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停下腳步，轉過頭，隻見一個人類，抱著一坨黑色的東西，正向祂奔來。那團黑色正在蠕動，是一個被包裹在防護布中的嬰兒。
    這並不是農民基地中的人類，那裏的人出門不會不戴防護麵具。那就隻能是宇宙中來的逃兵了。
    被主神豢養的人類們早已失去了反抗精神和能力，每一個從那裏倉皇逃出的人類，都是珍稀的奇行種。這是讓文明煥發生命力的主力軍。眼前這個不斷奔跑的目標，可以視為預備役主力軍。
    目標鎖定。
    天君模擬出審視的神色。祂在觀察。那雙玻璃一樣的眼睛異乎尋常地靈活轉動著，識別著目標的行動路徑、速度、生理狀態，以及懷中那團肉。
    目標接近了，懷中還抱著一個小目標。小目標對文明造不成什麽幹擾，天君選擇忽略。
    目標跪下身，抓住天君的腿。天君立刻警覺起來。祂腿上的人造皮膜是很珍貴的材料，別叫目標給抓壞了。好在目標已經虛脫，力氣很小。天君放了心。
    目標將小目標舉到天君眼前，請求天君救下它。
    天君的視線聚焦到小目標軀體上，迅速檢查了一下這團小目標。小目標想要長成大目標，還需要十幾年。到那時候人類與AI的戰爭早已決出勝負，根本用不到它。農民基地資源有限，幹嘛要白白養它那麽久？這是有害無益的抉擇。
    目標還在喋喋不休地祈求，天君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目標明明可以把防護布披在自己身上，再把小目標抱在懷裏。這樣兩個人都可以少淋點酸雨、吸點毒氣。可目標竟然昏聵至此，浪費地把所有防護布一層層裹在小目標身上。
    也許這就是人類敗給AI的原因。天君思索著，因為人類不會追求最優解。
    想到這一層，天君的眼神幾乎可以稱之為嚴厲了。
    目標在哀求中逐漸絕望了，聲音漸漸啞了下來。天君看得出，目標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天君的眼神漸漸變了。
    人類見到同類的生命走向末路，會物傷其類，不由自主地感傷或畏懼。但在天君眼中，一個人類的死亡，不過是從有研究價值的目標，變為無研究價值的已淘汰目標。後者就和這遍地廢墟沒兩樣。
    天君擎了擎雨傘，準備離開。祂望向已淘汰目標、小目標、雨傘和廢墟的目光，竟然別無二致。
    就在此時，那兩位追捕已淘汰目標的機器人終於出現在了天君的視線中。
    天君的視線平平地切換到遠焦模式，祂簡直難以想象，主神居然還在使用這麽古老蠢笨的機器人追捕人類！離開人類的創新，AI的發展也停滯了。
    本打算離開的天君停在了原地。祂要好好觀察一下這兩個機器人，看看它們是不是真的毫無升級換代。如果是的話，也許農民基地裏——天君的視線下意識向後飄了飄——也許農民基地裏那群內訌不斷的蠢貨，真的比AI要強一些。
    天君望著機器人的眼神含著一點敷衍的興味。祂已經習慣了模擬人類的情緒，但這裏隻有一個已淘汰目標、一個不懂人事的小目標和兩個二傻子機器人，沒有人欣賞天君精湛的模擬。因此天君也懈怠了，這個時代大家都不容易，能節省一點能源是一點。
    兩個機器人果然隻帶走了已淘汰目標，對天君視若無睹。文明的停滯已經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了！隻要這兩個機器人稍微智能一點點，就能掃描到天君人皮下的與眾不同，可它們連納米級別的一點點都沒有。
    天君徹底失望了。對無能的AI，對愚蠢的人類。祂覺得自己不是在兩個強有力的孩子中選擇更強的那個，而是在兩個廢物中挑選較為幸運的那個。
    天君已經看夠了這場鬧劇，整理了一下雨傘準備離開。
    忽然，意外發生了。
    已淘汰目標一把掙脫了兩個無能的古董機器人！
    難道已淘汰目標要丟棄小目標逃走？天君搖了搖頭。來不及了。已淘汰目標必死無疑，小目標也會餓死。對已經能預測到的結局，天君缺乏好奇心。
    這該死的酸雨，祂的人造皮膜都報警了。天君的眼珠精準地捕捉著風雨的方向，與斜斜的雨絲保持著同步運行的速度。在測出雨的軌跡後，天君將傘傾斜出一個最佳角度，精準擋住了漏在身上的雨。
    就在天君專心致誌地與雨作鬥爭時，一件祂模擬一萬次也沒有模擬到的事情發生了！
    已淘汰目標一把奪回了小目標，與此同時，轉過頭，輕輕向天君看了一眼。
    那一眼的重量比漫天的酸雨還要重，天君的計算係統為之卡頓了一下。
    人類的雙臂奮力一揮，將她的嬰兒拋向天空……
    “我寧可我的孩子作為人類死去，也不要變成豬玀活著！”
    人類說。
    黑色嬰兒劃破灰色的天空，殷紅鮮血染紅銀白的廢墟。
    那一瞬，天君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情緒。不是祂自發產生的，而是祂從外界接收而來的。
    情緒！
    主神的神經接入係統並沒有摧毀人類的情緒，就像死亡不能消滅人類的反抗。
    那一刻，天君忽然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那位科學狂人寫入祂們指令中的、文明的生命力！祂的造物主不是瘋子，而是萬世無一的智者，他早看到了這一點，並堅信著這一點！
    在數百年宇宙漂泊中，天君第一次徹底領悟了自己的元指令，找到了自身存在的意義。
    阿尼卡、塞繆爾他們放棄了，自甘沉淪為真正的人類。隻有祂，在漫長的堅持中，等到了這一天！
    每一個零件和每一行代碼都在為這個發現歡呼著。天君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甚至將自己的人造皮膜暴露在酸雨中一小部分，也恍若未覺。
    那是祂的孩子。祂最強大最不屈的孩子。他們是宇宙中最有資格延續文明，最有能力發揚文明的種群！
    天君隻邁出了一步。因為在摔死孩子後，那位人類也死掉了。再向前走去已經毫無意義。
    天君眼中沒有絲毫悲傷，隻有近乎狂熱的喜悅。毫無矯飾的眼神配合著覆麵呼吸器，讓祂看起來像是叢林中發現獵物的獅子。這理性與文明的化身！在這一刻，那身精雕細琢的人皮竟也裹不住這股原始的野性。
    文明法則和叢林法則本無不同。
    皇位的角逐還在繼續，但皇帝心中已經選定了繼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