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這場戲，是商葉初最後一次與楊喚宜在《天君》片場有交集。
    楊喚宜後續的戲份，無非是母親分娩、帶著嬰兒逃脫主神掌控這些。這些情節都是個人線，與天君沒什麽關係。商葉初身為主演，總不能成天紮在與自己沒關係的戲份場外觀摩。
    在商葉初心中，自己和楊喚宜的戀情就像新年禮花。引線已經點燃，最終一定會炸響，隻是早晚而已。在最後的時刻，禮花粉身碎骨，為旁觀者帶來一瞬的歡愉。而火藥與外殼融為一體，化入大地，再也不能分開。
    這當然是一種當局者迷的心態。且不說性別問題，內娛每五年就會更新一代人，商葉初與楊喚宜之間實際上差了三代。別說商葉初站在場外看楊喚宜拍戲了，就算兩人當著全片場的人麵前親嘴兒，大家也隻會覺得這對閨蜜感情真好而已。反而是商葉初這種劃清界限的態度，讓人疑惑，二人明明合作過，怎麽看起來好像不熟一樣。
    與楊喚宜在一起時，商葉初總是過度放縱地沉淪。與楊喚宜分開後，又過度謹慎地逃避。
    楊喚宜也差不多，與商葉初在一起時，她幾乎盲目地包容一切越界的索取。包容到了連駱堯都覺得她有病的程度。與商葉初分開後，卻又恨不能一步到位，將越界的關係踢回原位，最好在所有人眼中都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才好。
    如果兩人之中有一人能夠開天眼，看到她們為彼此做過的一切，那麽這枚禮花，也許真的會炸掉。
    譬如，自從楊喚宜到劇組後，商葉初的助理魯冀，就經常會給自家老板帶一種裝在食盒中的湯。清鮮馨香，滋味甚美。商葉初為了補充體重，除了盒飯外，每天還要吃幾餐小灶。自從楊喚宜入組後，小灶的種類也花樣翻新起來。
    商葉初曾疑惑地問魯冀，青憑娛樂的私廚怎麽手藝進步了？
    魯冀摸了摸鼻子，答道，不是公司的廚子，是她在銀洲本地餐廳請來的大廚，用的是老總發下來的經費。
    商葉初嘖嘖兩聲，感慨兩句季君陶居然鐵公雞拔毛了，便不再多問。拍戲事務繁巨，她沒心思放在這些吃吃喝喝上。
    商葉初不知道的是，魯冀每天都會去與一位叫小趙的司機接頭。接完頭後，手中就會大包小裹地多出許多東西。這位小趙不常出現在片場，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楊喚宜的私家司機。
    又比如，楊喚宜曾收到過助理遞交的一份人物小傳。小傳洋洋灑灑上萬字，詳細地歸攏分析了“母親”這一角色的詮釋要點和技巧，甚至包含許多關於劇情隱喻的分析。
    這份小傳並非手寫，而是用印刷體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看不出任何人的字跡。盡管如此，楊喚宜看到後仍是心中一跳，顫聲問助理：這是誰給你的？
    楊喚宜的助理說，是紹導。
    第二天，楊喚宜在片場“偶遇”紹光濟，旁敲側擊，漫不經心地提起了這份人物小傳，對紹光濟表達了充分的感激之情。
    紹光濟皺了皺眉頭：“什麽小傳？給我看看。”
    楊喚宜連忙將那幾張被反複摩挲，以至於有了毛邊和不少折痕的裝訂紙遞給紹光濟。
    紹光濟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沉默良久，道：“這份小傳不是我寫的。”
    楊喚宜眼睛一亮。
    紹光濟頓了頓，道：“是我團隊裏一個文員。你也不必謝我，是她自己閑得慌隨手寫的，我看寫得還算言之有物，就讓助理轉交給你了。你要是想謝她，給她發個萬把塊的紅包算了。”
    楊喚宜的臉灰了一半，強笑著對紹光濟道了謝。
    楊喚宜不知道的是，商葉初曾找上艾曉東，東拉西扯地聊了一大通自己對他的崇拜之情，對他科幻小說的喜愛之情，以及為得到這部劇本進行的奮鬥。
    商葉初不是個愛拍馬屁的人，艾曉東對此奇怪不已。好在對方還算言之有物，艾曉東聽得還挺愉快。
    就在艾曉東被吹捧得飄飄欲仙、即將羽化登仙的時候，商葉初話鋒一轉，忽然提起，自己最初想爭取的角色，是那位母親。
    那位“母親”？艾曉東對這個自己沒寫過的角色根本不感興趣，一聽這個話題，就擺手道：“這個你找老紹去聊，這角色不是我寫的，我不知道。”
    商葉初笑道：“我可不敢找紹老師，他看見我就煩。”
    “他看見你就煩……”艾曉東哈哈笑了兩聲。
    商葉初說著，摸出一遝紙來，道：“說到這，我團隊的人，當初還幫我給這個母親寫過人物分析呢。現在也用不上了。”
    艾曉東挑了挑眉，雙手環胸，抱臂瞧著商葉初：“嗯，確實用不上。”
    “丟了也挺可惜的，”商葉初道。
    “嗯，丟了也挺可惜的。”
    商葉初硬著頭皮尬聊：“您說，送給楊老師怎麽樣？”
    “你想送就送。”艾曉東低頭去翻自己的包，“我要上藥了，你要在這兒看著？”
    腳癬是艾曉東的送客大殺器，上不上藥，取決於他想不想與麵前人交流。
    商葉初忙道：“我怕我的人物理解有誤，最好請紹導幫著看看再說……”
    艾曉東摸出藥膏來，嘖了一聲：“圖窮匕見了。”
    商葉初厚著臉皮回答：“怎麽會，這不是順帶手想起來了嘛。”
    “行行行，”艾曉東舉手投降道，“那我就順帶手幫你交給老紹，可以了吧？”他是徹底服了商葉初了。他不明白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拐彎抹角的人，浪費他這好半天時間。
    商葉初趁熱打鐵：“紹老師不太喜歡我，要是知道這是我寫的……”
    “嗯嗯嗯，我知道了。我就說這是——這是我助理寫的。”艾曉東接過那遝東西，隨手放到一邊。
    他算是明白商葉初為什麽找上自己了。劇組其他人把這東西交給紹光濟，分量不夠，日理萬機的紹光濟未必會看。讓其他演員做這件事，又師出無名——比如，“妮娜·梅爾給楊喚宜的角色寫了一份人物小傳”，這幾個字組合起來是中文嗎？
    隻有艾曉東交上去，合理一些，也足夠被紹光濟重視。
    此外，他是被葉初買過版權的乙方，這點小忙總是不在話下。真是一日甲方，一生甲方。
    隻是不知道葉初為什麽不自己把這玩意兒交給紹光濟或楊喚宜，還要如此迂回，甚至不惜給他艾曉東吹大半天法螺……想不通的事兒，艾曉東也懶得去想了。
    就這樣，第二天，艾曉東把這遝東西隨手交給了紹光濟的助理，還特別聲明，這是楊喚宜那個角色的人物分析。
    如果是其他時候，艾曉東送來的東西，紹光濟確實會看。但紹導當時正為葉初的一段戲發愁，忙得腳打後腦勺。楊喚宜最重要的一場戲已經結束，剩下那點戲份，還不足以讓他轉移注意力。隻說了句“放那吧”，就沒下文了。
    助理是跟著紹光濟多年的老人。根據他對紹光濟的了解，“放那吧”等於“被一堆文件淹沒永無出頭之日”。
    在把這份人物小傳送進文件墳墓之前，出於好奇，助理翻了翻它。驚訝地發現，其中的人物理解和隱喻解讀，竟然和紹導草稿上的內容驚人地吻合！隻是更細致，更清晰。比紹光濟那一手龍飛鳳舞的草書好理解多了。
    這份東西確實是用了心的。
    這麽用心的東西，就這麽廢棄有點可惜。於是，助理便自作主張，將這份小傳複印了一份，一份放在紹光濟的文件堆中，另一份交給了楊喚宜的助理。
    他是紹光濟的助理，也參與過不少紹光濟主導的創作和決策。這點小事還是能做主的。
    這才是全部的真相。
    這份署名未知的人物小傳，最終九曲回環、陰差陽錯、有驚無險地送到了它的創作者想要送到的那個人手中。但那顆被二月雨澆滅的禮花，卻沒有這份小傳這樣幸運，能得到複燃的機會。
    如果，如果。萬一，萬一。
    若評選世界上最可悲的兩個詞匯，這二者，不知哪個能拔得頭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