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春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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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春乍暖,冰雪初融,草甸子裏有了濕澇澇的桃花水。老憨準備開春以後把房草插一插,對黃士魁說:“村裏有好幾家要去大草甸子打霜棒草,打個三四百捆插房用。”黃士清也嚷嚷要去,老憨卻不讓:“打草可不是樂景,沒工夫管你。”黃士清央求大哥:“就讓我去吧,幫著打幾捆是幾捆。”經過大哥說情,老憨終於同意。杜春心起早做飯,並準備了爺仨中午打尖的幹糧。
走進荒草甸,爺仨的身影隱現在隨風迭宕的草海之中。黃士魁把裝幹糧的背包和水壺、繩子放一處高楞子上。老憨和黃士魁揮舞鐮刀,那枯黃的草被一把把放倒,打葽子,捆成梱,動作非常熟練。看得黃士清直犯迷糊:“大哥,你真麻利,我咋整不上呢?”黃士魁教弟弟,放慢了擰繩結的動作,一邊示範一邊講解:“這樣整,抓一把軟草,分兩縷一顛一倒,用手和胳臼窩調換著上幾道勁兒,然後圍住這一堆草拽緊,打結壓實,就捆好了。”黃士清學做了幾個,雖然也捆上了,自己卻不滿意:“大哥,我打的葽子好像捆得不緊。”黃士魁又示範了幾個,告知要領:“注意捆的時候,用膝蓋壓一下,捆子就實成了。”黃士清又捆了幾梱,有些氣餒:“跟大哥的比,還是稀鬆包糟的。”黃士魁鼓勵說:“剛學打梱,捆這樣就挺好了,熟能生巧,多練練準能行的。”
第二天天放亮繼續出工,二十多個打草的村民在村中心道上聚齊時,公冶山從南麵走來,見一個個都拿著鐮刀,笑嗬嗬說:“哎呀,昨天打霜棒草,賈大膽逮住一個貉子,那是個公的,我斷定還能逮住一個,而且一定是個母的。”黃士清把鐮刀把掖到腋窩下,抄著青襖袖子問:“你咋知道?是掐算的嗎?”公冶山搖搖頭說:“不用掐算就知道。我看過那個貉子,眼睛沒有眵目糊。”黃士清忍不住又問:“那能說明啥?”公冶山說:“說明那是一對貉子,那一對貉子經常互相舔對方的臉麵,所以把眵目糊舔沒了。”
賈大膽舉起大拇指誇道:“大爺有學問,分析的有道理,你看看我還能不能撈著?”黃士清吵吵:“大膽太貪,昨天都逮住一隻了,還掂尋另一隻。”公冶山卻來了興致:“來來,我給你們相相麵,我看今個這個貂子是誰的。”黃士清往前一湊說:“先看看我,看我有沒有那個命。”公冶山搖搖頭:“不是你的。”一個一個看過去,連連搖頭說不是。最後看了黃士魁的麵相,預測道:“你小子有財運,今天這貂子可能就是你的了。”
眾人都將信將疑,黃士清笑嘻嘻道:“大哥撈著就行,反正是我們老黃家的了。”老憨不以為然:“別高興太早,他就是隨口扯個笑話,你小子還當真了。”公冶山認真起來:“不信?不信咱打個賭,要是黃士魁逮著,吊帽子給我一頂。”黃士魁說:“行啊大爺兒,真要我逮著,少不了你的好處。”
眾人奔向東大甸子,黃士清無心觀看四周的荒野,腦子裏還在琢磨半仙兒關於貉子的預測。幹活時,他跟在父親和大哥的後麵磨洋工,打了幾捆霜棒草便直會兒腰,東張西望看有米有貉子。
打了一上午草,老憨看看日爺兒當頭,招呼道:“歇晌了,磨磨刀,墊吧墊吧。”黃士魁一跳一跳走向高楞子,躲著草叢中的桃花水,經過一處荒草穴了窩的地方,突然覺得腳下踩住個軟綿綿的活東西,驚喜地叫起來:“有活物,我好像踩了一個東西!”
老憨和黃士清都跑過來,圍著黃士魁腳下拔弄伏草。黃士清說:“這也沒有哇!”黃士魁使勁踩了幾腳說:“肯定有,草厚。”老憨和黃士清又撥弄一陣,透過草縫兒看見了長長的毛,黃士清叫喊:“看見了,在這兒呢!”老憨讓黃士清拿來繩子,將那貉子牢牢捆住了,黃士清向周圍叫喊:“快看哪,貉子在這兒呢!”
眾人穿過草叢圍攏過來,隻見野物尖嘴巴,短圓耳,小短腿,棕肚囊,尾巴雖短但長毛蓬鬆,身體大部分毛色棕黃,而兩頰、眼周、脊背、四肢、尾巴稍都呈現出黑褐色或淺黑色。黃士清說:“好像狐狸。”老憨說:“狐狸毛又紅又細,貉子毛又黃又粗,這個是貉子。”黃士魁說:“這貉子受傷了,被荒草穴住了,個兒挺大,真能吊兩頂帽子。”賈大膽說:“半仙兒真是神啦,果真是魁子的。”老憨美滋滋地說:“那是讓他蒙對了。”
下午,老憨爺仨帶回個貉子,三旺、香柳都圍著貉子看,四亮抹一把鼻涕,笑嘻嘻地問:“二哥,這是公的母的?”黃士清說:“母的。”四亮卡巴卡巴眼睛:“二哥咋知道是母的?”黃士清笑罵:“你個榆木腦袋,不開竅的玩意。我問你,你是小子還是丫頭?”四亮脫口答道:“小子。”黃士清問:“為啥是小子?”四亮下意識地一悟褲襠,認真道:“我有小牛。”這一舉動把黃士清逗樂了,解釋道:“人和動物一樣,這貉子沒小牛,所以是母的。”三旺天真地問:“如果放生能不能變美女報恩。”黃士清說:“那是傳說,變啥美女,想得倒美。”
二祿走來,圍著貉子直轉悠,眼饞地摸了又摸:“哎呀,都說摟草打兔子,這是摟草打貉子。真好,瞧這毛多長、絨多厚、色多亮,皮板肯定結實。魁子,扒了皮,給我吊一頂帽子。”黃士魁說:“二大呀,暫時還輪不到你呐,這隻夠吊兩頂,我爹一頂,早上打賭另一頂輸給半仙了。”黃士清找來一根大棒子,對弟弟妹妹說:“都躲遠一點。”三旺、香柳和四亮一下散開,眼看著二哥掄圓了大棒子惡狠狠地向貉子頭部砸去,都嚇得不敢往下看了。
雷驚蟄蟲,雨潤原野,毛毛狗俏皮地吐出一抹抹鵝黃,小蒿草、婆婆丁、車軲轆菜也倔強地探出頭兒來。當杏樹枝頭悄悄綻開花苞,“嘎——嘎——”的叫聲從寥廓的蒼穹傳來,一行行大雁帶著無比遙遠的希望飛回三江平原。
老宅院子裏,黃士魁吃完早飯,把一拃長的細鐵絲彎出圈柄,黃士清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摸摸亂蓬蓬的頭發,不知道大哥鼓搗個鐵絲子做啥,黃士魁一邊磨鐵絲尖頭一邊跟二弟拉話。
“我用這鐵絲錐子能變來吃的,信不信?”
“你這嘎啦古氣兒的東西咋能變來吃的?”
“把黃豆摳個眼兒,往裏加藥,氰酸鉀鋁。”
“是毒藥哇,你要害人哪?”
“想啥呢,哪敢害人呢,那犯法的事兒可不能幹,我是做藥豆,引誘大雁,不出意外今天我讓你嚐到美味。”
一聽有美味吃,黃士清饞得咧嘴笑,一滴口水順著嘴丫子流下來。黃士魁忍不住笑,從衣兜裏掏出一個黃豆粒子,用鐵絲錐子在上麵鑽眼兒:“一會兒跟我去弄大雁去。”黃士清爽快地“嗯哪”一聲。
艾育梅挺著顯懷的肚子立在房門口,有幾分不相信:“這方法好使嗎?那大雁能輕易上你當嗎?”黃士魁信心十足地說:“你就?好吧!”艾育梅若有所思,走過來說:“我在師範校上學的時候聽語文老師講過大雁殉情的故事,說有人用網子網住過一隻大雁,拿回家用繩子綁在院子裏。晚上,飛來一隻同伴,和被捉住的這隻大雁交頸纏綿,咯嘎鳴叫一夜,天放亮時沒了聲音。主人起來一看,原來這是一對夫妻,脖子纏繞在一起雙雙殉情。”黃士清好奇地問:“大嫂哇,這是真的嗎?”艾育梅點頭說:“大雁是忠於愛情的鳥,同伴死了,大概另一隻也活不成了,會因悲傷過度而亡的。”停了片刻,又說,“大雁是益鳥,對人類有好處,不應該捕獲它們。”黃士魁嘻嘻一笑:“隻要上麵沒有明令禁止,咱捕獲幾隻就不犯毛病。”
藥豆做了好,足足有一大把。黃士魁把藥豆裝上衣兜,領著黃士清出了院子。哥倆一路有說有笑,過了羅鍋橋出了南村口,視野一下變得無比開闊了,遠處的臥佛嶺,近處的柳條河,以及大片的田野都盡收眼底。
“大哥,你說那些大雁是從哪裏來的?年年春天來秋後走,多麻煩哪,咋不在這兒常呆呢?”
“它們是候鳥,從南方來的。北方地廣人稀天敵少,能混飽肚皮,好繁育後代!暖了來,冷了走,這叫適者生存哪!”
“那大雁飛的真整齊,要麽是個‘一’字,要麽是個‘人’字,挺有組織紀律性啊!”
又前行一會兒,下了土道,沿著毛毛道向大田地走。黃士魁問弟弟:“知道獵人為啥不打頭雁嗎?”黃士清搖頭不知,黃士魁說:“打了頭雁,那些跟在後麵的大雁就沒法飛啦!大雁跟在頭雁的後麵,排成那麽整齊的隊列,是為減少風的阻力。”黃士清恍然開竅:“哦,怪不得都說‘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呢!”
兄弟倆奔向了南大排,走到一塊黃豆地裏。一群大雁撲棱棱飛起來,在天空盤旋。黃士清仰頭觀望,嘴裏不停數數:“一、二、三……”黃士魁說:“不用查數,一搭眼就能估出數來。”黃士清茫然望天,問大哥估摸有多少,黃士魁望了一下,說這一群雁有五六十隻。他給二弟一小把藥豆:“來,開始幹活,照我樣子做。先把壟台的豆茬子踩平,然後把藥豆倒扣,眼兒衝下,放壟台兩粒,每隔八九條壟一垵。”走上壟台用腳踏平豆茬,黃士清也走上壟台學做起來。
放完藥豆,兄弟倆撤出很遠,匍匐在地頭一個土坡後麵。黃士清問:“藥豆為啥放那個地方?”黃士魁說:“我昨天上午來過,看見大雁落在這個地塊,斷定今天一定還在這裏,果然是這樣。”
過了一會兒,雁群落在離藥豆幾十米遠處,不時帶著高度的警惕眺望四方。
黃士清說:“大雁落那邊了,還離挺遠呢,不往藥豆上落,這可咋辦?”黃士魁說:“好辦,咱去往這邊轟雁,直到落這裏為止。”
兄弟倆起身往大雁群後麵包抄過去,晃動雙臂,嗚嗷直喊。大雁群被驚動了,先是有幾分慌亂,繼而紛紛拖著黃褐色的胖身體起飛,機敏地飛向空中。大雁群盤旋一陣又重新落個地方,又轟了幾次,終於將群大雁轟向放了藥豆的地塊。兄弟倆這才停止轟雁,繞個大圈,回到地頭土坡趴下,眼睛望著雁群,等待上演“鳥為食亡”的一幕。
過了許久,忽然一群大雁又飛起來,那“嘎——嘎——”的叫聲顯得那麽蒼涼。它們先是飛向遠處,忽又排著隊伍盤繞回來,在高空中一齊哀叫。在放藥豆的地方,有幾隻大雁正在撲騰。兄弟倆在土坡後看傻了,好長時間才緩過神兒來,起身向放藥豆的地方奔去。“一隻,兩隻,三隻……”黃士清清點戰果,驚喜地叫道,“大哥,大哥,一共藥到六隻,有兩隻藥死了,還有四隻藥個半死。”
黃士魁從兜裏掏出假把兒刀,一隻一隻豁開大雁肚子。黃士清不解地看著大哥的舉動,黃士魁解釋說:“腸子有毒,不能食用,幫大哥把大雁腸子掏出來埋在壟溝裏。咱留一隻自己吃,剩下的賣錢。”
當他們帶著收獲的成果往回撤的時候,有幾隻大雁在同伴殉難地上空盤旋哀鳴,久久不肯離去。
時已將近晌午,人們在老神樹下感受乍暖的春意,又在沒邊沒沿地閑扯。看見曲大浪哼哼呀呀走過來,姚老美忙拉話道:“哎,老曲,人說男愁了好唱,女愁了好浪,老太太愁了倒騰夠嗆。你這一天天的走哪哼哼到哪,你愁啥呀?”曲大浪知道這是故意逗自己,笑道:“我有啥可愁的!哼哼呀呀心情好,說說笑笑添熱鬧,大家說對不?”
眾人隻是嘻笑,並不直接應答。姚老美說:“老曲,閑著也是閑著,來,弄個小調聽聽。”曲大浪非常痛快地應聲:“想聽啥?張口就來,保準讓大家過癮!”姚老美說:“我記得早些年,你和河東的胡二刈搭一副架,那胡二刈去上裝,你去下裝,周遭幾十個屯子沒少串演。那時候,你倆五更調最有名,就來五更調,大家說好不好?”眾人紛紛應和,曲大浪故意咳嗽一聲:“這五更調,版本挺多,調也有所不同,不知你們想聽哪個呀?”姚老美說:“你覺得哪個好就先唱哪個吧!”
人群圍出個場地,曲大浪走到中央,清清嗓子,原地轉一圈,然後一亮相,有板有眼地唱起來:
一更裏,月牙兒沒出來。貂禪美女走下樓台,雙膝跪在地塵埃。燒燒香,拜拜月,燒燒香,拜拜月,為的是我們恩和愛。
剛唱了一段,曲大浪連扭帶唱的情形就把人們逗樂了。附近的一些人聞聲往這邊奔來。錢打算盤、金小手、聞大褲襠都從大隊部裏出來,湊到人群邊上看熱鬧。賈大膽和他嶽父胡二刈也正往人群這邊走來。曲大浪忽然分開人群,一把將人群後麵的胡二刈拉了進來。
胡二刈長的俏皮,容貌、身段和步態活像個女人,外號胡老娘們兒,藝名賽天仙。過去,東北蹦蹦戲裏沒有女角兒,女裝都是男人扮演。因為胡二刈酷似個女人,且他唱戲的絕活是反串,所以在搭戲的時候常常去女裝。胡二刈是河東葦子溝人,自打把閨女胡小倩嫁給賈大膽後,經常來姑爺子家串門子,一來就住十天半月的。
“你啥前來的?想閨女啦?咋沒到我那兒去坐坐?”胡二刈並不急著回答曲大浪的問話,而是聳聳柳肩膀,掩口笑道:“多年不見,你還這麽歡實,這浪勁兒不減當年啊!”姚老美對胡二刈說:“你別光顧了呲耶呲耶笑哇,來,你也來兩段。”胡二刈立馬來了精神頭,隻見蘭花指一翹,麵露羞澀表情,人一下進入了角色。他移動著小碎步圍著曲大浪轉了一圈,開口接著曲大浪的唱段唱道:
二更裏,月牙兒出正東。南堂報號名叫高瓊,收下小姐劉鳳英。劉小姐,為高郎,劉小姐,為高郎,害的我們得了相思病。
胡二刈演女角兒惟妙惟肖,聲音活脫脫似個女聲,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想到這是個男人呢!這小調,胡二刈吐字真切,小字眼兒咬得準,花點兒穿插得美。那“呀啊呀啊”的花點兒,以及“那個那個”的襯托詞,更是韻味十足,聽得人心裏格外舒服,個個臉上喜眉展眼的,掌聲叫好聲連成一片。唱完一段,人們根本沒過足戲癮,都嚷嚷起來:
“接著往下唱”
“再來一個”
“你倆一副架。”
胡二刈恢複了本音,邀請曲大浪:“老搭檔,那咱倆共同來一個,就演《盼五更》如何!”曲大浪樂嗬嗬地應道:“正合我意。”姚老美大聲嚷嚷:“來個《黑五更》!”曲大浪搖搖頭:“不行,不行,《黑五更》太粉了!”胡二刈解釋道:“就是的,主要是那裏的詞兒太露骨。”姚老美嗬嗬笑著故意逗問:“咋露骨了?”胡二刈說:“那裏的粉詞太多,你像有這樣的詞兒——”說著就唱了出來:
三更裏,月牙爬上來。我二人……
曲大浪猛的拍了搭檔一下:“打住,打住,快打住。”胡二刈不好意地一笑:“看我,咋說著說著就入戲了呢?你們說這詞兒能唱嗎?”有人故意說能唱,也有人要求接著往下整。姚老美嘻嘻笑道:“不能唱的你也唱了!”胡二刈並不接著唱《黑五更》,而是招呼曲大浪:“來,老曲,咱倆賣賣力氣,給大家來個《盼五更》”。曲大浪說::“還是老樣子,你去女裝,我去男裝。”待人們稍微一肅靜,老搭檔馬上進入角色,一邊扭一邊唱:
一更裏,月牙兒照花台,我與情郎巧約會,今夜有安排。一等也沒來,二等還沒來,也不知道情郎哥哥,你在哪裏閑溜達街……
兩人有分有合,配合默契,表演得體,唱得俏皮,扭得活泛,把人們帶入大閨女盼情郎的特定情境之中。
二更裏,月牙兒出正東,小奴家苦守空房,冷冷又清清。叫聲小春紅,快把火盆升。小小火盆抱在懷中,叫他十聲九不答應。
等五段詞唱完,人們還沒回過神兒來。曲大浪環顧著四周故意提示:“唱這麽好咋沒掌聲呢!”人們這才反應過來,熱烈的掌聲馬上又響成一片。掌聲未落,賈大膽已拉著胡二刈走出了人群。聞大褲襠品評道:“這小曲兒唱的,顫巍巍的,艮揪揪的,浪丟丟的!這曲大浪和胡二刈真是一對活寶!”錢大算盤嗬嗬笑道:“人難得常開心,像這樣的活法也挺有意思!”金鐵匠還在回味剛才的快活,讚歎道:“唱,唱得真過癮!”
張嘎咕搖頭晃腦地附和:“過癮,太過癮了!”回頭看見黃士魁黃士清提著幾隻大雁,從中心大街走過來,笑嘻嘻迎上去,新奇地叫起來:“嘢,大雁,好幾隻呢!”
人們都圍過來觀看,黃士魁說:“算盤叔,來一個?”錢大算盤問:“多少錢一隻?”黃士魁伸手指比劃:“實在價,八塊。”錢大算盤搖搖頭:“貴點兒。”黃士魁送上笑容:“誰不知道算盤叔爯賀,還差這兩個錢?”錢大算盤掏出八元錢,黃士魁解下一隻大雁:“這個肥實。”錢大算盤美滋滋地接過大雁:“這天上飛的是美味呀!你們不來一個?”金鐵匠湊上來:“來,來一個?來,來就來一個。”說著也挑了一個大雁。
賣掉兩隻大雁,哥倆兒往老宅方向走。黃士清說:“大哥,沒成想這麽好賣,進村就上來倆買主。”黃士魁笑了:“他們肯定能給咱宣揚,剩下的也好賣。回家等會兒,買主會自己上門兒。”
果不出黃士魁所料,到家不到半個時辰又來好幾個買主,大雁根本沒夠賣,隻留下一隻大雁,自己家燉上了。
吃大雁肉的時候,大人孩子都吃得歡實。艾育梅摸摸凸起的肚子說:“你們捕殺大雁實在是太殘忍了。”黃士魁說:“弱肉強食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則,不必太惋惜。再說了,要論珍貴,人可比動物珍貴,不能為了憐惜動物讓人挨餓。”把一塊肉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咀嚼,含糊不清地問她,“大雁肉香不香?”艾育梅點頭說:“香。”黃士魁笑了:“那就先吃飽肚子,補補你這雙身板……”
雖然日子還很艱苦,但還沒有磨滅艾育梅創作的欲望,每當有了靈感,她都會隨手記錄下來。這天傍黑,艾育梅就著油燈昏黃的光線,又趴在炕桌上寫起來,反複修改後,又往作業本上謄抄一遍。
黃士魁見艾育梅寫東西很認真,就笑話她:“你看你費那個勁幹啥,也不當吃不當喝的。”艾育梅一笑:“這是興趣!有趣兒才引人著魔呢!就像姑父好講、老姚叔好說、曲大浪好唱、仙兒大爺兒好算一樣。”黃士魁逗笑:“加上一個,艾老師好寫,那你們幾個可以打一壺酒。”
艾育梅拿起抄完的習作,清清嗓子,“哎,我新寫一首《別怨》,我念給你聽聽。”不等黃士魁應聲,就著油燈昏暗的光線念起來: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一番番興衰榮辱,恍如一場夢。別怨萬般皆由命,別怨地不平,自己的道路自己開拓,無怨無悔走人生。
剛念完一段,三喜子來串門兒,閑聊了一陣,忽然轉入正題:“魁子,我覺得你是塊好料,我想重用你呢!”黃士魁會心一笑:“三大,你要重用我?我能幹啥?”三喜子說:“現在情況是這樣的:一隊隊長得了重病,一時半會當不了隊長了,我把索良派到了一隊,二隊隊長位置出現了空缺,錢會計極力向我推薦鬼子漏,雖然那小子挺活泛,辦啥事不眼齁,成家以後人穩當多了,但我還是擔心他擔不起生產隊長這副擔子。錢會計想讓他接治保主任,我沒同意,人家金書承在戰場上那是立過功的,咱不能不照顧。為了搞平衡,我隻好把民兵連長這角色從書承那摘出來,給了鬼子漏。”艾育梅說:“哦,三大是想讓魁子當小隊長呀,可他還年輕,怕是不懂呢,也怕壓不住茬。”三喜子說:“不懂怕啥?人沒有三年力巴。我找二隊社員了解對人選的意向,有半數都推薦了魁子。這說明了啥?說明社員信任他,說明他很有群眾基礎。我慮聯了,魁子頭腦精明,辦事牢靠,在年輕人中,非他莫屬。”轉回頭對黃士魁說,“二隊的情況你比較熟悉,而且你也很能幹,你準能行!不管咋說,當隊長能鍛煉你的能力,再說一年還有一千二百個工分補助呢!”黃士魁有些慚愧地說:“可我,我曾經合夥偷過公。”三喜子說:“那一單兒就甭提了,就當是個教訓。我讓你挑頭確實是看你行,就別假咕了!”黃士魁點頭表態:“既然社員選我,支書對我這麽看重,那我就試一試。”三喜子用命令的口吻說:“不是試試,必須幹好,明天正式上任,就這麽定了。”
三喜子走後,黃士魁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喃喃道:“新的一頁開始了,生活會變好的。”艾育梅囑咐道:“我可跟你說,小隊長可不是普通社員,可得有個好作派,給人一個好印象。咱不幹拉倒,幹就往好幹,不能辜負了三大的期望。人活著為了啥?就是為了活出個人樣來。咱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幹事業。要幹出成績,幹出信譽,幹出威望,這樣咱才能在人前人後挺起腰杆子來。”黃士魁看似認真地問:“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你的學生啦?你是給我上課吧?”艾育梅反應過來,臉色泛起微紅,在黃士魁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好你個黃士魁,我說這些可都是為你著想,你反倒笑話我!”黃士魁說:“豈敢,豈敢,學生哪敢笑話老師呢!”說完忍不住嗬嗬笑起來。
艾育梅心情很好,拿起作業本子,繼續念《別怨》下一段:
三伏天落雨,三九天結冰,一幕幕悲歡寒暖,都緣一片情。別怨萬事都注定,別怨天不公,自己的命運自己把握,有滋有味度平生。
聽完這一段,黃士魁故意給妻子出難題:“人在弄不清事理的時候,都喜歡歸結為命運。哎,啥是命運呢?你當過老師的,給解釋解釋啊?”艾育梅略一思忖,解釋道:“命運就是人生的軌跡,就像一條線貫穿生死兩端。就像自然規律一樣,命是定數,運是變數,命運就是無數個偶然連成的必然,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左趕右趕,趕到那兒了。”黃士魁仔細想想,點點頭說:“嗯,有道理。哎,你說你這麽有才,咋就心甘情願地跟了我呢?”艾育梅感慨道:“我也是歲數小,還沒把結婚當回事兒呢,稀裏糊塗地就應下了。”黃士魁說:“這就叫,搬不倒,尖尖腚,真是啥人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