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和尚說逢廟則避，遇觀則退。撥開雲霧，可見月明。”
    “而我的道就在那明月中”
    徐青想起癲和尚的十六字讖言，心中訝異莫名。
    尋仙術指引的仙緣方位恰恰就在明月映照的澗水之中。
    是巧合，還是說癲和尚真有堪比天字神通的卜筮能力？
    徐青回憶起癲和尚的話，卻又推翻了這種可能。
    在定光住持的記憶裏，癲和尚不止一次借助裝瘋賣傻，去提點或是諷刺慈照寺裏那些僧人。
    但最後卻隻有一個小和尚還有個傻和尚聽從勸導，離開慈照寺，做了遊方僧人。
    通過癲和尚的讖言，徐青能察覺到，對方明顯知道如意觀和慈照寺存在的問題。
    但他並沒有選擇直麵這些齷齪，而是選擇避而遠之。
    這也就說明癲和尚並沒有通天本事，他若真能窺破徐青的瞞天術，並施展出堪比天字品階的尋仙神通，就不會如此忌憚，更不會說出讓他逢廟則避，遇觀則退這種話了。
    徐青身為度過雷災，具有五百年道行的僵屍，到底誰避誰會很難猜嗎？
    造成這種結果的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癲和尚沒有看出他的跟腳，更不用說窺破他的瞞天術了。
    “仙緣在明月裏.”
    徐青理清思緒，當下便有了決斷。
    無論真相如何，他隻需去一趟尋仙術指引的地方，自然能夠明晰整件事的脈絡。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要做些善後工作。
    如意觀經過兩番天災人禍，已經成為一片廢墟，但這並不代表著觀內妖道所犯的罪孽徹底洗清，有些事情必須要被銘記。
    徐青借來玄玉的寶劍，在如意觀不遠處的石壁上刻下了幾行字——
    黃芽本是嬰孩髓，汞鉛原從血海生。
    今開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
    雲夢山南麓，亂山深澤之中。
    青年和女童趁著夜色，一路前行。
    “徐仙家在找什麽？”女童問。
    “月亮！”徐青一手拿著白雲洞的輿圖，一邊沿著記憶中的方位搜尋。
    穿過古木藤林，繞過丹崖怪石，徐青越走越覺得路徑眼熟。
    原來去到明月澗的路徑和去往白雲洞的方位，竟是處在一條線上。
    “白雲洞的老狐狸是妖邪，所傳天書法門皆是做了手腳的邪術，當不得仙緣。明月澗距離白雲洞如此相近，所傳仙緣又該是什麽？”
    帶著疑惑和期待，徐青依著這條路繼續行走，中途碰到高山攔路，為追趕月亮，在日出前到達明月澗，徐青沒有選擇翻山越嶺。
    他取出爬雲符，有心讓玄玉恢複本體，好帶著它爬雲騰飛，卻聽到身旁女童說：
    “不用符籙，我可以帶著徐仙家飛過這座山。”
    “飛？”徐青心中一動，問道：“玄玉莫非已經能夠騰雲駕霧？”
    女童頗為驕傲的點了點頭：“妖隻要凝結妖丹，有五百年道行後，便可以駕馭妖風霧氣，遊山過嶺。”
    “徐仙家難道不知道嗎？”
    徐青還真不知道！
    人族修行，哪怕道行足夠，也要去學習相應的法門神通，才能做到騰雲或是禦風，若有神通在手，便是借光而行，舉霞而飛也不是難事。
    但若沒有這些，就隻能縱躍而行，或是使些上不得台麵的爬雲小術。
    可即便是爬雲小術，沒有人指引，也斷難自己學會。
    相比之下妖族則又不同。
    萬物有靈，妖承天性，妖類本質是血脈傳承的修行，許多法術都源於血脈本能，隻要道行到了，自然而然就會領悟一些神通術法。
    隻有需要進一步提升自己時，妖類才會選擇拜師學藝。
    人則不然，自出生時牙牙學語到讀書認字，都需要人為教導指引，若想修行更要拜得名師學法，照本修煉。
    此為天道至公，人因過慧，反而失去了一些能力，妖入道雖艱，卻又保留著血脈裏的傳承。
    一正一負，一陰一陽，盈缺之間，早有定數。
    徐青身為僵屍，乃活人死後之屍，若無度人經點化，怕是不僅沒有智慧，也不會如妖類一般，血脈源流。
    僵屍，除了嗜血本能外，便再無其他倚仗，即便完成遊屍、伏屍進化，也僅僅隻是後天變化罷了。
    今時今日，徐青突破伏屍關隘，度過了雷災，但卻從未學習過騰雲駕霧的手段。
    而其他具有五百年道行的修士或是妖類，此時大半都已經學會了騰舉之術。
    僵屍若無人教導，卻是要等到不化骨之後，成就飛僵之時，才能做到控風駕霧。
    千年飛僵，萬年犼，千年學會騰舉，萬年之時僵屍才能擁有縱行天地，殺龍吞雲的手段。
    然而，現在的徐青卻隻能依靠四麵靠旗實現短暫的飛遁，且還不能攜帶他人。
    反倒是遲他一步，才剛剛度過災劫的玄玉，先他一手領悟了騰舉之法。
    徐青嘖了一聲，沒辦法，隻能讓玄玉帶著他飛過眼前的高山了。
    想到此處，徐青的兩條胳膊，兩隻手就自然而然的搭在了玄玉的肩膀頭上。
    幾乎是出自於僵屍的本能。
    “你扒拉我幹什麽？”
    玄玉一臉發懵，徐仙家跑他身後，扶著他肩膀的感覺，讓她覺得背後陰氣直冒，就像是被什麽陰間玩意給上了身似的。
    “當然是飛了，你不是要帶飛我嗎？”
    玄玉扭過頭，一僵一貓大眼瞪小眼。
    “是馭風，不是背著徐仙家飛！再說，徐仙家個頭那麽大，那麽重，我怎麽能背得動。”
    “那要是我哪天受傷了，走不動路，玄玉仙家也不願意背嗎？”
    “唔”
    最終，徐青還是聽從玄玉指揮，站在了山風匯聚的峽穀前。
    玄玉第一次馭風，整個小臉激動的通紅，顯然興奮的不行。
    徐青見狀心裏反而有點忐忑。
    這貓第一次學習飛行，而且還是第一次帶人飛行，他還那麽重，可別飛不起來。
    徐青從始至終都不怕從高空跌落，他有靠旗，還有爬雲符，縱使跌落也不會有事。
    即便不用這些，他一個正凝煉不化骨的伏屍，就算真個砸在地上，傷到的也隻會是地上的花花草草。
    好在，貓兒聰慧，當山穀中的風吹過衣裙，帶起綢緞般的齊腰長發飄舞時，玄玉足尖輕點，輕盈的身形倏然騰空，像是一片羽毛。
    盤旋呼嘯而來的山風如無形大手，托起玄玉的身軀。與此同時，徐青也感受到了四周傳來的托舉之力。
    他沒有反抗，隻是放鬆身體，任由那風霧將他包裹。
    待妖氣完全釋放，玄玉便舒展腰肢，足尖點踏翻湧的雲霧，就那麽俏生生的原地騰舉而起。
    僅眨眼功夫，兩人就攀過了千丈山壁。在雲霧風氣中，底下的鬆濤山石盡收於眼底。
    玄玉此時站在雲霧妖風裏，方覺天地廣闊。
    約莫盞茶時間，兩人方才落向雲夢山間。
    在徐青麵前不遠，果然有一座石橋，橫跨在深澗之上。
    徐青還未邁動步子，就聽見玄玉問他：
    “徐仙家覺得如何？”
    玄玉剛收起身上妖氣，正萬分期待的看著他。
    在千丈高空，俯視鬆濤雲霧，各色奇絕山巒，可不是凡人能有的體驗。
    “很奇妙，是我沒有體會過的感覺，雲夢山的夜景也很美。”
    徐青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最重要的是能和玄玉仙家一起，體會到這種絕無僅有的體驗。”
    玄玉聞言大大的眼睛眯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就連臉上，也顯露出了歡躍的情緒。
    這是徐青第二次看到玄玉的笑容。
    他隻當這貓是喜歡聽誇讚的話，就是大雍的幹吏那也經不住糖衣炮彈的考驗，更別說是隻貓了。
    然而，此時玄玉心裏想的卻是：
    “我又幫到了徐仙家。”
    “玄玉不是一隻沒用的貓呢”
    “好開心！”
    熟悉的石橋前，徐青站在峭壁邊緣，遙遙望向對麵白雲洞所在。
    在白雲洞口，一截斷裂的山峰，正嵌在洞口，剛好將白雲洞堵的嚴絲合縫。
    徐青打開天眼陰瞳，頓時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
    隻見圍堵洞口的山峰上，有淡淡青光閃爍，雖然隻有薄薄一層，但卻蘊藏著連他都感覺到恐怖的禁製氣息。
    那種禁製，絕不是凡間所有。
    “白雲洞裏的老狐狸為何會鳩占鵲巢？洞主人袁公又去往了哪裏？”
    徐青沒敢靠近白雲洞，雖說他在夢境中斬滅了老狐狸，可那隻不過是老狐狸的一道化身，或許他那一擊傷到了對方，但他卻明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
    更何況那老狐狸還活著。
    若是他用天罡斧強行打開白雲洞，先不說有沒有仙緣，單是放出這狐妖的後果，徐青就無法承擔。
    對方在洞中苟延殘喘，尚且能蠱惑他人，謀害千人萬人性命，若是逃將出去，指不定還要禍害多少人。
    與其如此，還不如繼續維持白雲洞的封印，等到哪日他有十足把握時，再來收拾這老妖婆！
    收回目光，徐青複又打量起眼前的石橋。
    此石橋橫跨在闊澗之上，足有三丈多長，止一尺來寬，橋底下澗水洶湧，不停拍打著周圍亂石。
    而徐青施展尋仙術看到的明月澗，便是眼前這座石橋下的澗水！
    “明月澗，可這湍急的河水，再好的月色也被衝散，又哪會有明月映照？”
    徐青正兀自愁眉不解時，一旁玄玉忽然問道：“徐仙家要找月亮？”
    徐青點頭。
    玄玉眨了眨眼，歪頭道：“徐仙家不聰明，月亮現在被雲霧遮擋，又怎麽能看得到？”
    “.”
    徐青抬頭望向夜空，隻見山巒上空，果然雲遮月隱，有那濃厚的陰雲霧氣阻擋，就算明月澗真有其名，此時也隻能是一潭黑水澗罷了！
    “雲夢山終年雲霧繚繞，要想拂得雲霧見月明，談何容易？”
    仙緣難求，徐青倒也不急，若是真輕而易舉窺見仙機，那他反而要擔心這仙緣是不是爛大街的貨色了。
    就像白雲洞老狐狸的天書，誰也說不準除了白雲道人和定光住持外，還有多少人得到了那所謂的仙緣。
    然而，正當徐青思索之時，黑漆漆、奔流不止的澗水之上，卻忽然映出了一輪明月影子。
    圓月一經出現，底下洶湧的澗水竟就此平息下來，變得古井無波。
    徐青驚詫莫名，他急忙轉過頭，就看到身後的女童吐出了妖丹，而那圓潤的妖丹此時正綻放出瑩白色的光輝，恰似一輪明月懸空。
    “徐仙家快看！水裏有影子！”
    徐青聞言瞬間取出開山斧，接著便往澗水中看去。
    此時澗水中的水流開始打旋，似是裏麵的東西發現了頭頂的是輪假月亮，所以想要回去。
    徐青眉頭一豎，感應到對方氣息並不強烈後，他果斷跳下石橋，正好落在亂石灘旁。
    “晚輩是來求取仙緣的，還請前輩莫要急著閉門送客！”
    話音剛落，徐青眼疾手快，瞬間切換到水僵狀態，整個人踏著漩渦波流，就來到了澗水正中央。
    “前輩請留步！”
    說話間，徐青伸手探入澗水，十分有禮貌的把那影影綽綽的巨大影子給抓了出來！
    “是大魚嗎！”
    頭頂傳來略帶興奮的女童聲音。
    “是石頭！好大的石頭！”
    徐青實話實說，在他手裏拎著的，真就是一顆碩大的石雕頭顱。
    看樣子應該是一尊神道塑像的一部分。
    徐青覺得眼熟，他將那石頭塑像丟到身後石灘上，隨後再次伸手打撈，這回撈出來一隻石腿。
    接著是石手，石腳，石身.
    等撈完所有東西，徐青返回石灘，望著眼前東一塊西一塊的塑像皺起了眉。
    這神像有點眼熟，他忽然想起當初白雲道人在丹房煉製九轉玄丹，即將丹成時，有一道威嚴怒喝響起：
    “此乃九天秘術，為天帝所惜，吾奉命看顧，豈能讓爾等拿去做傷天害理之用！”
    在那之後，一道雷霆轟然擊穿丹房，毀了將要成型的丹藥。
    同時破碎的還有如意觀香殿裏供奉的袁公神像。
    而徐青此時看著眼前的神像，卻越發覺得這神像就是如意觀裏的那尊袁公像！
    “前輩，晚輩受天機指引，特來應會仙緣，還請前輩不吝指點。”
    “.”
    “前輩？若是前輩不能說話，眨眨眼也是好的。”
    神像隻是一味不語。
    徐青無奈，隻得帶著神像跳上岸去。
    “徐仙家為什麽要帶一堆石頭回來？”
    徐青沉吟道：“這不是普通石頭，乃是一尊袁公神像，當初”
    “這裏麵的事容後我再跟你講。”
    袁公神像在如意觀時，因不滿白雲道人殺生害命煉製丹藥，出手擊毀了丹爐，玄玉也因此逃得生天。
    說起來，袁公神像無意間還救了玄玉一遭。
    徐青對其有些好感，便取出縫屍用的針具，借助子母針法，開始縫合眼前的神道塑像。
    子母針法能使碎物重生，能讓破鏡重圓，是技近於道，藝通於神的天工技法。
    徐青十指翻飛，一根母針穿引，數根子針來縫合，很快便將那些散碎的石塊肢體，一一複歸原位。
    玄玉安靜的看著徐青做針線活的樣子，生怕打擾到他。
    很快，袁公塑像恢複如初，諾大的神像伸手撫過，光滑無比，竟連一絲裂紋，半點縫補粘合的痕跡都看不到！
    徐青手捧一柱香，恭恭敬敬道：
    “袁公嫉惡如仇，晚輩十分欽佩，昔日如意觀白雲道人借助九命靈貓，煉製九轉玄丹，實是傷天害理，多虧袁公出手相助，這才讓玄玉逃出生天。”
    說完這些，徐青喚來玄玉，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那麽站在神像前，為袁公上了兩柱香。
    當來自保生廟和貓仙堂兩位仙家俗神的香火嫋嫋生起時，麵前雙眼一直緊閉的袁公像忽然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