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的戲份集中起來拍完，商葉初就該離開劇組了。
    莊笙變得很沉默，這種沉默甚至接近膽怯。
    往常他遇上幸福街三人組，目光總帶著審視和不屑。尤其是看到黃飛章時，更是接近挑釁。如果不是梅搖紅攔著、張胖子勸著，兩人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了。如今再撞到他們幾個，莊笙便低著頭，慢慢地繞過去。如果商葉初和他們在一塊，頂多再添上一句悶悶的“葉姐好”。
    黃飛章對商葉初幾人嘲笑道：“這就叫自慚形穢！”
    吳佳寧倒是照舊嘴甜，每天笑臉盈盈地在劇組奔波。用齊鳴的話說，以前她也勤快，隻是沒勤快到正地方。現在倒是好多了。
    雖然表麵上看，這倆人有點洗心革麵的意思，可商葉初從不敢相信人的本性是一天一日就能改變的。在拍完自己的戲份後，商葉初又在劇組盯了半天，讓導演把莊笙、吳佳寧二人不願意拍的那場戲拍完了。
    這次，兩人沒有推拒，認認真真地在導演的指揮下完成了拍攝。莊笙被水彩滋了全身，成了一麵行走的塗鴉牆。
    其實從商葉初的角度看，倆人的表演還是有點稚嫩，但導演非常滿意，商葉初也不好說什麽。世上事無法盡善盡美，她也算知道這個道理了。
    如來時一樣，商葉初走時也沒有驚動劇組。隻有幾個相熟的朋友來送了送她。
    齊鳴沒有來，她和黃飛章、吳佳寧二人還有一場夜戲，需要化妝和休整。倒是讓商葉初有些遺憾。
    最讓她遺憾的是，由於劇組拍攝占了場地，胡奶奶並沒有在商業街。而行程趕得很緊、身邊時刻追著狗仔的商葉初，也沒辦法去她家看看她。還有盛聞之盛大作家，不知道在商業街混成什麽樣了。
    梅搖紅和張胖子沒說幾句話。倒是簡曉君絮絮念叨了很多，中心思想隻有一個：一定要炮轟劇本小偷，不光是俞貝，還有其他冠均世紀、天鼎娛樂的賊們。如果這次不成功，那她就閉關變成大編劇，然後再轟一次。
    幾人話畢，商葉初正要離開，忽見遠處有個人跑了過來。人影近了，竟是莊笙。
    莊笙走過來的步伐很快，嘴巴卻閉得緊緊的，一言不發。簡曉君三人當然也沒有多麽喜歡他，不會主動上去寒暄。現場竟然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甭管莊笙有多麽一言難盡，來送她也是一份心意。商葉初見他不說話，便主動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表現得不錯，如果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更好了。踏實做人，好好拍戲。”
    莊笙身體一僵，垂下了眼睛。
    自己好歹也是公司的老板之一，尤其在《幸福街，裏邊兒請！》之後，商葉初又增持了點股份，對公司發展更上心了。莊笙是年輕一代裏粉絲最肯上供的藝人之一，別一下子把人家心態搞崩了。
    “季總很看重你，別讓季總失望。”商葉初又勸道。雖然她把莊笙得罪死了，但季君陶應該還是有點威壓的。
    莊笙吭哧了兩聲，還是沒說話。
    商葉初看了一眼手表，趕飛機的時間還算充裕，但如果把堵車和撞見粉絲的可能性包含在內，就有點危險了。便也不再計較莊笙為什麽不說話，衝眾人搖手道：“好了，我走了，再見，大家。”
    莊笙急道：“等等！……能不能等等？”
    “還有什麽事？”商葉初一挑眉。如果莊笙是來打吳佳寧小報告或爭番位的話，那這人真可以直接埋了。
    莊笙長長地清了清喉嚨，臉色紅得要滴出血來。
    商葉初奇了：“你別光讓我等，你倒是說啊？”
    耳邊傳來噗嗤一聲笑。
    商葉初一側頭，隻見梅搖紅輕咳一聲，滿臉難以掩飾的八卦之色。簡曉君眼珠子轉了轉，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摸了摸後脖頸。張胖子把眼睛一撇，好像什麽也沒看見。
    幾人互相用胳膊肘了肘對方，你推我我推你地離開了。瞧那三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家夥的背影，商葉初恨不能上去給她們一人一腳。
    這種表情，商葉初很熟悉。她每次看蘇歌對秦天野那副含情脈脈的熊樣時，也會露出這樣的神色。心中咯噔一聲，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莊笙？
    天啊，他現在才二十歲，毛都還沒長齊呢！
    三人離開並沒有讓莊笙放鬆多少，他磨蹭了半天，從懷中抽出一卷東西來，遞到了商葉初眼前。
    商葉初沒有接：“這是什麽？”
    莊笙道：“臨別禮物。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一卷紙，確實不算金貴，太過忸怩反而怪異。商葉初大大方方接了過來：“又不是出國，還送什麽禮？行，謝謝了。”說著轉身欲走。
    莊笙道：“你不看看嗎？”
    我怕我看了就沒法收場了。商葉初腹誹道。
    不對，不看好像更奇怪，跟心虛似的。萬一是她自作多情，這裏頭其實是莊笙的劇本感悟或者懺悔信之類，反而顯得她小心眼了。
    “也好。”商葉初解開纏在紙筒上的絲帶，慢慢展開了那張紙。紙張不大，卻十分厚實，隨著紙上的內容在眼前展開，商葉初慢慢睜大了眼睛。
    竟然是一幅畫像。
    紙上是半張女人的臉，之所以是半張，是因為她的另外半張臉被窗簾遮住了。柔曼的窗簾隨風舞動，幾乎要飄出紙外。
    這算是一幅黑白畫像，除了眼尾和嘴唇塗了點紅色外，其他地方並沒有上色。莊笙的繪畫技巧並不高明，隻能說是神似。但商葉初還是一眼看出了紙上是誰。
    商葉初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見商葉初不說話，莊笙反而主動開口了：“我演的那個喬杉會畫畫，所以開拍前，我請了一個美術私教培訓了一下。這是我唯一合格的一張作品。我想送給你。”
    莊笙似乎是覺得這樣的說法引人誤會，又補充道：“我不是因為你昨天……才想送你的，開拍前我就想送給你了。但你一直在外地。”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商葉初要是再裝傻，也就不用在娛樂圈混了。
    在空氣變成白噪音之前，商葉初打斷了他：“你是以什麽身份送給我的？”
    莊笙愣住了，半晌才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什麽什麽身份？”
    商葉初慢慢把畫卷了起來，免得與畫上女人嘲弄的眼睛對視：“以粉絲的身份，還是以莊笙的身份？”
    莊笙皺眉道：“什麽粉絲？我不是你的粉絲——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嗎？”
    商葉初歎了口氣，委婉道：“如果是粉絲的禮物，我會好好收好的。如果是莊笙的禮物……走偶像路線的男藝人，給同齡女藝人送這樣的禮物，對粉絲和那個女藝人都很不負責。如果那個女藝人還是青憑娛樂的人，那他對公司也很不負責。”
    莊笙眨了眨眼睛，驀地明白了商葉初的意思。他目前走的還是偶像路線，粉絲構成以女友粉為主。葉初這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他身為偶像的職責！
    見莊笙呆滯在那裏，商葉初頓了頓，有些恨鐵不成鋼：“想好回答了嗎？我趕飛機。”
    公司也該管管這些年輕藝人了，事業還沒做出什麽成績，這些有的沒的倒是先搞上了——等等，她好像也沒資格說莊笙。
    商葉初哽了哽，隨即啟動了自我安慰大法：那能一樣嗎？
    對莊笙這種毛頭小子，直接拒絕肯定不好看。與其同在一個公司尷尬，不如趕緊把這樁沒頭沒腦的桃花公案了結。莊笙因為錯失《幸福街》消沉了那麽久，還是有些事業心的，隻要略一點撥，肯定能想明白。再給他遞個粉絲的台階，這事也就過去了。
    莊笙明白了葉初的意思。
    隻要他承認，自己是葉初的小迷弟，這幅畫是粉絲對偶像的愛心奉獻，那商葉初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這樁尷尬風月事也就隨之消弭——追星麽，送什麽都不奇怪。
    如果他堅持以莊笙這個人的身份把禮物送出去，不不不，那這件禮物根本不會有送出去的機會。葉初會把這幅畫還給他，然後連夜坐飛機逃離這樁是非。還會聯係他的經紀人以及團隊，勒令團隊管好莊笙，叫他別在事業上升期犯這麽大忌諱。兩人也就完了，葉初會對他敬而遠之，十裏外看見他就會繞著走，免得沾上什麽麻煩。
    隻要莊笙否認自己的心意。
    莊笙知道，若他在此刻否認一切，那葉初會欣賞他的。他是如此能屈能伸，以事業為先，把少年情懷巧妙地化解為一場追星烏龍。葉初最喜歡這樣的人，沒看見吳佳寧那個馬屁精，就很得她賞識嗎？
    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第一次向某人表白，甚至都不算表白，隻是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而已。卻被告知：像個孬種一樣否認自己的感情，對方反而會喜歡；坦誠一切，對方卻會瞧不起他！
    “我以前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莊笙忽然道，“我以前從來沒喜歡過別人。”
    商葉初被這神來一筆的回答驚到了：“呃……幹得漂亮？”如果莊笙談過，公司還得想辦法給素人女友封口費，確實挺麻煩的。
    莊笙垂下頭：“我也從來不追星。”
    商葉初遽然一睜眼。
    “我不是你的粉絲，永遠也不是。”莊笙一字一頓道。
    手中的畫卷忽覺燙了起來。
    莊笙深深看了商葉初一眼，臉上露出痛苦和羞憤交織的神色，忽地轉頭跑掉了。
    商葉初：“……”
    商葉初長長地吸了口氣，一邊快步上車，一邊拿出手機開始撥視頻電話：“老季，出事了，莊笙他……我一時半會兒跟你說不明白，反正全平台管住他的賬號，監管他的大號發言，小號也得管……”
    直到坐上飛機，商葉初的心還在怦怦亂跳。真是見了鬼了，三天戲！二十歲！還能惹出這麽個婁子！
    商葉初長出了一口氣，在飛機上閉目養神。冷不丁聽見103問道：“莊笙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哪句話？”
    103精準地複述：“‘我不是你的粉絲，永遠也不是。’”
    “沒什麽意思，年輕人發瘋。”
    103道：“我分析出來的結果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十二個字，還用分析。”商葉初一時間無語住了，“我自作多情地覺得莊笙是我的粉絲，結果人家不是，斷然否認了唄。”
    103緩緩道：“真的嗎？我記得你的臉沒有入選任何美術教科書或者教程，如果他不是你的粉絲，在繪畫訓練的時候唯一合格的一張畫卻是你的臉——”
    “停停停。”商葉初一聽這事就頭大如鬥，“好吧，他對我有意思，可我對他沒意思。如果直接拒絕他，同一個公司下以後還有合作，難免尷尬。我才想著用粉絲偶像那一套遮掩過去，大家麵子上都好看。”
    商葉初處理感情問題一貫如此圓滑。隻是沒想到莊笙這麽烈性，完全不接受商葉初的粉飾太平。
    103道：“我看你在劇組的時候，並不在乎他尷尬不尷尬。”
    商葉初不知道該怎麽跟103解釋這兩件事的區別，思索了半天才道：“我在劇組罵他，是因為他不敬業。我是青憑娛樂的股東，還是這部戲的出品人，要對這部戲負責。倘若他是別的公司的藝人，這部戲是別的公司的戲，我會瞧不起他，但不會上去管閑事。”
    103道：“這兩件事的邏輯關聯是？”
    商葉初歎氣道：“紹光濟和徐瀚文在劇組對我很和藹可親麽？下了戲大家還是朋友。因為他們管的是他們該管的事情。我和……夠好了吧，那天之後我倆正經說過話嗎？工作上的尷尬就像衣服裏進的水，擰一擰就幹了；涉及到感情的尷尬就像衣服上濺的油，再小也難洗掉。”
    103冷冷一笑：“你倒是快成了情聖了。”
    商葉初支著下巴看向機窗外，幽幽歎了口氣：“說到底，我隻是別人工作上的老板，不是別人感情上的老板啊……”
    103聽著她這聲嗟歎，忽道：“所以莊笙那句話的意思其實是，‘我不會否認我的感情，永遠也不會’？”
    商葉初呻吟道：“差不多得了。”
    103道：“粉絲對偶像的感情是仰視的。也許莊笙這句話的意思是，‘他永遠也不會崇拜你，仰視你，把你當神一樣供奉’……對於一個昨天才被你打擊成那樣的人來說，他可真夠自信的。”
    “你這話說得我好像一個自戀狂。”商葉初捂著眼睛道，“我可沒要求他崇拜我。我是他的前輩，不用偶像和粉絲遮掩用什麽遮掩？姐弟，師徒，還是朋友啊？”
    103沉默片刻，道：“其實他很聰明。”
    被俯視者永遠無法得到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