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師將商葉初臉上的呼吸器擺弄好，盯著她的臉看了半天，笑道：
    “還挺帥的。網上說這叫什麽來著？‘覆麵係’。紹導還挺時髦。”
    地球作為垃圾場，自然不可能空氣清新。農民基地的成員們出門時都要戴空氣淨化麵罩。這也是那個母親隻要求天君接過孩子，卻不求天君拯救自己的原因——她吸入了太多未經過濾的汙濁空氣，早已經藥石無醫。
    主角待遇與其他人不同。在大多數角色都戴著流水線款麵罩時，紹光濟很偏心眼地給天君安排了特製款式半覆麵式呼吸器。圖紙是他的美術大師朋友親自設計的，做工精良，連下顎線貼合度都考慮到了。由於設計太過複雜，以至於無法批量生產。
    紹光濟是不折不扣的外貌協會成員，選的這些主角裏，男女老少沒有一個醜的。畢竟美色也是觀眾的觀影需求，俊男美女的色相是電影賣點之一。尤其是象征文明的天君，對相貌的要求更是嚴苛。
    佛教講佛陀，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佛的相貌一點缺點也沒有。道教古籍中的神仙，則大多“肌膚豐盛，麵色玉潔”。中心思想相差無幾：神明不能太醜。
    為此，商葉初的妝容神態，必須隨著人類的實力增強而變化。人類一盤散沙，天君像個苦瓜。等到人類萬眾一心勢不可擋之時，天君也會容光煥發，寶相莊嚴不可逼視。不但得化妝，後期還得拚命增肥，呈現臉若銀盆的效果。
    麵罩戴在臉上，沉甸甸的。這玩意兒太金貴，商葉初碰都不敢多碰，剛剛試拍的時候也沒敢戴。如今正式開機，才把老佛爺從盒子裏請出來。
    冰涼厚重的感覺覆在皮膚上，商葉初探頭向鏡中看去。美術大師的審美確實非同凡響，黑沉沉的麵罩遮住下半張臉，並沒顯得突兀，反而讓鏡中人多了些難言的野性。冰冷，野蠻，卻又科技感十足。像人、野獸和機器人的雜交種。
    商葉初的手輕輕撫上質感獨特的罩身，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奇妙的感覺。
    她坐正身子，向鏡中投去一個漠然的眼神。
    “呀！”
    耳邊響起一聲小小的尖叫，商葉初循聲看去，隻見助理捂著嘴站在門邊，臉上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
    商葉初奇道：“你怎麽了？”
    助理拍著胸脯，好半天才道：“大姐，你能不能再用那種看狗一樣的眼神看看我？”神色竟然充滿了憧憬。
    商葉初激靈一下，頭皮都麻了：“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你從哪學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
    助理嬉皮笑臉道：“哎呀，不願意就算了。但是大姐，你剛剛的樣子真的很性感。不過一說話就沒那股味道了，聲音悶悶的，像蠟筆小新一樣。”
    “幸好我這場戲本來也沒有台詞。”商葉初轉回身子，對著鏡子做最後的調節，“大家是不是等急了？”
    “是在等，不過不是等你，主要還在等布燈呢。”助理吐吐舌頭，“大姐，你也太有時間觀念了。我之前跟著莊笙，他可是寧可讓全劇組等著，也要捯飭好他那張臉的。”
    商葉初沒吭聲，隻是輕輕衝助理搖了搖頭。助理一扭頭，才瞥見簾子後的化妝師，自知失言，頓時不再說話了。
    化妝間中安靜了下來。既然還有一段時間，正好思索一下剛剛表演的問題出在哪裏。
    這場戲商葉初研究過很多次，始終沒有敲下一個正式的表演章程。在麵罩的遮蓋下，絕大多數表情毫無意義。觀眾隻能通過眉眼間的變化，來推斷天君的感情。
    對著鏡子調試了數次，效果都不太滿意。商葉初連連皺眉，想到楊喚宜的變化，更是心神不定。她站起身來走了幾圈，心中不斷揣摩這段戲的戲眼。楊喚宜，楊喚宜。楊喚宜做了母親……天君，天君，天君天君天君天君天君……
    忽地，商葉初心中豁然一亮！
    在長達十幾日的劇本圍讀會中，在無數次與紹光濟的爭論中，商葉初和紹光濟，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天君是文明之母神。人類被理所當然地視為天君的孩子。因此，紹光濟和艾曉東才在天君是否在意人類這點上爭論不休。在紹光濟看來，母親當然應該在意孩子；但在艾曉東看來，天君是個老頭，老頭怎麽能做母親？老頭在意人類幹什麽？
    商葉初讀過太多遍原著，受艾曉東荼毒太深，不由自主地代入了他的觀念，在許多時刻，表演注重平靜淡漠包容的神性。可《天君》劇本，實際上已經脫離了原著的掌控，電影版天君，和那個步履蹣跚的老頭，是兩個生物。
    商葉初閉上眼睛，將自己代入那挑起AI和人類爭端的神明的視角。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為什麽不救她？
    在她將嬰兒拋向天空時，你是怎麽想的？
    為什麽這一刻，是你思想上的轉折？
    以及最重要的，你邁出的那一步，是為了誰？
    黑沉沉的宇宙中，一線曙光破空而出——
    商葉初霍然站起身！
    她找到了！被她和紹光濟忽視的那一點，也是劇本中至關重要的底層邏輯——
    並不是隻有人類是天君的子民。
    AI也是。
    這個發現讓商葉初興奮不已，現在，對天君的角色理解已經全部打通。唯一幹擾她的，隻剩楊喚宜這個場外元素了。
    商葉初深吸一口氣，走出化妝間。攝影棚內的忙碌已經到了尾聲，見她出門，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投來。
    《天君》片場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無處不彰顯著電影工業化的理性和規律之美。隻等紹光濟喊出那聲“aCtiOn”。
    那一刻，商葉初騷亂不安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
    這麽多人在等著她，她是電影的主演。
    這不是試拍，而是正式拍攝。每一簇燈光都機不可失，每一個瞬間都無法複製。如果她為了自身情感而貽誤拍攝，就對不起在場的所有人，對不起這膠片的烏托邦！
    這似乎是一根思想發條。所有混亂霎時一掃而空，商葉初再次變成了葉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