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和諧討論 (二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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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參與合拍項目之前,商葉初對《冰與鐵》劇組的交流懷著很多幻想。
比如,兩邊劇組的主創人員,跨過重重的語言阻礙和文化障礙,探討著種種高雅的話題:紅色精神,廣袤大地上的雪原,雪景中的取景,共同的信仰,超越文化隔閡與國別的共鳴。
比如,兩邊劇組的主創人員,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莊嚴而鄭重地宣布,我們的使命是鞏固曆史記憶,重溫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並為未來的華俄文化合作項目起到示範效應!
比如,雙方用稚拙的中文和俄語友好地對彼此道:“你好。”“Привет.(你好。)”而後齊齊露出真摯的,含著鼓勵意味的微笑……
現實與幻想的鴻溝寬得像西伯利亞高原。
兩方編劇和導演齊齊上陣,用各自的母語夾槍帶棒地辯論著。然而辯的卻並不是什麽陀思妥耶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或者魯迅、紅色文學;而是一大堆毫無營養的車軲轆話。可憐的翻譯們把這些查重率高達70%的話來來回回地翻譯給對方,再把一堆同樣的語言廢料翻譯回來。
“這樣修改會使劇本結構太過臃腫!”
“如果臃腫,為什麽不刪去一些?”
“所以我把其他華國留學生的戲份刪掉了啊!”
“誰讓你刪這個了?”
兩邊主創就這樣像搓麻將一樣翻過來倒過去地推著這個破話題。說來說去,結果沒討論出來半根,商葉初倒是差不多已經背會了俄方編劇口中那幾套俄語。
商葉初和謝爾蓋像兩個無家可歸的野人,孤獨地看著兩邊的編劇導演們打口水仗。完全插不進去口。
這是第一次劇本圍讀會,探討其他事務的比重遠大於探討劇本和劇情。因此,主演團隊中,隻有商葉初這個女主角和謝爾蓋這個男主角來了。
商葉初不插嘴,是因為盧編劇的提醒。青憑娛樂搞出狂飆計劃,雖然得罪了不少竊賊式編劇,但也贏得了許多較為正直的編劇的好感。盧編劇就是其中之一,她給商葉初擠眉弄眼地使了些眼色,又悄悄發了兩條消息。
俄羅斯那邊的電影創作中,導演和編劇的話語權遠遠大於演員。毫不誇張地說,如果導演是上帝,編劇就是上帝的副手,演員就是工具人。不是比喻性質,而是真正的工具人。雖然聽起來很不政治正確,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我XX自有國情在此。
米哈伊爾編劇在商葉初提出意見時脫口而出“您這樣的演員隻需要表演,不需要對我的劇本指手畫腳”,並不是歧視——在他眼中,這就是常識!
商葉初第一次抨擊劇本(而且用詞還不怎麽客氣),在俄方編劇眼中已經是驚世駭俗。如果接下來再沒完沒了地建言獻策,就算再言之有物,效果也一定是不怎麽愉快的。
跨文化合作,雖然不至於對對方卑躬屈膝,言聽計從;但也沒必要在第一次劇本圍讀會上,就逼著初來乍到的導演編劇們改弦更張。
因此,在黃導演和盧編劇到來後,商葉初就徹底退居二線,隻能掛著營業微笑,觀賞這出無聊的肥皂劇。
謝爾蓋不說話,則純粹是因為話少。在商葉初看來,對方更像是那種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悶葫蘆。不過這對商葉初而言也是好事,他一說話,商葉初就忍不住盯著他上唇的胡子看,想看看那胡子到底是真的,還是粘上去的。怪不禮貌的。
桌子是圓桌,兩人隔桌對坐,一個看戲,一個沉默。如果不是拍照的記者終於姍姍來遲的話,整場劇本圍讀會,《冰與鐵》的男女主角,恐怕到散會也不會交流。
記者終於到了。在敲門聲響起的瞬間,黃導演和盧編劇立刻恢複了笑容滿麵的模樣,望著俄方主創的眼神堪稱慈愛,就像一位叔叔和一位姑姑在看自己的好大侄兒們一樣。動作之熟練,演技之精湛,把吹胡子瞪眼的列夫導演和米哈伊爾編劇看得齊齊一呆。
盧編劇一邊微笑,一邊從牙縫裏對自己的翻譯擠出幾個字:“告訴那邊那幾個老毛子,記者來了,把那幾張臭臉收一收,體麵點。”
翻譯愣了愣,還在思忖該怎麽委婉地翻譯這句話,商葉初已經用塑料俄語開口道:“列夫導演,%¥&@編劇,記者到了。無論我們雙方有怎樣的分歧,那都是劇組內部的事情。我想,你們不希望媒體指指點點吧?”
商葉初的經紀人和助理悄然走向門外,去與記者們交涉。
待記者們入場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溫馨的景象:華方的編劇溫聲細語地說著什麽,翻譯轉述著她的話,還沒等翻譯說完,俄方的導演就嗬嗬地拍桌大笑起來,笑聲相當爽朗;華方的主演葉初,正認真地隨著編劇的話語做筆記,還時不時拿起手機,對準劇本拍幾張照片;俄方的編劇呷了一口熱茶,笑眯眯地望著這和諧的一切……
真是和樂融融、其樂無窮啊!記者們忍不住感慨地想,從前也拍過不少劇組的圍讀會,大家都顯得有點端著,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哪像《冰與鐵》的劇組這麽相親相愛?
一位記者繞著場地走了一圈,開始看打光條件和房間背景;另一位記者例行公事地檢查了一遍設備。站在正中央的記者笑眯眯道:“喲,葉初,又見麵了。”
這記者是華視的人,之前也拍過葉初幾次。葉初笑著衝她招了招手,臉上卻故意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小杜?怎麽又是你?”
小杜記者擺弄了一下自己的領夾麥,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會P圖。有我你就偷著樂吧。”
寒暄之間,其他記者已經大致踩好了點。劇本圍讀會是劇組內部的機密,不可能錄一大段視頻丟到網上。拍幾張漂亮照片塞進新聞報道裏,就萬事大吉了。
小杜記者眯著眼,比了比場上的構圖。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對勁——不對啊,明明進來的時候,探討氛圍熱火朝天的。怎麽拍照找構圖的時候才發現,兩邊的導演、編劇、演員,這麽涇渭分明呢?明明交流得很熱絡,物理距離上,彼此卻恨不得離對方八丈遠,不像在討論,倒像是談判似的……
小杜的眼皮跳了跳,估計是她的錯覺吧。
“這樣坐著可不成,”小杜笑盈盈道,“大家彼此坐得近一些,我們才好拍攝。來來來,導演跟導演坐一起,編劇跟編劇坐一起,演員和演員坐一起,翻譯插在空裏坐,助理們和經紀人麻煩先出去一下……”
小杜手底下的記者們隨著她的指揮,七手八腳地給在場眾人重新分配座位。
“葉初和那個……謝爾蓋,”小杜擺擺手,用中文和英語各說了一遍,“你們兩個坐到中間來。”
有個理論是,拍群體照時,漂亮的孩子要處於最顯眼的位置,這樣整個畫麵也會顯得更美。所有與劇本圍讀會有關的采訪報道都是擺拍,除了構圖好看外沒有別的要義。踐行這個理論最合適。
商葉初站起身,坐到小杜記者指派的位置上,謝爾蓋卻似乎有些遲疑,雖然起身,卻站在原處沒有動。
小杜給商葉初使了個眼色:怎麽回事?聽不懂英文?
商葉初輕輕搖頭:別問我,我和他也是第一次見。
“謝爾蓋,”商葉初起身敲了敲他麵前的桌子,用俄語道,“早拍完早結束,很快的。”
謝爾蓋英挺的眉宇間閃過一抹顯而易見的遲疑。看得商葉初心裏咯噔一聲,這人別是個有種族歧視的家夥吧?不想和華國人坐一起什麽的……
謝爾蓋最終點了點頭,起身坐到了商葉初身旁的位置。但在坐下之前,他似乎無意地拉了拉椅子,將自己的位置拉得離商葉初遠了點,離旁邊的列夫導演近了些。
商葉初眉心一蹙,心中有些不悅。別真叫她猜著了,那《冰與鐵》這個劇組也太寸了。
就在這時,俄方的翻譯坐到了商葉初另一側。翻譯身上的濃烈香水味如同二踢腳一般炸開,直直地崩進商葉初的鼻腔,其中還混合著一股可疑的莫名味道。商葉初眼前一黑,也顧不上懷疑謝爾蓋了,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謝爾蓋瞥了商葉初一眼。
小杜眼尖地看到兩位主演之間的鴻溝,叫道:“葉初,挪挪窩!留這麽大一道豁牙縫幹什麽?”
商葉初麻木地搬了搬身下的椅子,搬了半天沒搬動,頭昏腦漲的大腦這才想起自己還坐在椅子上,忙站起身,將座椅拉得離謝爾蓋近了些。
客觀地說,謝爾蓋身邊的空氣清新多了。謝天謝地。
一群麵和心不和的主創終於在記者的指揮下完成了座位調節儀式,又敬業地端起劇本、擺好架勢,放任記者們縱情拍攝了十幾分鍾。華視派來的記者專業水平相當不錯,一會兒叫編劇凝神細思,指點江山;一會兒叫導演比量手勢,揮斥方遒。商葉初也被指揮著,擺拍了幾個與謝爾蓋探討劇本的姿勢。隻看照片,在場的各個人模狗樣,絕看不出剛剛打車輪戰的遺跡。
商葉初本意是擺拍,忽想起謝爾蓋方才說的話,遲疑了一下,問道:“您剛剛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哪一句?”謝爾蓋抬眸看了商葉初一眼。
兩人此刻的動作很像上課交頭接耳的那種小學生,小杜見狀,眼睛一亮,忙叫人抓拍。
“科瓦廖夫並不是夏伯陽,他比夏伯陽要軟弱很多。”商葉初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您為什麽這麽說?”
謝爾蓋道:“您看過《夏伯陽》的小說嗎?”語速放得很慢。
商葉初本想搖頭,想起現在在擺拍,隻好扳住腦袋,低聲道:“沒有。隻有電影。”比起《夏伯陽》的電影,它的原著小說在國內並不出名,商葉初還真沒讀過。
謝爾蓋一字一頓,吐字清晰道:“‘他所已經開始舍棄的東西就要被他永遠地舍棄;而現在開始使他感到興味和沉溺的東西,也將不可抗拒地吸引著他。’”
商葉初雖然聽懂了,但並不能很好地理解:“這是什麽?”
“《夏伯陽》小說中的句子。”謝爾蓋低聲道,“‘他’自然就是夏伯陽了……那些壞的,舊的惡習,夏伯陽一旦舍棄,就是永遠舍棄了。不會再重新拾起。但科瓦廖夫卻重新拾起了。”
商葉初費力地將這番話翻譯成中文,細細品味了一番,眼睛一亮。
謝爾蓋見狀,又道:“一塊鐵礦石,經過淬火、冶煉、鍛打,而變為一把利劍。那麽無論這把劍如何遭受折磨,哪怕折斷,也不會變回鐵礦石。隻會變成一把斷劍。除非劍本來就沒有成型。”
商葉初又翻譯了半晌,謝爾蓋便切換成流利的英語,重複了一遍。
商葉初頑強地繼續使用俄語回答道:“這不一定吧?很多人,很多劍都會被,呃,被腐蝕。”
“腐蝕不是這樣的。”謝爾蓋低聲道,“腐蝕是軟化,是一點一點的,”謝爾蓋看了商葉初一眼,“是沒有聲音地一點點吞噬。”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商葉初憶起這句話。文化有時是共通的。她明白謝爾蓋這佶屈聱牙的話語背後的意思了(商葉初絕不承認是因為自己俄語學得不好):如果科瓦廖夫最初真的是一位經得起考驗的戰士,也就是魏冰開理想中那種同誌,夏伯陽式的英雄,那麽就算遭受排擠和重壓,也不會退化成工廠裏那副鳥樣。
除非,這個人的底色本就是軟弱的。他從來沒有真正完成過信仰的改造,隻是一個殼子英雄罷了。
商葉初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伸出筆點住謝爾蓋的劇本,道:“這是編劇的真正意圖嗎?”
謝爾蓋搖了搖頭:“不是。是我自己想的。米哈伊爾編劇沒有想這麽多,他隻是——”
謝爾蓋停住了。因為他發現自己說的已經太多了。
商葉初追問道:“什麽啊?”急死她了。
謝爾蓋頓了頓。
謝爾頓微微湊近了些,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道:“他隻是把自己那種軟弱的想象套在了夏伯陽身上,捏造出了一個他幻想中墮落的英雄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