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章 從一樁橫事說起

字數:9679   加入書籤

A+A-


    杜春心怎麽也想不到,她的命運在她二十八歲這年春天被一樁橫事徹底改變了。
    時已是別春之際,風揉花訊,雨藉塵埃,天氣忽又沉暖浮涼。梁家作坊的蠶種自驚蟄開始加溫,至清明生出活潑的蛾子,經過產卵孵卵,隻等立夏蟻蠶出殼,然後均勻放送梢新葉嫩的柞樹把場,用開葉較早的“馬尿騷”破蟻,並貼地壓好救命枝。這天一大家子人在堂屋圍著條桌吃早飯的時候,梁汗牛見青鎖缺席,便支使孫女小珍子去叫老叔吃飯。小珍子痛快地應了一聲,晃著兩條小羊角辮跑出房門,不一會兒就驚恐萬分地跑回來撲進爹懷裏:“我怕,我怕……”梁青犁急問:“閨女,咋啦?怕啥?”小珍子哭道:“老叔他嚇人!”眾人一聽,紛紛撂下碗筷急去東廂房北屋察看,見青鎖斜躺在炕上,腦袋把枕頭頂落在地,脖子扛在炕沿上。他身子挺直,頭發散亂,兩眼圓睜,牙關緊咬,扭曲的麵容凝固了痛苦萬分的表情。見此慘狀,讓人不禁毛骨悚然。長工黃老秋擠進來,壯著膽子伸手試了試鼻息,搖搖頭說:“早已放挺,一點氣脈都沒有了!”一時間,梁家作坊亂作一團,哭喊聲連成了一片。
    梁汗牛仿佛一瞬間就蒼老了,捶著胸脯道:“老天爺呀,我這是作了什麽孽呀,你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還指望老疙瘩將來當掌櫃呢!”老三青犁拭了拭眼淚說:“我老弟死得太痛苦了,竟連眼睛都沒閉上啊!”聞聽這話,黃老秋忙伸手給青鎖合了眼,還隨口叨咕:“青鎖,冥目吧!”老大青箕卻皺起眉頭,問父親:“事兒出得挺蹊蹺,這耳朵裏還有黑血,用不用報官哪?”梁漢牛唉歎一聲:“報啥官,這明擺著他是喝酒把命喝沒了。”老二青碾後悔不迭:“要知道是這樣,昨晚就不會讓他多喝。”黃老秋勸大家別多想了,趕緊張羅後事,把東家扶回上房東屋,到院子衝西廂南屋門口喊:“二祿,趕緊套車。”二祿正抱著膀抻著脖往東廂房這邊看,見父親喊他,忙應了一聲。這二祿長相很有特點,水蛇腰上方頂個角瓜腦袋,半截眉下麵鑲著三角眼,厚嘴大唇總習慣留個豁口,向外顯示著有些發黃的大板牙。他往馬廄走時低聲問爹:“咋?青鎖死了?”黃老秋點頭嗯一聲:“快去太平嶺給春心送信兒……”
    梁家作坊是劉家堡子比較有名望的大家。祖上是光緒末年從山東黃縣挑著挑子闖關東來的,靠養蠶抽絲織布為生,逐漸成為當地的富裕戶。最初用波浪錘撚絲,後改用手搖車抽絲,再後來使用木繅機框絲。產出生絲來,或入箱向絲棧轉手,或上織機織出絲綢。逢城裏大集時將成品賣掉,每小股都會按時分到份子錢。青箕青碾青犁刈根放拐抽絲織布都是把好手,而青鎖幹出力活卻不如兄長。青鎖身子瘦弱,一副病殃殃的樣子,因多念了幾年私塾,寫寫算算還有一套。可自打“9·18”事變後,絲坊越來越不景氣了,特別是成為絲業組合附屬廠後加工費不及實際的六成,隻能勉強維持生計。
    春心是八歲那年冬天由梁漢牛從太平嶺抱回來的,給比她大八歲的青鎖做了童養媳。自十六歲那年春天圓房,作坊每次分紅時公爹給她的份子錢都是雙份的。梁汗牛常常念叨,等自己上了年歲就讓青鎖當掌櫃的。
    就在昨天,娘家托人捎信兒,說養母近日身體不好,讓她回去小住幾日。當時作坊四個妯娌輪班灶廚,她剛好忙完半月夥食,便跟公爹打了招呼,梁汗牛特意吩咐二祿套馬車相送。春心抱著才三虛歲的魁子,沿著院中間平展溜直的青石便道,一直走過對開的木板院門,回頭看見青鎖攆出來,覺得他似乎有些反常,以往回娘家並不見青鎖這樣膩戀不舍。馬車啟動時,她望了望整齊的石頭院套、青磚黑瓦五間正房和東西廂房,以及房後參差的樹木,目光從青石便道收回在院門口時,見青鎖瓷在高高矗立的大門柱子旁張望,不免有些好笑:“傻看啥?也不是看不著了!別惦記我們娘倆兒,住幾天就回。”馬車繞過門前東南空地那口水井轉過土坡彎道時,她又下意識地回望一眼,青鎖還在大門柱子旁張望呢。
    誰料?才分開一夜的工夫,一對恩愛夫妻便陰陽兩隔了。
    因棺木還沒訂下來,暫時把青鎖遺體放到屋地已經搪好的兩扇舊門板上,用一塊黃紙蒙了麵部。半個時辰過後,春心抱著魁子和養父杜神漢、養母杜赫氏、妹妹杜春桂從敞開的大門走進來,院裏人都自動讓出一條過道兒。當看見青箕青碾指揮人搭靈棚時,春心腦袋嗡地一聲,三伯嫂剛接過魁子,她身子就軟綿綿癱了下去,大伯嫂二伯嫂趕緊把她攙扶起來。
    春心緩過神兒,踉踉嗆嗆地進了東廂北屋,一下撲到青鎖身上,一邊推搡一邊放了最淒慘的長聲。一陣呼天嗆地捶胸拍腿,自責不該回太平嶺,把臉埋在青鎖的胸懷上嗚嗚個不停,誰勸也不聽,哭著哭著就昏了過去。大伯嫂二伯嫂趕緊過來,杜春桂也上來呼叫姐姐,黃老秋分開眾人,用骨節棱嶒的手指掐人中弄醒過來。見此情景,眾人無不為之掉淚。杜神漢唉聲歎氣,幹啞的聲音哽咽了,惋惜女婿才三十六歲白瞎了小歲數。杜赫氏拖著虛弱的身子也不住地抹眼淚,為孤兒寡母今後的日子擔憂。黃老秋招呼春心:“看看青鎖吧!”就在他用手撩起青鎖頭上的蒙頭紙時,春心驚呆了,過了好半晌才一個激淩回過神兒來,內心仍膽怯不已。
    凡是看過青鎖遺容的都覺得害怕,一時間,堡子裏傳言四起。有說春心命硬妨夫,注定要吃兩家水;有說梁家作坊犯邪,出橫事是遲早的事;有說青鎖去年四月十八上城裏逛廟會,回來喝了幾口山道馬蹄溝的水解渴,興許是中什麽毒了;有人聯想幾個月前一大清早梁家大門“雙龍盤玉柱”奇事,說青鎖摳煙袋油子活活熏死了公長蟲,他一定是被逃走的母長蟲精給吸死的。聽到這些閑話,春心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種種蹊蹺卻無法解得開。
    春心請來二祿的嶽丈劉嘉文先生料理喪事,用自己的小分錢買回一口上等棺木。停靈數日,青鎖出殯了,棺木下葬在和尚溝的柞樹坡上。她因不敢在自家屋裏住,勉強熬過幾夜後,收拾收拾東西便回了養父母家。梁汗牛料定春心必有改嫁這一天,擔心魁子會被領走,斷了梁家這一支香火,便將魁子過繼給青犁。青犁夫婦沒有男孩兒,待魁子如同己出,時間一長,魁子便和三大三娘生活習慣了,以至於母親每隔十天半月回來看看,他都不跟母親親近了。
    還沒到青鎖燒百天,黃老秋親自上太平嶺為自家老憨提親。
    黃老秋四個兒子,依次取名得福、得祿、得喜、得財。大福子十五歲那年吃大餅子竟然噎死了,二祿始終跟著爹給梁家作坊扛活,三喜子早早投奔老鄉去了北大荒,老憨則到鎮上大戶人家吃勞金。黃老秋上門提親,征詢春心娘家意見,杜神漢歎口氣說:“春心是潑出門的水,改嫁還得她自個兒拿主意。”杜赫氏根問春心:“老憨雖是個小夥,可就是太實誠了,你是咋想的?”見她沒言語,又勸說道,“你還這麽年輕,守寡不是個曲子呀,早找比晚找強。”
    一提到老憨,春心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一幅憨態容貌來:那麵部雖不是一馬平川,但五官擺布並不勻稱,蛤蟆骨鬥眼,蒜頭鼻,招風耳,騾撅嘴,豬腰子臉,該大的地方不大,該小的地方不小。盡管相貌不濟,沒什麽本事,但老憨為人憨厚,而且從未婚配。沉吟半晌,春心說:“我都這樣了還能挑啥,老憨的底細我也知道,雖說實成,但很本分,總是能靠得住的。人家比我小,還是個小夥,就不知道他能不能嫌棄我。”一聽這口氣,黃老秋心裏有了底:“他還敢嫌棄?他有啥條件挑?他真要娶了你那是他的福份。”杜赫氏還是憂慮:“你給他找個小寡婦,就怕他不同意。”黃老秋梗了梗脖子:“這個你不用擔心,肯定不會出差錯的。有我給春心撐腰,他個憨人不敢疵毛。俗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我們老黃家,我說話就是聖旨,他是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黃老秋主動與梁家作坊結算了工錢,帶著二祿兩口子從劉家堡子搬到了太平嶺,租了間半房,並給在石灰窯當長工的老憨去信兒,讓回來定親。
    老憨樂顛顛地回來了,一聽爹給他說的親事不是黃花大閨女時,一頭攮在炕頭的行禮卷上,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嗚嗚哭起來。黃老秋不是好聲地喝問:“咋地?不滿意呀?啊?”老憨帶著哭腔說:“我還以為是大閨女呢,哪成想是個小寡婦!”黃老秋說:“寡婦咋啦?寡婦也是女人,女人就是塊莊稼地,誰種是誰的。你看那身子骨水靈的,那就是塊好地,種啥長啥。你個身強力壯的,就看你有沒有本事了。”老憨挑毛病說:“比我大五歲,還帶個犢呢!”黃老秋說:“大點兒算啥?女大知道疼男人!帶犢咋啦?帶犢早借力!”
    老憨不再吱聲,還是抽嗒。二祿急了,叫起口供來:“你到底同不同意,快點兒說痛快話!”老憨一下爬起來,橫道:“整一個寡婦糊弄我,非讓我娶幹啥?你願意你娶!”黃老秋罵了一句髒話:“你看你這一出,杵絕橫喪的,你翅膀硬了咋地?你想倒反天罡啊?二祿,教訓教訓這個鱉犢子!”二祿一瞪眼,忽地躥上炕,把老憨摁倒,兩個巴掌左右開攻,煽開了耳光子,打得老憨“媽呀”亂叫。黃老秋繼續勸說:“咱對春心知根知底,這麽好的女人上哪找去!真要娶了春心,那是你的福份哪!你有啥條件挑哇,你就聽爹話吧!”老憨最終告饒:“二哥,別打了!我,我同意行了吧?”二祿這才住了手,撇了撇厚嘴唇子:“啐,蠢貨,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早同意何必討苦吃!”黃老秋給老憨擦嘴角流出的血,說道:“爹這麽做是怕你說不上媳婦呀!你也別記恨你二哥,他也沒少為你婚事操心!”
    當日,黃老秋打發二祿媳婦劉銀環把春心叫了過來。老憨坐在屋地牆角缺了半條褪的凳子上,一會兒看著窗戶紙上那一處拳頭大的破碴,一會兒從地上捏起一根笤帚蔑子在地上亂畫。他每動一下,屁股下的凳子就發出一陣吱吱聲。
    春心被劉銀環讓到炕頭上,黃老秋對老憨說:“這過日子呀,過的就是女人,沒女人那不叫家。你看爹歲數一年比一年大,也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這回好了,這往後就不用爹操心了。老憨哪,我可跟你說,人家春心在老梁家那是一點屈兒都不受,你往後得好好對待人家,不然的話,別說我不容你。”看老憨不言語,又轉回頭對春心說:“老疙瘩人憨厚實在,可就是有時心裏磨不開事兒,有點兒倔巴脾氣,這往後你多擔待點兒。咱是個窮家,讓你受委屈了。”春心含著眼淚說:“你們放心,我若進了老黃家,就一準安心。日子雖然苦,可我不怕,我能撐下去。隻要他……”她瞭了老憨一眼,“隻要他不嫌棄我,不跟我生分,給他做飯、洗衣、生孩子,我都願意。”劉銀環提醒說:“你看春心多通情達理,老憨你可得好生對人家。行啦,讓他倆嘮嘮吧,”說完下地往屋外走,黃老秋和二祿也都知趣兒地跟了出去。
    一時陷入沉默,屋子裏靜極了。
    老憨麵前的地上,有他用笤帚蔑子勾出的亂七八糟的圖案。一隻小紅蜘蛛從頭頂上方一張細絲網上倏地垂下來,在他眼前的位置停住,似乎想猜猜這個憨直的漢子在想什麽。他抬眼看著紅蜘蛛,心想這是喜蜘蛛呀,它是特意來道喜的麽?可自己的心裏卻一點兒喜悅也沒有。他曾無數次欣賞自己健壯的身軀,心中常常滋生出那種不可名狀的親近女人的欲望,那顆經受情焰灼烤的心,就像石灰窯鎮子裏賣羊肉串的爺們兒在爐火上烤著的肉串疙瘩,焦燥並散發著黴膻。一想到要跟他過日子的是個寡婦,心裏就憋屈。他自歎命運不濟,世間黃花閨女那麽多,可沒有一個與他有緣結合;他怨老天爺不開眼,把一個寡婦活生生地推到了自己的麵前,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一個滾燙的黏豆包,想接還不如願,不接又於心不忍。想一想父親的憤怒、二哥的巴掌,他就心生畏懼。
    紅蜘蛛在半空沿著幾乎看不見的細絲向上爬著,爬了一段,又倏地垂落下來,往往複複地運動,停止,再運動,再停止。老憨覺得他和春心之間有一根細絲看不見,自己仿佛就是一隻紅蜘蛛,不可避免地要爬到春心那張看不見的網裏,任她束縛和牽製。他倚靠著牆角,努力控製身子不晃動,避免那缺了半條腿的凳子發出吱吱聲。
    窗戶紙上的破碴被風帶動噗噗直抖。
    春心看老憨幾眼,語氣輕柔地問:“你腮幫子是咋啦?”
    “沒咋,跟二哥鬧嘰咯,打一起了。”老憨並不會掩飾自己,所有的心事兒都反映在那張赤紅的臉膛上了。
    “你心裏嫌棄我是吧?”
    “沒,沒有。”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裏有愁事兒,愁沒有黃花大閨女給你,對不對?你心裏憋屈,恨老天爺給你個寡婦不如心,對不對?你嫌我還帶個孩子,怕羊肉貼不到狗肉身上,怕將來養大了也借不上力,對不對?”
    這一番話把老憨鎮住了,尤其幾個“對不對”更讓他招架不住。
    窗外,風又開始吹拂,窗戶紙的破碴噗噗作響。
    老憨故意扭轉話題:“你看,窗戶紙破了個眼兒。”春心借題發揮:“窗戶紙是破了,可是還能遮風擋雨呢!我知道你不如心,就因為我不是大閨女。你就那麽在意這個?”她用手背擦擦眼角溢出的眼淚,“我要真是黃花閨女,你也撈不著哇!你要是嫌棄我,以為你跟我委屈,我不會硬賴著你。”老憨聲音有些低沉了:“我,我沒嫌棄你。”春心追問:“那是嫌棄孩子?”見老憨耷拉著腦袋不言語,放緩語氣細說道,“我跟你明說吧,我不是找不著主兒,我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就因為看你是個本分老實人,我要跟了你,將來孩子不會受屈。你得想好嘍,咱真要成了家,我得把魁子領出來。古語說,招婦養崽子,到老打拐子。你有這個顧慮也很正常。雖有這一說,但是能都打拐子嗎?別說帶來的怕指望不上,就是親生的不養老送終的不有都是嗎!這人心都是肉長的,倆好嘎一好啊!別管親不親生,那得看咋處,看咋教育。人是講感情的,真要拿養子當親生的對待,他大了得念你的好,能輕易的就差樣嗎?”
    聽到這裏,老憨的心好似被揪了一下,抬頭看一眼淚水漣漣的春心,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憐憫之情:“你別說了,我往後一定拿魁子當親生!”
    屋子靜寂下來,隻有窗紙的破碴還不停地抖動,像一個人的嗚咽。
    春心去和尚溝的柞樹坡給青鎖燒了百天,然後回梁家作坊就改嫁一事征詢公爹意見:“爹,我雖是你老兒媳,但這些年你待我不薄,拿我當親閨女一樣。如今給青鎖燒了百天,我也想為自己個兒今後早點兒打算。爹,不瞞你說,老黃叔登門提親了,想讓我改嫁給老憨,我們已經見過麵了,可我心裏總邁不過這道坎兒,你就當給自個兒閨女拿個主意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無法阻擋的事情。
    梁汗牛知道春心不可能為青鎖守寡,也不能讓她守寡。他長歎一口氣:“提親的事兒我也聽說了,其實這事兒我早料到了!你這麽年輕,能讓你守寡嘛!你走道兒我能體諒你,我不硬留你,就是我親閨女我也不攔擋。可是你也太著急了,青鎖還沒燒周年呢!還有,你改嫁也得好好挑一挑哇,咋像抓豬似的逮著一個憨人就嫁呢!你知道人都說啥嗎?說那小子太憨了,說你太著急了,以你這歲數這模樣咋也能找個比老憨強的呀!”春心抽泣道:“爹,我也有我的難處哇,我是嫁出娶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不能總賴在養父母家。老憨雖然人不濟,但總歸是個實成的小夥,我還指望找個啥樣的呢!”梁汗牛說:“既然你們已經見過麵,那你自己拿主意吧。”春心哽咽道:“爹,我八歲進梁家,你對我有養育恩,我到啥時候都不會忘的。我就是改嫁了,做不了你兒媳,也做你閨女。”梁汗牛輕輕搖頭:“可惜,我沒這個福哇!”
    黃老秋就近擇了日子,簡簡單單地給老憨把春心娶到了間半房北炕。
    數月後的一天晚上,二祿和黃老秋閑嘮北大荒,說了一些傳聞,春心支棱耳朵聽。當把話題扯倒柳條河時,黃老秋又牽掛起三喜子來,春心忍不住問北大荒啥樣,黃老秋嗬嗬笑道:“我聽人講啊,北大荒那是,棒打獐麅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是冬天大煙炮,雨天爛泥道……”春心臉上浮起一絲微笑:“那地方挺有意思呀!”二祿說:“咱這是山區,山多地少;人家柳條河中下遊是丘陵平野地,山少地多。據說那兒地力好,打糧。”黃老秋說:“要不差這邊有這哥倆,我真想去看看。”劉銀環拉著春心的手說:“我早都想投奔去,跟二祿說過好幾回他也沒搭攏,現在老憨也成家了,可以一起北上。”“樹挪死,人挪活。”黃老秋歪過頭問,“我們要去的話,春心你去不?”春心沉吟片刻,有幾分為難地說:“我倒是想去,就是舍不得魁子。”二祿說:“你看你肚子又鼓鼓了,往後可能生的更多,何必在乎那一個呢?咳,一狠心不就舍了?”黃老秋反駁道:“二祿你說這話不對,母子難離你懂不?是自己親生的,有一個掂念一個,能說舍就舍了嘛!”老憨忽然發表意見:“舍不得就領著唄,回老梁家要去,不給就作。”二祿潑冷水說:“作也白扯,我看老梁家不會給的。”黃老秋說:“去試一試吧,那戶人家心善,也興許看你可憐能讓你領走呢。”
    有孕在身的春心去給青鎖燒周年,此時的作坊已經處於半停工狀態。三伯嫂從西隔間把魁子抱到了東屋,春心稀罕了半晌。到和尚溝上完墳,她鼓足勇氣跟回梁家大院去要魁子,用商量的口吻跟梁漢牛說:“爹,跟你商量個事兒,我想魁子都要瘋了,我想把魁子領走。”梁汗牛臉色一下冷落下來:“你走道我沒反對,可魁子你不能帶走。魁子是梁家的根,已經過房給你三哥三嫂了。”吩咐青犁媳婦把魁子抱走,不顧春心哀求,發下狠話,“趕緊把春心給我弄走,她再來磨我就別讓她進梁家大門!”大妯娌二妯娌不容分說,把春心拉出了梁家大院,被青箕青碾關在了大門外。春心用手使勁兒砸門,哀求三哥把門開開再瞅瞅孩子,青犁連連說:“不行不行,爹都生氣了,你別鬧了,你還是走吧!”
    梁家不給魁子,春心就天天來磨,後來幹脆帶了幹糧不走了,在梁家院門前靜坐。就這樣一直熬過了三日,被風塵弄得蓬頭垢麵的,堡子裏的人見這情形,都覺得春心太可憐了。院門東南不遠處有一口井,那是她和青鎖圓房那年打的,井壁挺深,原先井底有水,可自從青鎖死後,井裏的水不知道啥原因幹瓤了。她有好幾次都萌生了死的念頭,可每一次走到枯井邊都遲疑了——她是舍不得魁子!
    院子裏,梁汗牛從門縫兒看了個清清楚楚。春心一走到井邊,他的心就一陣發顫。他在院子裏急得直打磨磨:“這可咋好,這可咋好。”又趴門縫看了一回,不禁想起這個童養媳往日種種的好,心就不忍了,跟家裏人說:“咱這麽做是不是太絕情了?這堡子裏人不知道咋議論咱呢!她要是想不開投了井可咋整?青鎖已經死了,咱不能把春心逼上絕路。咳!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母子連心哪!想一想咱不讓人家領孩子,也不全對呀!算了,咱別再逼她了。”於是就讓青犁把大門打開。
    春心正站在枯井前發愣,聽到嘎吱吱的開門聲,慢慢回身,那絕望的目光裏忽然閃出一絲希望。她看見,梁家人都在望著她呢!
    經過一番商議,梁家同意春心領走魁子,但是提出了一些條件,春心一一應下。當即,找劉嘉文先生立《過子單》,擬了契約文書。考慮將來出現變故無法對證,還特意找了幾個保人,即有年長些的杜神漢和黃老秋,還有年輕小兩口杜春桂和黃得貢。劉先生核對無誤後,用毛筆把文約工工整整抄寫在兩張淡紅色絹布上麵。那絹布長三尺、寬一尺半,文字行書體,繁體字,無標點,由右向左豎寫。全文如下:
    立過繼文約人梁汗牛今因幼子青鎖不幸病故念遺媳杜春心年輕寡居同意改嫁他人不取身價故將長孫梁世魁過與三子青犁門下待長大後成家繼業奉老送終又念及母子連心骨肉難分經商議同意長孫隨母寄養至十四虛歲時送還以收嗣歸宗承祧告廟寄養期間不得改姓配婚如有天年不測各聽天命雙方永無翻悔恐後無憑立文約以作憑證
    立約人梁汗牛
    承約人杜春心
    中保人杜眾黃秋杜春桂黃得貢
    代字人劉嘉文
    康德十年古曆四月十三日立
    劉先生特意作了騎縫記號,那是比正文略微粗大的文字:其約永遠存照。待墨跡幹透,梁汗牛分別將兩塊紅布包好,給春心一個,留自己一個。春心收了紅布契約,領著魁子往出走,院落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出來相送。
    雲天陰沉,雨星輕飄,房山牆上的鴿子咕咕咕咕地叫著。
    出了院門時,小珍子忽然晃蕩著兩條小羊角辮追上來,一邊叫著魁子一邊用兩隻小手稀罕魁子的臉蛋蛋。梁汗牛顫顫巍巍地走到春心麵前,把一個小布包遞過來:“這是你最後一次的小份錢。”春心不肯接:“能讓我領孩子我已經知足了,這份子錢我不能拿。我這一年也沒出啥力,再說作坊都快撐不下去了。”梁汗牛卻把小布包硬塞到春心手裏:“作坊還積存著不少布匹呢!拿著吧,算是給魁子的。”春心感動得熱淚盈眶:“爹,我一定好好將孩子帶大,到時候一定把他交給你們。”梁汗牛憂慮道:“雖然有《過子單》,誰知道能不能兌現呢!”春心忙說:“爹,你放心,到時候我一準複前言。”黃老秋拍拍胸脯:“要不能兌現,你衝我黃老秋說話,我給你打保票。”梁汗牛說:“隻要你記得約定,到時候給我送回來就行啊!隻恐怕我也活不上幾年了,能不能再見到魁子還很難說。”說完把魁子抱在懷裏親了又親,好半天不忍放手。
    杜神漢、黃老秋、杜春桂和黃得貢已經上了院門前的土路,春心抱過魁子,轉身跟過去。魁子在母親的肩上露著稚嫩的小臉,奶聲奶氣地叫著:“三大——三娘——;爺爺——爺爺——”聽著叫聲,青犁夫婦忍不住傷心落淚,梁汗牛忽然背過身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