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番外篇 夢曦的回憶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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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坐在青玉案前,看師父以指為筆,在虛空中勾畫劍訣。霜白的衣袖垂落案幾,腕骨一轉,便是凜冽劍氣破空而出,驚得簷下銅鈴叮當作響。 “看清楚了?”他未抬眼,聲音比劍鋒更冷。
我盯著他指尖未散的銀芒,喉頭發緊:“弟子愚鈍……” 案上忽然多了一柄木劍。 “握劍。” 我慌忙去抓,卻被他用劍鞘抵住手腕:“錯了。” 玉竹劍鞘順著我的小臂滑至肘彎,所過之處泛起細密的戰栗。他站在我身後,氣息如雪後鬆針,右手覆在我執劍的手背上,調整每一寸指節的角度。 “劍是命,不是玩具。” 我屏住呼吸,生怕驚散衣袂間纏繞的冷香。
藏書閣的燈火總亮到子時。 師父批注過的典籍堆在矮幾左側,朱砂圈點如落梅。我偷藏了一頁他寫廢的宣紙,夾在《南華經》裏——上麵是半闕未完成的劍訣,墨跡力透紙背,最後一筆卻突然收勢,像被什麽打斷了思緒。 “倒茶。” 青瓷盞遞過去時,我故意讓指尖蹭過他掌心薄繭。他手腕幾不可察地一顫,茶水濺出半滴,在袖口洇開深色的痕。 窗外雪落無聲。
我初次練劍受傷那晚,他踹開了藥廬的門。 “伸手。” 藥童嚇得躲進藥櫃後。師尊半跪在蒲團上,將我鮮血淋漓的虎口按進冰水裏。血絲如紅藻般散開時,他眉心擰出一道痕,比劍傷更讓我疼痛。 白綾纏到第三圈,他突然問:“為什麽故意握錯劍式?” 我盯著他睫毛投下的陰影:“……想讓您多教一遍。” 空氣驟然凝固。 他剪斷紗布的銀剪發出“哢”的脆響,像某種警告。
及笄禮那日,他贈我一柄靈劍。 玄鐵劍身上有鳳凰翎羽的紋路,劍穗卻隻編了單結——修仙界規矩,師徒劍穗本該是雙環同心結。 我連夜重新編了劍穗,綴上兩顆相思豆。趁他晨修時掛在書房門口,卻聽見屋內傳來玉瓷碎裂的聲響。 推門隻見滿地狼藉,師父攥著染血的帕子,腳邊是摔碎的忘情丹“滾出去。”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他失態。 我在竹崖邊找到那柄被退回的劍時,劍穗上的相思豆已經幹癟發黑。 崖底罡風呼嘯,像極了他教我劍訣那日,掠過耳畔的呼吸聲。 原來最痛的劍傷,是看似無痕的穿心而過。
我總在子時偷練那招“星河鷺起“。劍鋒挑碎滿庭月光時,忽然撞進一雙映著寒潭的眼睛。“手腕再抬高三分。“師父的聲音比夜露還涼,玄色衣袖卻帶著體溫覆上我手臂。他握劍的姿勢像擁抱,劍穗流蘇掃過我突突跳動的腕脈。當劍尖劃出第十七個圓滿的弧度,他忽然扣住我手腕:“這裏“
霜刃映出我們交疊的身影,他指尖的溫度比淬火的劍脊更燙。夜風掀起他垂落在我肩頭的發絲,纏著劍柄上褪色的紅繩。我聽見自己心跳震碎了蟲鳴,而他恰在此時鬆開手,殘存的暖意瞬間被夜風吹散。“明日加練兩個時辰。“他轉身時玉佩撞在劍鞘上,清脆一聲響,像那年上元節我摔碎在他腳邊的瓷盞。
他批注的《衝虛經》第三卷有處墨跡格外深。我指尖撫過那個“妄“字,茶水暈開的邊緣像極了他鎖骨凹陷的弧度。
那日故意打翻的君山銀針,順著他的白衣一路蜿蜒而下。我慌忙去擦,絹帕卻被他用劍鞘挑開。“不必。“他說話時喉結在茶漬旁滾動,水珠正懸在昨夜被我劍氣劃破的衣襟處。現在這本典籍躺在我枕下,洇濕的紙頁間混著沉水香與藥苦味。就像他每次替我療傷後,總要在香爐裏多添一勺灰。
竹刃劃破虎口時我竟覺得痛快。血珠滴在青磚上,像那年他教我認的朱砂梅。
子時的藥室比想象中更暖。師父拆紗布的指尖有薄繭,纏到第三圈時忽然停頓。我數著銅漏滴水聲,直到他俯身時發梢掃過我鼻尖。“用的什麽香?“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氣息拂過我束發的絲帶。窗外藥童提著燈籠經過,他立刻退到光影交界處。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銀針囊,那裏麵藏著能讓人忘卻前塵的忘情丹——是他親手為每個弟子準備的及笄禮。
及笄那日他贈的劍穗結著單耳同心結。我拆了整夜,終於在黎明前編成雙環式樣。暗格裏藏著的相思豆滾出來,正落在他展開的掌心。“胡鬧。“他合掌時豆子硌出朱砂似的印子。我盯著他驟然收緊的手指,想起昨夜他為我綰發時,玉簪也是這樣突然陷進皮肉。現在這枚劍穗懸在他床頭,與我的斷甲、寫廢的劍譜堆在一處。每次夜練後,都能看見穗子上的紅繩又短了一截。
我偷瞄師父的側臉,他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薄唇抿成一條線,看不出喜怒。我心想,這樣好看的人,便是再冷些也無妨。師父確實極冷。他教我劍法時,從不言語,隻示範一遍,若我學不會,便讓我在寒潭邊練到會為止。有次我偷懶,他罰我在雪地裏跪了三個時辰,直到我背完《清心咒》全篇。但我發現了師父的秘密——他其實怕苦。每次我奉茶,若是不小心泡濃了,他眉頭會幾不可察地皺一下,然後喝得極慢。後來我總在茶裏偷偷加一勺蜂蜜,他從未說破,但再沒皺過眉。
我日日早起為師父煮茶。玄霄門後山有眼靈泉,我總在天蒙蒙亮時去取水,因為那時的泉水最清甜。師父辰時起身,我便提前一刻將茶溫在紅泥小爐上,讓茶香剛好在他推門時飄滿庭院。這日我照例守在廊下,看晨光透過雲海灑在師父的白衣上。他執起青瓷杯時,指尖與杯壁一樣瑩白,讓我想起山巔終年不化的雪。“今日的茶,“師父忽然開口,“甜了。“我心頭一跳,差點打翻茶盤。卻見他唇角微揚,是個極淡的笑,轉瞬即逝,快得讓我疑心是錯覺。
師父的書房不許人進,但每月初五他要閉關,我便趁機溜進去整理。案上永遠一塵不染,硯台擺在右上角,狼毫筆懸在青玉架上,連鎮紙的角度都分毫不差。我總忍不住想象師父伏案時的模樣——他寫字時袖口會沾到墨嗎?思考時會無意識摩挲玉佩嗎?有次我發現案角有本《南華經》,翻開卻掉出張泛黃的紙,上麵是師父的字跡:“情之一字,最是誤人。“我慌忙塞回去,心卻像被什麽攥住了,又酸又脹。
我最愛看師父練劍。靈劍在他手中不像兵器,倒像月光凝成的綢帶,流轉間帶著說不出的風流。有次我躲在梅樹後偷看,他突然收勢,劍尖挑起一朵落梅朝我飛來。“看夠了?“他聲音依舊冷,眼底卻有細碎的光,“過來。“我紅著臉走過去,他竟將那朵梅別在我鬢邊。那瞬間我聞到他袖間冷香,混著梅花的清冽,讓我想起初遇那夜的雪。
師父醉酒是極難得的事。去年上元節,掌門師伯帶來一壇“醉千年“,師父多飲了幾杯。我扶他回房時,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夢曦“他喚我名字時尾音微啞,“你可知為師為何收你?“我僵著不敢動,心跳如擂鼓。卻見他抬手拂過我額前碎發,輕歎:“你這倔強的模樣,像極了我少時“話未說完,他已闔眼睡去。我呆立許久,才敢用指尖極輕地碰了碰他垂落的發梢。
昨夜又夢見師父。夢裏他站在雲海之上,我拚命追卻怎麽也夠不到他的衣角。醒來時枕畔濕了一片,窗外殘月如鉤,照著案上那本永遠抄不完的《清心咒》。今早奉茶時,師父忽然問我:“近日修行可有困惑?“我垂眸盯著茶湯裏自己的倒影,心想最大的困惑就是您啊。嘴上卻答:“弟子愚鈍,總參不透太上忘情篇。“師父沉默良久,久到我以為他又要罰我抄書,卻聽他道:“情若能忘,便不是情了。“說罷拂袖而去,留我怔在原地,連茶涼了都未察覺。
我在床底藏了個檀木匣子,裏麵是師父給過我的所有東西:一枝梅、半塊玉佩(他摔碎後說不吉利要扔的)、寫滿批注的劍譜,還有他隨手折來考我符咒的紙鶴。每樣東西我都用絹帕包好,像守財奴藏寶似的藏著。今日添了片葉子——師父晨練時落在石階上的。葉脈清晰如他掌心的紋路,我偷偷臨摹了千百遍。
練功時走火入魔,靈力在經脈裏橫衝直撞。師父趕來時我正嘔出血來,染紅了前襟。他一把將我抱起,我恍惚聽見他心跳如雷。療傷時他的掌心貼在我後背,靈力如冰雪消融般流進來。我疼得發抖,他忽然將我攬入懷中,下頜抵在我發頂:“忍忍。“兩個字就讓我潰不成軍。我攥著他衣襟無聲地哭,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這份奢侈的親近。
今晨打掃書房,在暗格裏發現幅畫像。畫中女子與我七分像,尤其是眉間那顆朱砂痣。畫卷題著“念卿“二字,是師父的字跡。我慌忙原樣放回,卻打翻了硯台。墨漬在宣紙上暈開,像極了我此刻的心情。原來師父眼中的我,始終是別人的影子麽?門外傳來腳步聲,我抬頭,看見師父立在光影交界處,眸色深沉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