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互相把對方迷死的師徒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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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景巷。
    兩樁官司很簡單就斷完了。
    三個夥計其實沒懂。
    但三人簡單粗暴一合計:幹活兒最多的分的錢最多,幹活兒最少的分的錢最少。
    很合理啊。
    於是痛快讓孫老叔給了錢,並謝過小神童,揣著錢走了。
    兩個嬸子這裏,其實也沒懂,為何最後竟出了個‘半鬥大米’的情況。
    但她們確實是比較信任崔峴的,所以猶豫思索片刻,也沒再多糾纏。
    張嬸子當場回家,帶出來兩鬥半大米,交還給李嬸子。
    此事本該到這裏愉快結束。
    可今日除了偷摸在自家‘聽牆根’的東萊先生,還有個姓馬的秀才公,也在巷子不遠處,關注著這場‘還糧糾紛’。
    馬秀才自然是想來抱大腿的,可苦於找不到機會。
    但現在,他覺得機會來了。
    因為崔峴把這個賬算錯了!
    等到兩個婦人當場交接完糧食,馬秀才輕咳一聲,走過去故意大聲笑道:“小神童對吧,你這個賬目,肯定是算的不對。”
    “若按照去年的糧價,借方應該還賃方三鬥糧。若按照今年的糧價,借方應該還賃方兩鬥糧。不管怎麽算,萬萬都不可能出現兩鬥半糧的情況。”
    “看來咱們的小神童雖然寫詩天賦驚人,卻並不精通算數啊哈哈哈。”
    這話說得就很有學問。
    既通過指正崔峴的錯誤,以達到獲得東萊先生注意的目的。
    又擔心自己表現過於尖銳有打壓後生之嫌,惹東萊先生不喜,所以還特地肯定了崔峴的詩才。
    聽到這話,兩位嬸子表情都遲疑了。
    其餘鄰居們心裏也都泛起嘀咕,畢竟眼前這位,是個秀才公呢。
    難道小神童真算錯啦?
    唯有崔峴不吭聲,笑眯眯看著馬秀才表演。
    馬秀才輕咳一聲,朝著東萊先生家大門一拱手:“諸位想來也聽說了,這戶院落裏,住著鼎鼎大名的東萊先生。”
    “你們若是不信我的話,可以請東萊先生出來,幫大家算一算賬。”
    說完,馬秀才回過頭,一臉期待。
    這般過了許久。
    東萊先生家院子裏安安靜靜,仿佛主人沒在家似的。
    氣氛很是尷尬。
    馬秀才臉色僵硬的站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崔峴在心裏樂不可支:兄弟,上趕著的買賣不是買賣,倒貼貨是最不值錢的!
    但還好有你做了倒貼貨,一下子就顯得我更值錢了!
    聽我說,謝謝你。
    心裏有了主意,崔峴看向馬秀才,適時遞了個台階過去:“敢問這位秀才公,那您覺得,是該按照去年的糧價算賬,還是今年的糧價算賬呢?”
    聽到崔峴遞話過來,馬秀才感激又羞愧的看了對方一眼,下意識準備回答。
    可話到嘴邊,他突然愣住了。
    張嬸子、李嬸子,以及一幫街坊鄰居們,也都看向馬秀才。
    馬秀才苦苦思索片刻,最後遲疑道:“嗯……自然該按照去年的糧價算,所以借方應該還賃方三鬥糧。”
    好家夥。
    這話一出,李嬸子眉開眼笑,把那兩鬥半大米重新遞回張嬸子,底氣十足:“看吧,連秀才公都說啦,你應該還我三鬥。諾,這兩鬥半還你,你馬上給我添到三鬥去!”
    張嬸子憤憤的瞪了一眼馬秀才。
    而後她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拎著那兩鬥半的糧,一言不發回了家,‘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李嬸子見狀慌了,趕緊跑過去敲門:“你關門幹啥,你不會是想賴債吧?”
    張嬸子一句話不吭。
    看來還真準備賴賬了!
    這下子,滿巷子鄰居嘩然,李嬸子哭爹喊娘。
    馬秀才傻眼了,又開始出主意:“嗯……要不按照今年的糧價算?或者……那婦人欠糧不還,報官!”
    鄰居們這才明白,這什麽秀才公啊,就是個傻子!
    一會兒按照今年的價格算,一會兒按照去年的價格算。
    那究竟要怎麽算?
    而且誰家樂意因為幾鬥糧報官,都是街坊鄰居,有拌嘴糾紛在所難免。真報了官,以後怎麽在巷子裏立足!
    有人嘀咕道:“什麽秀才公,一點小事兒都解決不了。剛才小神童明明都把事情解決了。”
    馬秀才氣惱到不行,因為他明明把賬算對了!
    但也怪哉,賬對了,怎麽反而起紛爭了呢?
    恰逢這時候。
    嘎吱一聲。
    東萊先生開門走出來,他好像是剛發現這裏的紛爭一般,好奇問道:“這是怎麽了?”
    馬秀才臉色驟然漲紅,怎麽偏偏他最丟臉的時候,東萊先生出來了!
    百姓們便七嘴八舌把事情說給東萊先生聽,順便狠狠指責了一番馬秀才添亂幫倒忙。
    最近鄰居們都聽說了,這位新搬來的老者,是個厲害的大儒呢!
    馬秀才硬著頭皮道:“回先生的話,學生自認為沒有算錯。”
    東萊先生不置可否。
    他看向站在巷子口,懷裏端著各種小零嘴兒的崔峴,心中滿意點頭。
    俊俏、機靈,受歡迎,不錯。
    適合做學生。
    崔峴同樣在看東萊先生,第一眼對這老先生的外在形象表示認同。
    和藹,儒雅,有風度,甚好。
    適合做老師。
    片刻的對視過後,東萊先生問道:“方才你說,應歸還兩鬥半糧,是怎麽算出來的?”
    眾人聞言都看向崔峴。
    崔峴朝對方拱了拱手,笑道:“回稟老先生,這借粟還米一事,看似是道算數題,其實也是道人情題。”
    “去年借糧的時候,兩位嬸子自然不會特地約定,若糧價上漲、或下降,收益或損失該由誰來承擔。”
    “既然這樣,那以隨時在波動的糧價,來作為衡量租借糧食的標準,就是不合理的。”
    “如今糧價上漲,按去年糧價算,張嬸子虧一鬥。按今年糧價算,李嬸子虧一鬥。虧損額比例過大,全部施加在某一方身上,就會導致直接談崩,把賬麵給壞掉了。”
    普通百姓是不懂通貨膨脹,風險承擔,價值配比的。
    但沒關係,《九章算術》裏早就寫出了一個‘公式模型’——按照這個模型推理,要麽雙方‘小賠’,要麽雙方‘小賺’,絕對公允。
    誰也挑不出毛病。
    崔峴這話,也讓眾人頻頻點頭!
    他們聽懂了。
    連一開始覺得自己沒錯的馬秀才,都聽愣住了。
    在東萊先生的注視下,便見自家乖乖小徒弟攤了攤手,笑眯眯道:“所以,這就要出現損失平攤的情況。兩鬥半不偏不倚,雙方都為市場波動價格,承擔了一半的損失,兩位好鄰居大度攜手,共度難關。”
    “但咱們往好處想,兩鬥半的糧,以今年30文的價格來算,價值75文。李嬸子去年賃出去三鬥價值20文的糧,價值60文,最後回收75文,小賺15文。”
    “而張嬸子,去年借了三鬥糧,如今隻用還兩鬥半,也小賺半鬥糧哩。”
    這話說完,大家都哄笑出聲。
    他們聽懂了。
    其實這樣算下來,因為糧價波動,兩個嬸子都有一點虧損,但也不至於誰吃大虧,誰占大便宜。
    很公正。
    小神童心思巧妙,反把虧損說成小賺,是讓兩個嬸子好好平賬呢。
    果然。
    李嬸子不哭了,大聲道:“小神童已經給出答案了,張家的,你快還我兩鬥半的米。”
    張嬸子把門打開,將兩鬥半米還了。
    二人在鄰居的說和下,赧然握手言和。
    而後,一群人又來把崔峴誇上天:哎喲,不愧是小神童哦,比秀才公都厲害呢!
    馬秀才尷尬到無地自容,但也不敢再小覷崔峴。
    崔峴笑眯眯接下鄰居們的誇讚,還做了個漂亮的總結:“借時麥賤還時貴,折中公允兩家惠!兩位嬸子,都是咱仲景巷的好心人,懂互相體諒嘞。”
    兩個嬸子被誇得滿臉泛紅。
    其餘鄰居也紛紛誇讚,頓時巷子裏一派其樂融融。
    崔峴餘光看向東萊先生,心想,我這番出色表現,還不得把你給迷死?
    別等了,快來收徒吧老師!
    東萊先生確實被迷得走不動道了。
    別人隻看到崔峴解決了一樁難題。
    但東萊先生看到的,是稚子算賬,大人熄爭,算術之法,穩穩落在市井煙火之中啊!
    能想出這樣的解決辦法,除了得會算數,還得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這般優秀的學生,哪個老師看了不迷糊?
    那簡直迷死了!
    東萊先生心裏喜歡的不要不要的,但又端著大儒風範。
    想狠狠誇讚一番小徒弟,又擔心徒弟覺得自己不夠沉穩。
    恰逢這時候。
    那馬秀才尷尬極了,於是隻能佯裝忙碌,沒話找話,向東萊先生拱手,虛心請教:“先生,今日學生前來,是有問題想要請教。”
    “敢問先生,《春秋》筆法褒貶存焉。然,《公羊轉》言大一統,《穀梁》重正名,二傳於尊王攘夷一旨,各執一端。”
    “今北虜南倭雙雙來犯我大梁,先生以為,當效仿《春秋》修德懷遠,亦或嚴夷夏之防?”
    左鄰右舍們處理完借糧糾紛,又開始好奇圍觀讀書人講解學問。
    結果一個個聽得神情茫然。
    娘嘞,這說的是人話嗎,怎麽聽不懂呢?
    而聽完這個問題的崔峴,驚訝的看了一眼馬秀才。
    因為這短短兩句話,需要以史證經,破經傳矛盾,引當下時政,以王道權衡為中心,結合理論與實際,並史鑒與經義來作答。
    總之一句話——
    這問題問的有點東西啊。
    但東萊先生卻直接道:“這是誰幫你出的問題?”
    崔峴噗嗤笑出聲。
    馬秀才越發尷尬到羞憤欲死。
    他為了向東萊先生請教時能被高看一眼,特地去找一位舉人前輩,幫忙捉刀了一個很厲害的問題。
    卻不曾想,弄巧成拙。
    在巷子裏賣弄,被崔峴比了下去。
    問的問題,也被東萊先生直接戳破。
    好在,東萊先生雖然講話比較直接,但還是認真作答:“《春秋》城濮之戰,晉文公勝楚而盟諸侯。夫子書曰:天王狩於河陽。故,《公羊傳》實與而文不與,是為修德化夷。”
    “然,吳楚僭號,夫子卻書曰:吳入郢。此為《穀梁》夷狄雖大曰子,時愈亂,防愈峻。”
    “故曰:夷夏之防,本乎德之盛衰。”
    “漢武擊匈奴,海內虛耗。唐太宗平突厥,安史踵其後。”
    聽聞此話,馬秀才渾身一震。
    這個涵蓋諸多層麵的問題,竟然被東萊先生如此輕鬆解決。
    簡單來說,馬秀才問的是:讀《春秋》後發現,聖人通過對字句刪改記錄曆史,以表示褒貶。《公羊傳》強調大一統,《穀梁傳》卻注重正名分,兩本書都讚同尊王攘夷,卻又各自有側重點。
    如今南北各有蠻夷來犯,我們讀了《春秋》,應該以德感化接納外邦,還是嚴防死守跟外邦的界限?
    而東萊先生引兩次聖人截然不同的表述,和兩個曆史先例,回答:
    咱們若用強,就打,但不能莽,否則會耗空基業。咱們若用懷柔,就去招安,但也不能太過軟弱,否則敵人就會蹬鼻子上臉。
    這看似是個簡單的道理。
    但把《春秋》《公羊傳》《穀梁傳》兩相參證,以史證經,輕鬆破掉了經傳之間的矛盾。
    而後。
    東萊先生又道:“是以,你我讀《春秋》之古經,應行權變之史。之於蠻夷,或開市互易,或德化兼濟。子曰:無可無不可也。”
    這段話,就牽扯到當下時政了。
    東萊先生看似講了很多,實則好像又沒給出明確答複:那究竟是打,還是接納呢?打的話怎麽打,接納又該怎麽接納?
    但其實本質上,應該是當今坐在龍椅上那位,還沒徹底做決定。
    所以東萊先生不能明確給出答案。
    馬秀才聽得懵懵懂懂。
    但這並不代表他什麽都沒學到,大儒三言兩語,破經傳矛盾,實在令他心折震撼。
    他甚至覺得有所感悟,找到了一些精進學業的妙法。
    這是待在房間裏讀死書,一輩子都不可能領悟到的。
    正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因此馬秀才向東萊先生長鞠一躬,激動到甚至哽咽出聲:“學生多謝先生教誨!學生多謝先生教誨啊!”
    周圍的百姓們聽不懂,但不影響他們紛紛鼓掌叫好。
    東萊先生人前顯聖完畢,矜持點頭,餘光卻忍不住打量崔峴。
    心想:為師這般表現,不得迷死你?
    別等了,快來拜師吧乖乖徒弟!
    說實話,崔峴確實有被迷到。
    不僅僅是東萊先生這般信手拈來,舉重若輕的經史互參。
    更因為他對當下時政的老辣看法,對聖上心意的揣摩,對大梁王朝國力、國策的了然於胸。
    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這話自然是假的。
    否則馬秀才不至於問出一個問題,東萊先生就知道,這題不是他能問出來的。
    崔峴若是待在這個小小的南陽城裏,跟著吳夫子,或者別的夫子學習,學上十年二十年,也不見得有東萊先生指點一番,來的有用。
    讀四書五經隻是學習的工具。
    最終,他是要走科舉仕途,步入官場的!
    而進入科考考場那一刻,就注定了,你不僅僅要會學習。還得從四書五經當中,洞察聖心,鑽研時政。
    所以拜師,不僅僅是為了有個後台。
    他還可以是你科舉功名路、乃至人生路上的領航者。
    反之。
    帶著一個天資聰穎的徒弟上路,同樣是大儒老師百般渴求的人生幸事。
    因為一身學識與抱負,總要有人來傳承衣缽。
    這對天生相適配的師徒,站在巷子裏,互相對視,惺惺相惜。
    雙方一個目光稚嫩臉帶笑意,一個儒雅端莊沉穩隨和,心中同時默念‘倒貼貨是不值錢的’。
    並努力散發善意,企圖對方先開口拜師或收徒。
    然而,最終無事發生。
    崔峴笑眯眯朝著東萊先生拱手,而後在轉身回家的一刹那,臉色憤憤:可惡,這都拿不下你?
    好樣的,老頭,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東萊先生朝著崔峴點頭示意,接著在回到院子後,神情鬱悶:怪哉,這都不來拜師?
    好樣的,小子,老夫這次就盯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