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護國寺 第06章 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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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紓知道京城裏有許多女子喜歡夏侯翊,喜歡得有點瘋狂。她們喜歡他的家世、他的學識、他的樣貌。為了這些,她們做夢都希望能嫁給夏侯翊為妻,甚至也有不少人在知道不可能之後,便退而求其次,表示願意嫁他為妾。可是她沒想到,今日竟然會聽到這句話從鍾綠芙的嘴裏說出來。
    “三表姐,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夏侯紓正色道,語氣不知不覺中也冷了下來,“即便是庶出,你也是恭王府的人,是舅父親生的女兒。朱姨娘光是聽說媒人給你找的是個庶子,就要去找舅母鬧,她怎麽會同意你去做妾?況且你我兩家本就是親戚,就算你願意,長輩們也不會同意的。”
    鍾綠芙聽了麵色一片迷茫,手中繡著君子蘭的絲帕也被她絞得如同鹹菜幹,鄒鄒巴巴的。
    夏侯紓看著鍾綠芙,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疼。她知道鍾綠芙遠遠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柔弱,但她也不希望對方因為一時的癡迷而誤入歧途。
    於是,夏侯紓語重心長地提醒道:“三表姐,你要想清楚,即便是嫁給二哥做妾,那也隻是個妾。妾是什麽身份地位,我不說,你也心知肚明。大表姐和二表姐同你一樣是庶出,她們尚且能自尊自愛闖出一片天地,而你如此聰慧,又何苦作踐自己?”
    鍾綠芙的眼眶瞬間濕潤,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雙手緊握著帕子,絞動著,仿佛在尋找一絲安慰。
    “如果能嫁翊表哥為妻,誰願意做妾?”鍾綠芙低聲哽咽道,“可我的身份擺在這裏,自然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自察覺到鍾綠芙對夏侯翊的心思的那一天起,夏侯紓就曾琢磨過鍾綠芙是否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嫂嫂,但這念頭很快就被長輩們的態度打消了。畢竟,夏侯翖不在了,作為長房次子的夏侯翊將來就要接任越國公之位,擔起一家之主的職責。
    作為下一任國公夫人,夏侯翊將來的妻子必然得是個知書識禮,有胸襟、有謀略、有遠見、有魄力,且在關鍵時刻能夠從容堅定、獨當一麵的女子。而鍾綠芙的性格和眼界顯然達不到這個標準。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夏侯翊的態度。
    據夏侯紓觀察,夏侯翊平日裏雖然待眾姐妹都不錯,但從來都是有理有節,從未對鍾綠芙展現出超越兄妹界限的特殊情感。隻怕鍾綠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若鍾綠芙無法及時收斂自己的感情,可能會給夏侯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困擾。
    夏侯紓思來想去,不論她現在是作為鍾綠芙的表妹,還是作為夏侯翊的親妹妹,她都覺得自己沒有合適的立場去幹涉那些長輩們都避而不談的事情。
    “三表姐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夏侯紓抬頭看向她,神色為難道,“你跟我說的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呀。”
    鍾綠芙以為說動了夏侯紓,離開拭去眼角的淚水,情緒激動地握住夏侯紓的手,誠懇地說:“不,紓表妹,我並不期望你也為我出頭,我隻希望你能代我向父親和母親,或是向姑父姑母言明我的心意。你自幼聰明伶俐,深受長輩們的喜愛,你的話他們一定會聽。若是我有幸能嫁給翊表哥,我保證,將來在府裏,無論遇到什麽事情,我都會堅決地站在你這邊,全力支持你。”
    “三表姐太看得起我了吧?”夏侯紓心裏泛起微微不悅,“平日裏,長輩們總說我任性胡鬧,又如何聽得進我的意見呢?更何況,這是你的終身大事,非同小可。我一個未出閣的表妹,哪裏敢隨意摻和?表姐還是親自去向舅母解釋清楚吧。”
    “我若是能在長輩那裏說得上話,又何必勞煩妹妹?”鍾綠芙傷心不已,說著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這些年來,父親一心求子,何曾管過我們這些姐妹?即便是母親親生的四妹妹,也不過是比我們多見幾次父親,多得一些賞賜罷了。”
    長輩們之間的事情,夏侯紓不便評說,也不想聽鍾綠芙毫無意義地訴苦。她態度堅決地說:“三表姐,並非我不肯幫你,而是此事關係重大,我亦感棘手。”
    鍾綠芙鼓起勇氣向夏侯紓傾訴心聲,已經展現出了她對夏侯紓最大的信任和期待。然而,當她的心意遭到拒絕,她瞬間如遭雷擊,整個人呆立在原地。她眼中的夏侯紓變得陌生而不可思議,她的震驚中還夾雜著一絲難以名狀的憤怒。這份憤怒源於她對自己情感的失望,對夏侯紓反應的困惑,以及對她心中理想破滅的痛苦。
    同為女子,夏侯紓活得瀟灑自在、萬事皆順,要體麵有體麵,要榮寵有榮寵。哪裏像她,一出生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庶女。生母懦弱無能,遇到事情隻會哭哭啼啼,半點正經主意都沒有。她長這麽大,她那一心求子的父親都沒正眼瞧過她幾回,更別說關心她的想法,體諒她的難處。因此,她連自己喜歡誰都不敢輕易表露,更不敢奢求得到他人的理解與支持,這也導致了她的婚事一拖再拖。若是她能有夏侯紓一半的寵愛和體麵,她又何至於此?
    鍾綠芙心中的委屈如潮水般洶湧,難以抑製,於是她緊緊抓著夏侯紓的袖子,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流得更加洶湧。
    夏侯紓努力抽回自己的袖子,可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鍾綠芙平時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不聲不響、委曲求全的柔弱女子。但今日,她一改常態,緊握著夏侯紓的手,哭得梨花帶雨,柔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她這副模樣,反倒像是受了夏侯紓的欺負,令人不禁心生憐憫。周圍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哭鬧感到好奇和驚訝。
    一個婆子說:“我就說了嘛,表姑娘每次來訪,不掀起些風浪就絕不罷休。沒想到這次她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三姑娘。”
    “可不是嘛。”另一個婆子附和道,頗有一副替鍾綠芙打抱不平的架勢,"咱們的三姑娘性格最是溫柔善良,平時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如今卻哭得如此傷心,這得受了多大委屈呀?”
    前一個婆子拍了拍後者,一副洞察全局的模樣:“表姑娘是越國公府的人,又是郡主唯一的女兒,我們招惹不起,可也不能任由著她欺負三姑娘,還是趕緊去稟報王妃吧。”
    後者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兩人就趕緊往恭王妃的住處去。現場還有其他沒眼力的,也隻敢遠遠站著偷偷嘀咕,不敢上前勸說。
    夏侯紓本就被鍾綠芙的哭泣和拉扯搞得心煩意亂,此刻聽了那些婆子的話,更是怒火中燒。她環視圍觀的人群,憤怒地斥道:“你們都沒事可做嗎?有時間在這裏嚼舌根,倒不如把你們溫柔良善的三姑娘送回去,免得在這裏被我欺負。”
    自然是沒人敢上前去。
    鍾綠芙的淚水仿佛沒有止境,反而隨著圍觀人數的增加,她哭得越厲害。在旁人看來,就真像是夏侯紓欺負了她一般。
    慢慢的,夏侯紓逐漸領悟了鍾綠芙行為背後的原因——鍾綠芙不過是想利用自己的弱勢地位來施加影響,逼她屈從罷了。
    夏侯紓卻不是個容易服軟的性子,鍾綠芙的以弱相挾,反而使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三表姐,就算你哭暈過去,我也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做不了主,也不想摻和。”夏侯紓毫不客氣地說,“你有功夫在我這裏哭鬧撒潑,讓人誤會,倒不如此刻就去找你的嫡母,我的舅母說清楚,免得夜長夢多,誤了你的終身大事。”
    “你……”鍾綠芙沒想到夏侯紓會如此堅定而決絕,心裏既委屈又無助,彷徨不知所措。
    鍾綠芙想不到反駁的話,索性又哭鬧了一會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時交頭接耳。夏侯紓卻連看都不願意再看鍾綠芙一眼,任由她拉著自己的袖子繼續哭。
    鍾綠芙顧自哭了一會兒,見夏侯紓依然不為所動,才緩緩站起身來,讓自己的目光與夏侯紓的目光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隨後,她飽含委屈和淚水的眼睛突然瞪大,透出眼底的失望和憤怒。
    “我一向當你是親妹妹,什麽話都跟你說,也不怕被你笑話。可沒想到你竟然也跟其他人一樣,看不起我這個庶出之女,連這麽一件小事都不肯相幫。”鍾綠芙一邊抽泣一邊大聲控訴,“也罷,你本來就是金尊玉貴的越國公府嫡女,怎會明白我的處境?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看走了眼,信錯了人!”
    夏侯紓聽得一頭霧水,她這又是要演哪一出?
    圍觀的人立馬就議論起來:這位表姑娘可不得了,仗著自己是越國公府的嫡女,蠻橫強勢,鬧出不少事端,就連宣和郡主都對她感到十分頭疼。如今看來,她會欺負舅舅家性格軟弱的庶出表姐,也就不足為奇了。
    夏侯紓這些年時常出入恭王府,待人接物始終不失禮貌與謙遜。盡管偶爾會遇到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但總體來說,她的行為舉止並未達到十惡不赦的地步。怎麽落在這些人眼裏竟是這個形象?
    聽了那些閑言碎語,夏侯紓氣得腦仁疼,便順勢拉著鍾綠芙理論道:“這些年,我自問對眾位表姐妹一視同仁,從未因嫡庶之別而輕視過誰,也未因關係親疏而怠慢過誰。怎麽到了三表姐嘴裏,我就成了欺負你是庶出的惡人了?如今當著大家的麵,咱們把話說清楚,不然誰也別好過!”
    鍾綠芙並未回應,隻是默默地用帕子捂住臉龐,低聲啜泣。
    夏侯紓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理無處說。辯解無門的她頭疼不已,而鍾綠芙的哭泣聲更是讓她心煩意亂,手足無措。
    憤怒之下,夏侯紓忘了自己是客人,叉著腰就跟鍾綠芙吵了起來,引來了更多人的圍觀。
    不知道是誰叫來了鍾青葵。她一來就看到夏侯紓咄咄逼人地瞪著自家親姐姐,一副要爭個是非對錯的樣子。而鍾綠芙則像隻無助的流浪小貓,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目睹此景,鍾青葵如同其他人一般,先入為主地認定夏侯紓是欺負鍾綠芙的罪魁禍首。正義感爆棚的她立刻擰緊眉頭,對夏侯紓說道:“紓表姐,這裏是恭王府,不是你們越國公府,你總得顧及些場合。況且我們都是姐妹,即便三姐姐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也不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她呀。”
    夏侯紓被鍾綠芙的一番話氣得胸口發悶,如今再加一個不問緣由就要當禮中客的鍾青葵,她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
    她目光在鍾家姐妹之間流轉,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四表妹想當和事佬,好歹也得先弄清楚事情的經過吧?怎麽能不問青紅皂白,一味地認為是我錯了呢?你何不問問你的三姐姐,她到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究竟是我讓她難堪下不來台,還是她自己的言行讓她自己顏麵掃地?”
    鍾綠芙內心忐忑不安,生怕夏侯紓會把她之前的秘密抖落出去。於是,她迅速抹去眼角的淚水,決定先發製人。
    “一切都是我的錯。”鍾綠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庶女,本來就不該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紓表妹對我心生不滿,也是情理之中的。”
    鍾綠芙這話說得模棱兩可,含糊不清,卻更加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夏侯紓憤怒地盯著鍾綠芙,原本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畢竟,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不僅涉及女子的私密,還涉及的兩個家族的榮譽和利益,她不好當眾揭露鍾綠芙的嘴臉。
    鍾青葵眼中閃過一絲警覺,此事顯然非同小可,她明智地選擇了沉默,不敢繼續追問。於是,她迅速吩咐身邊的人去催促恭王妃。
    沒過多久,恭王妃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她看到夏侯紓在,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然後輕輕揮手,驅散了圍觀的人群,才將幾位姑娘帶進了自己的屋中,詳細地詢問的事情的經過。
    消息很快傳回了越國公府,夏侯紓因對表姐的無禮頂撞和出言不遜,被鍾玉卿嚴厲地訓斥了一頓,並禁足一個月,以示懲戒。
    如外界傳言那般,夏侯紓是個能折騰的主兒。禁足對她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即便被罰,也難以對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因此,她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借此機會擺脫了鍾綠芙的糾纏,每日裏得過且過,過得倒也瀟灑自在。直到鍾玉卿突然出現她所居住的清風閣,聲稱要帶她前往護國寺進香。
    彼時夏侯紓已被禁足了整整一個月,終日如同籠中的金絲雀,被禁錮在自己的小院裏。日複一日,她隻能裝模作樣地彈琴練字,或者抄寫佛經,早就沉悶得要發黴長芽了。忽然聽到能正大光明出門,她一時間高興得分不清南北,也就顧不得是去禦苑賞花,圍場賽馬,還是去護國寺上香,滿心歡喜地應下了。
    豈料這趟護國寺之行並不順利。
    她們到了迦南山腳下,才發現往常暢通無阻的車道,因連續暴雨引發的山洪,已經變得麵目全非。道路多處塌方,馬車難以通行。然而,鍾玉卿卻說拜佛須得誠心,要有遇山開路,遇水架橋的恒心和毅力,不能因為路途艱難就輕易放棄,否則菩薩是不會保佑的。隨後,她還下令除了看管車馬的人留在山下等候外,其他人自行攜帶隨身細軟,徒步攀登迦南山。
    迫於母親的威嚴,夏侯紓不敢當麵違抗,隻好想著辦法偷懶,因而這一路十分辛苦。
    如今再回想起當日在恭王府的事,夏侯紓仍然後悔不已。
    如若當日她不是顧及姐妹情誼,看到鍾綠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而心生憐憫,跟著她出去傾聽她的苦衷,兩人後麵又怎會因為意見不合而爭執起來?又或者,她當時能沉得住氣,或者更加理智一些,看到鍾綠芙糾纏起來,直接掉頭就走,又怎會把事情鬧大,最終導致自己遭到一個月的禁足懲罰?
    每當想及此處,夏侯紓都忍不住感歎。對她而言,那一個月的禁足並不算什麽,但整天被人監視著,困在屋子裏不能出門,這種束縛和無聊的感覺確實令人難以忍受。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經曆過那件事之後,夏侯紓已經逐漸領悟到,明哲保身的智慧在於少管閑事、遠離是非,方能保自己的平安。因此,麵對何羅氏母子的感激與眾人的追問,她內心充滿了恐懼,隻想迅速逃離現場,躲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