控製中心，被稱為“主神大樓”，保衛最為嚴密，攻打起來最為棘手。起義軍前赴後繼，最終失敗了。
    起義軍失敗後，天君也消失了。
    整個故事中，天君並不是參與者，而是旁觀者。這類主角有個諢名，叫攝像頭主角。如果處理不好，很容易被觀眾遺忘。當然如果演得好，則能大大增加觀眾的代入感，成為觀眾替身和全片靈魂。
    如何處理天君這一角色，對商葉初而言也是個難題。艾曉東認為天君不在乎一切，如果遵循這條路走，意味著天君不能出現任何大的情緒波動——這樣一來，天君不就成了麵癱了嗎？
    沒有一個觀眾會喜愛麵無表情如喪考妣的主角，真敢這麽演，上映後，商葉初的黑外號和黑梗圖恐怕會傳遍全網。
    時山上一世是怎麽演的呢？
    《天君》這部電影，商葉初上一世看過許多遍，再加上參與了拍攝，現在還能回憶起劇情。回憶之下，商葉初絕望地發現，她並不能具體地回憶出時山相關情節中對方具體的演繹方法。
    時山飾演的天君大火，主要仰仗於他出色的外形，以及天鼎娛樂聰明的營銷。時山應該是嚴格遵守艾曉東的話，真的把天君演成了一個麵無表情的冷酷麵癱。但他生得高大英俊，冷臉時倒也頗有魅力，雖然沒有神明感，卻很有霸道總裁感。
    天鼎娛樂趁著風向，適時地給時山營銷了一波“神明無欲”，“冷臉alpha”，“冰山下的荷爾蒙”，“時山太有性張力了吧”之類的詞條。掀起了一波互聯網狂歡，給時山吸了不少女友粉。還有許多給他和《天君》的起義軍首領拉郎配的，好不熱鬧。
    這套法子，放在商葉初身上絕不適用。商葉初雖然被葉芽寵得越發自信，心裏還是對自己有數的。荷爾蒙、性張力這些東西，基本與自個兒絕緣。商葉初冷臉時隻能呈現殺人犯感，把觀眾嚇跑還差不多。連葉芽都背地裏悄悄蛐蛐商葉初，說她陽痿什麽的。
    性的能量是一種天分。商葉初兩世以來，都不是那種走性感風格的藝人。像時山那樣通過營銷性魅力來掩蓋演技上的不足，怕是能把人笑掉大牙。
    天君演繹上的難題，商葉初本打算留著，在劇本圍讀會上攻破的。不想，此刻艾曉東突然又指著一座鐵塔，說這是天君！
    繼失去了感情、表情後，天君連人形也要失去了嗎？
    商葉初隱隱覺得，艾曉東的話很重要。一時忍不住冥思苦想，連對麵坐著的幾個導演都忘了。
    天君，天君，天君。主神大樓，主神大樓，主神大樓。
    在商葉初思索的過程中，其他演員和工作人員也陸續入場。依舊是依著剛剛的順序，先跟紹光濟問好，再依次跟艾曉東、副導演和商葉初寒暄。商葉初擎著一臉溫和無害的笑，神思不屬地想著鐵塔天君，肌肉都快笑僵了。
    艾曉東見商葉初想了這麽久，仍是一副走神的樣子，微微搖了搖頭，將推到商葉初麵前的簡筆畫扯了回去。
    猛地，一縷遊絲般的思緒遊離而過，商葉初心中一動，一把按住了艾曉東的劇本！
    艾曉東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幾個導演都被商葉初的動作搞得一怔，紹光濟的眼神斜斜飄了過來，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商葉初的舉動。
    商葉初興奮地低聲道：“我知道了，艾老師。AI是現在的鐵塔，天君是上一代的鐵塔！”
    這話相當莫名其妙，在場眾人紛紛側目。紹光濟卻不由自主地微微側身，似乎想將二人的談話聽得更清楚些。
    商葉初語速飛快，生怕腦中的靈光下一秒會被忘掉：“AI通過科技支配人類，天君何嚐不是如此？隻不過，天君靠的是文化認同、風俗習慣、人文觀念這些東西，也就是文明的概念，來支配人類。AI的控製是有形的，天君的控製是無形的。
    “舊的鐵塔消亡後，新的鐵塔代替了它。”
    舊的鐵塔消亡後，新的鐵塔代替了它……
    猛然間，商葉初想到了自己構想中的那個編劇工會。即使被季君陶一票否決，商葉初也仍然惦記著它。
    舊的鐵塔消亡後，新的鐵塔代替了它……？
    意識到這句話的瞬間，商葉初心神大亂，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如果她真的建成了那個編劇工會，真能如她所想的一般，改變娛樂圈的亂象嗎？
    還是說，隻不過是造就了新的巴別塔？
    一時間，一股難以言喻的頹喪和失望襲上心頭。當人本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最後卻發現自己頂多隻能給世界添亂時，都會有這個反應。
    艾曉東本來聽得微微點頭，忽見商葉初臉色大變，汗都出來了，不禁大為奇怪。將劇本卷成筒，輕輕戳了戳商葉初：“你怎麽了？”
    “耶！”
    一道清脆的女聲劃破空氣，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蜜色皮膚、相貌豔麗、身材豐滿的女人，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
    女人幾步走到商葉初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興奮道：“葉！”
    原來不是“耶”，而是“葉”。
    商葉初正魂不守舍，被人從背後一拍，嚇了一跳。抬眼一看，愣了一秒，下意識驚呼出聲。
    科幻片中，人類是一個整體。因此，《天君》中，除了主要角色是華國演員外，還有為數不少的外國配角。選角橫跨美、俄、印、歐洲非洲等地。這些演員大多數是居住在華國的外籍人士，也有特邀的國外專業演員。
    來者竟然是很久之前，在映世獎典禮上，與商葉初有過一麵之緣的妮娜·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