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試戲的時候，商葉初還覺得自己像活在夢裏。
    耳邊嘈雜地響著許多聲音，商葉初聽不分明。一群人簇擁著她，在她身上和臉上忙活些什麽，商葉初也不知道。劇本拿在手中，上麵浮著許多字樣，商葉初覺得自己像個掃盲教育的漏網之魚。
    有人吆喝著，有人指揮著，有人在耳邊說：“你要表現出天君對人類情感的萌發——那一刻的震動，就像第一聲春雷響起時，第一個生命在冬雪乍融的大地下破土而出……”
    商葉初如雞啄米一般點著頭，口中不斷道：“謝謝，謝謝，我知道了。”
    紹光濟看她這樣，一對眉毛蹙得越來越緊。葉初一向專業，從不把戲外的情緒帶到戲裏。不，準確地說，葉初在片場時，連展露真正的個人情緒的時刻都很少。
    這是天王天後的做派。他見過的許多演員，不但要在片場表演劇本中的戲，還要在生活中表演自己給自己設定的劇本。那些人極其在意自己在公眾眼中的形象，絕不肯行差踏錯一步。終其一生，都在他人的視線下扮演著完美大明星。
    對普通人而言，終生戴著完美的假殼兒活著，無疑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但這些藝人反而對此樂在其中，視為生命的一部分。
    有許多人認為，越大牌的明星越不好相處。其實恰恰相反，能爬到巔峰上的那一小撮人裏沒有蠢貨。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放在哪裏都適用。反而是一些紅氣裏摻水的藝人，最喜歡小牌大耍。還沒做到讓觀眾家喻戶曉，難伺候的壞名聲就先一步在圈裏人盡皆知了。
    葉初就是前者。在劇組，她與人為善，從不刁難任何工作人員。有人犯了馬馬虎虎的小錯，隻要不是影響拍攝，葉初也不追究。對紹光濟、艾曉東這樣地位比她有分量的人，葉初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對普通群演、打雜跑腿、場記助理，葉初也笑眯眯的。張口閉口不離“謝謝”和“請”，對任何人說話永遠微微垂著眼直視對方，不讓對話者有任何被忽視的感覺。
    這樣的為人處世，再加上優秀的工作能力，葉初在《天君》片場的風評可謂一片大好。她從沒和人紅臉嗆聲過。就連為了劇本情節跟紹光濟爭辯的時候，也是溫聲細語，彬彬有禮的——當然，有時候難免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嘲弄意味，紹光濟看得出來。但掩飾得很好，可以說她不服氣，不能說她不禮貌。
    紹光濟本以為，在和自己對話時隱約流出的溫和的嘲諷之意，已經是葉初私人情緒流露的極限。直到今天，楊喚宜出現了。
    葉初罕見地表現出極其情緒化的一麵，從剛剛楊喚宜出現開始，整個人的魂兒都飛走了一半。什麽禮貌禮節都灰飛煙滅了，楊喚宜的擁抱和招呼，葉初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如果紹光濟不把她按在這裏，恐怕這位主演早已立刻奪路而逃。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場雨中。
    這對表演很不利。當然，如果利用得好，也許會煥發不一樣的效果。
    導演追求的就是那麽幾個瞬間。
    紹光濟看著坐在椅上，仍在魂遊天外的葉初，露出有些心煩意亂的神色。
    他真的能利用好嗎？
    第一遍是試拍。
    一切一如既往。布置現場，走位置，對台詞，清場。雖然是試拍，紹光濟還是命令雨杆噴出少許均勻的小雨絲，來增加代入感和真實感。
    與電影中眾多大場麵比起來，這一幕場麵很簡單。隻有葉初、楊喚宜和兩個穿動作捕捉服飾演機器人的演員，統共四個人。地球上的廢墟，隻有少部分是實景搭建的，剩下全靠後期CG延展。
    以前那些大場麵，在紹光濟的指揮和葉初的演繹下，基本都順順利利。這種不用興師動眾的小場麵戲，想必更是不在話下。——劇組所有人都這麽認為。
    紹光濟大聲道：“帶機走一遍！”
    楊喚宜抱著道具嬰兒，踉踉蹌蹌地向商葉初奔來。
    產後虛弱、長時間駕駛飛船、精神緊張、地球酸雨……諸多影響下，楊喚宜跑得很艱難。唯一的優勢是，低等AI沒見過地球垃圾場的環境，需要時刻掃描建圖，確定方位。因此竟跑得比她還慢。
    商葉初擎著傘，心不在焉地路過。她此刻的心不在焉，倒不是因為楊喚宜。而是天君此刻正處在思想交鋒的矛盾時刻，一邊是到了末世仍在內訌的人類，一邊是把人類當豬養的AI，祂卻必須在這兩坨中選出一個來，繼承文明。
    在這種時刻，心不在焉是天君最好的狀態。
    輕柔的雨絲敲在傘麵上，聲音細密如白噪音。商葉初走在實景搭建的廢墟中，忽見遠處有人奔來，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楊喚宜抱著孩子，在無邊絲雨中向她奔來。
    這一幕既視感太強，商葉初的眼皮頓時狠狠跳了一下。怕被人看出破綻，硬是在一瞬間反應過來，眯了眯眼，做出在雨中努力看清東西的神態。
    見到商葉初，楊喚宜臉上露出毫不摻水的驚喜表情，孱弱的軀體被希望重新喚起生機，三兩步撲了上來。
    雨稀稀寥寥地落著。楊喚宜卻做出被酸雨淋得睜不開眼的表情，幾滴雨水殘留在她眼角邊。
    “你是人類嗎？你是叛軍嗎？救救我的孩子！”
    楊喚宜握住商葉初的小腿，支撐著自己的身軀，以免倒在地上。她嚐試著站起，可卸了力的雙腿無論如何也沒有力氣，隻好半趴半跪在商葉初腳邊，努力將孩子舉高，伸到商葉初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