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葉初呆住了。
    商葉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甚至懷疑這是主持人的惡作劇，或者她太想得獎得了癔症。
    這怎麽可能？駱堯已經得了最佳導演獎，如今最佳女主角也要頒給《沒有開花的樹林》？
    不分流了？不分配了？不雨露均沾了？
    不怕韓國媒體和輿論鬧事兒了？
    年紀輕輕就耳背，演戲真是害人！
    英語翻譯激情澎湃地重複了一遍最佳女主角的名字，葉初兩個漢字天外飛來，拓在了熒幕上。直到此時，商葉初仍在發怔。
    駱堯最先反應過來，急吼吼將商葉初薅了起來，連拉帶扯推出座位：“還愣什麽呢！真的是你了啦！”
    商葉初被推得一踉蹌。身為最佳女主角和最佳導演提名者，她、楊喚宜和駱堯都坐在第一排，倒是不用擔心撞到別人。
    商葉初怔怔站在座位之外，抬頭看向台上的大熒幕。韓語她不認識，但屏幕正中央那兩個字，就算燒成灰，她也不會錯認。
    她真的得獎了。
    商葉初下意識地站定身子。媒體的閃光燈打來，將她此刻錯愕，驚喜與茫然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韓國主持人打圓場道：“哦~看來我們的最佳女主角很驚訝哦，葉初，不要再發呆啦，上前來吧，映世獎的最佳女主角！”
    完全是本能般的，商葉初向台上的方向走了三步。
    三步。
    三步之後，商葉初猛然頓住了腳步。
    幾乎是本能般的。她回過頭去，看向楊喚宜的方向。
    主持人咳嗽了一聲：“哎喲，看來我們的女主角對另一位女主角很依依不舍嘛……”
    紅色西裝的女人站在紅色的地毯上。
    她的身後是穿著黑裙的楊喚宜，這部電影的另一個女主角；她的前方是黑色的頒獎台，光滑如鏡，映出了她穿著紅衣的身影。
    她站在紅與黑之間。
    會場是那麽大，她與她在這裏都顯得很渺小。
    天地蒼茫。
    忽然，商葉初兩步跨回坐席處，俯身一把抱住了楊喚宜！
    全場空白了幾秒鍾。
    駱堯愣了一瞬，忽舉起雙手高過頭頂，啪，啪，啪，用力鼓起掌來！
    仿佛一聲號角吹響，場上頓時爆發了山呼海嘯的掌聲與尖叫聲！
    閃光燈如同暴風雨般澆打在擁抱的兩人身上，正如場上暴風雨一樣的掌聲。
    商葉初用力地擁抱著楊喚宜，同時在心底默數：三，二，一。
    也是三步。
    不能再多了。
    三個數字後，她睜開眼，結束了這個擁抱，毫不猶豫地向頒獎台上走去。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頭一次。
    主持人的專業素養不錯，即便剛剛嘴巴還張成O型，現在又能專業地熱場子了。雖然這場子已經熱爆了，其實不太需要她再添火。
    商葉初早就打好了腹稿，獲獎感言非常得體。完全看不出剛剛做出驚人之舉的樣子。主持人也不敢多問，就算她快被八卦憋炸了，也不能在電影節這麽大場合追問。
    駱堯，三十出頭，正是導演的黃金生涯初期。以幾乎空白的履曆、零代表作的新人之身，創造了《沒有開花的樹林》這樣高票房和口碑的同性藝術片，拿下了映世獎最佳導演獎。怪物中的怪物。
    葉初，23歲的映世獎最佳女主角得主，橫衝直撞地闖入了老菜幫子雲集的電影圈，同樣是真正的天縱英才。
    主持人其實覺得《沒有開花的樹林》整個電影劇組都有點毛病……呃，大膽。前腳導演在獲獎感言中出櫃，後腳獲獎女主角便與另一個女主角深情擁抱起來。還是當著全亞洲媒體的麵。
    算了，不瘋魔不成活嘛。
    為商葉初頒獎的人，正是華國評委班青雯。
    班青雯相貌平平，但氣質頗為高雅。五十歲上下，看著不苟言笑。她穿的也是黑裙，感覺與楊喚宜截然不同。
    將獎杯和證書送到商葉初手上後，兩人擁抱了一下。
    在那個瞬間，商葉初聽到她在自己耳邊道：“幹得不錯，加油。”
    時間回轉到映世獎典禮之前。
    映世獎的評審團之間已經吵了三天，如同一個多語言版本菜市場。
    在第一輪討論中，《待合法》幾乎包攬了所有獎項。幾位對此不滿的評審當場掀了桌，差點大打出手。
    原因無他，《待合法》是那種非常取巧的電影。幾乎符合所有文藝片的刻板印象：故作神秘的畫麵，故作高深的台詞，黑暗而無能為力的現實，精巧的構圖，種種隱喻與政治諷刺。——這些都是韓國導演的強項。
    可韓國已經連續三四年拿出的都是這種類型的片子了！
    過於黑深殘同樣是一種類型僵化，並不利於電影業的發展。對於鼓勵創新、自強、為亞洲電影打出一片世界的天空的映世獎而言，這玩意兒吃一頓兩頓還行，頓頓吃，誰也要吐。
    第二輪討論，主要內容差不多是《藍牆》和《雕花鐵椅子》對半開。《幸福街，裏邊兒請！》拿了一個最佳美術。
    這次反對的聲音小得多。但關鍵時刻，來自華國的導演班青雯又掀了桌，進行了一番激烈的抗辯。她覺得評審們未免因為偏見，對華國電影《沒有開花的樹林》不夠公正。
    班青雯在業內地位很高，說話有人聽。打得頭破血流的評審組不得不停下來聽聽她的高論。
    班青雯引經據典，滔滔談論了四個小時，將《沒有開花的樹林》的諸多隱喻，尤其是結尾處關於字母“L”和筆畫“?”的處理，幾乎是逐幀拆分了一遍。
    日、韓二國千年來受華國文化影響，更能理解這些設計的內涵和奇思。這一次，大多數評委都被震撼了。
    按照班青雯的解讀，《沒有開花的樹林》不但意蘊深厚，還做出了許多大膽的嚐試和突破！
    第三輪討論，《沒有開花的樹林》毫無疑義地確定了最佳導演獎。班青雯本想撕個最佳影片下來，但與她交好的評審提醒她，《藍牆》和《雕花鐵椅子》在韓國民間口碑很高，這個獎項怕是不容易。
    最佳導演獎是最先敲定的。可最佳女主角獎，便犯了難。
    評委們遵循雨露均沾原則，原本沒有考慮《沒有開花的樹林》的兩個主演。但入圍影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厚著臉皮說其他女主角演得比《沒有開花的樹林》那倆好，似乎有點不體麵……
    這就是《沒有開花的樹林》題材上的優勢了。作為愛情二人轉，整部作品刻畫的重心都在兩個主角身上。對主角的塑造，是其他劇情片望塵莫及的。
    人物驅動故事和情節驅動故事的區別正在於此。人物驅動故事的電影最擅長刻人物，人物推著電影走，想不活都難。而情節驅動的片子是情節裹著人物走，主人公隻能通過被動反應來表現演技，表現力就比前者差得多了。這一點，評審們都清楚。
    都是專業的評論家，還不至於為了一個雨露均沾的小規則，故意埋沒好東西。
    於是，第四輪討論，便集中在兩位主演誰能拿獎身上了。
    班青雯很頭疼。
    葉初和楊喚宜那邊都試圖拉攏她，全被她拒絕了。但其實在心底，她是更向著葉初一些的。
    葉初的表演渾然天成，十分細膩。相反，楊喚宜雖然有些地方表現的不錯，可有些地方過於匠氣，有些地方又太保守平和了。
    但除了她之外的評委，大多數都認為楊喚宜演得更好。這些評委中，班青雯知道——哼，有的收了曹適的好處；還有一些，戴著有色眼鏡看人，天然覺得中年演員一定比年輕演員演技好。
    韓國和日本的前後輩文化根深蒂固，極其看重演員資曆。在日韓評委眼中，後輩輸給前輩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
    班青雯為葉初吵了兩輪，最終雙拳難敵四手。表演水平這種東西是主觀的，不像影片那樣有多種解讀空間。這次，她沒能說服眾人。
    班青雯隻得自我安慰，反正都是華國人獲獎，都是自家的榮譽。葉初還年輕，先委屈這一回吧。
    就在這時，評審組的主席樸世鎮突然說話了！
    樸世鎮竟說，他在兩年前就在映世獎典禮上見過葉初。那時葉初因為一部叫作《啞婆》的影片獲得了最佳新人獎，樸世鎮出於好奇，去看過那部片子。
    樸世鎮認為，葉初在《啞婆》中的角色與《沒有開花的樹林》中的角色，幾乎截然相反，卻都演得很好。角色跨度越大，表演越難，因此他個人覺得，在演技這個層麵，葉初並不比楊喚宜差，請大家不要因為年齡而有偏見。
    主席的話也算有分量，一些評審又改了主意。這讓班青雯看到了希望。
    最終，班青雯、樸世鎮和幾個評審站在葉初這邊，另外幾人仍然堅持選擇楊喚宜。兩邊又僵持上了，楊喚宜那方依舊占了輕微的優勢——畢竟，日韓兩國的權威崇拜和資曆崇拜曆史，可比映世獎的年頭長多了。
    班青雯心裏發急。葉初明明表演得比楊喚宜更好，卻因為人設、年齡資曆偏見乃至人情關係而落馬，這無疑是對人才的戕害。
    眼看著第四輪討論就要無疾而終，千鈞一發之際，班青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