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吧十九章 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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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消退了,殘雲還沒有散盡,一縷縷陽光穿透烏雲的空隙射向大地。透過半開的窗子,艾育梅看見黃士魁在前園子裏加固被風吹歪的黃瓜架,前院的黃小露正與梁有多靠著前窗台嘰喳玩耍。自從四丫子蹲監吳妍過世,小露便由劉銀環養著。忽然,艾育梅的眼睛被小露手上閃現的亮光刺了一下,再細看是個鐲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的龍鳳銀鐲。
    以前,聽婆婆說過,這銀鐲子原本是一對,魁子的親爹去世前曾因胳膊瘙癢把另一隻要去戴過兩個月,發喪的時候發現鐲子不見了。小露的銀鐲子會不會就是當年梁家丟失的那隻呢?她冒出這樣的想法,便想探個究竟。
    她下地來到窗台外,把銀鐲子要過來,一比對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隻見這也是個足銀實心開口銀鐲,扁平的鐲麵也鏨刻著龍鳳呈祥裝飾紋,平直的背麵也有“天寶”銀樓戳記,連那多出的“孟”字也一模一樣。艾育梅用兩塊錢讓小露買糖球子吃,把銀鐲子哄下來,和小露拉個勾,還一起唱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她側身從拉開的小柵欄門走進前園子,神神秘秘地把一對銀鐲子呈在黃士魁麵前:“你看看這是啥?”黃士魁看了,也覺得奇怪:“哎,這鐲子咋成一對了?”艾育梅就把剛剛從小露手哄下鐲子的事兒說了,然後分析說:“一定是二祿偷的,興許是趁當年你們老梁家出橫事那陣子順手牽羊。”黃士魁說:“有可能,他那人向來愛小。”艾育梅又說:“沒準你爹的死跟二祿有關,興許是他害人的時候直接擼去的”黃士魁搖搖頭說:“要說他偷鐲子我信,要說他害人我不信。你想想,誰能為個鐲子害命?再說了,我親爹當年死在喝大酒上,不是被害的。”
    這天傍晚,艾育梅把炕桌子放好,端上飯菜,就等黃士魁從東窪黃豆地拿大草回來用餐。黃士魁到家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封信,那是村部更夫剛交他手的。“哪來的信,是不是上江老家寄來的?”他嗯一聲,坐炕沿上急忙拆開信封,抽出信紙。“上江好久沒來信了,能是有啥事兒?”媳婦跟他說話,他好像沒聽見一樣,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信上。育梅見他眉頭皺了起來,表情有些不對勁,便湊了過去,隻見那信的內容是:
    魁子、育梅:
    你們好!
    久未通信了,很是惦念。我爹身體還硬朗,時常念叨你們。也不知魁子什麽時候能回老家來看看,如果想回來應早做打算,畢竟老人家歲數越來越大,若來晚了看不著就會留下遺憾。
    今去信不為別事,就是想告訴你們一個隱藏多年的真相:當年我老叔不是喝酒喝多喪的命,而是被人謀害的。
    因為我老叔是橫死的,當年沒有入祖墳,而是單獨埋在柞樹坡。這些年來,我們每次去和尚溝上墳,都沒忘給老叔上墳。上個月,因為修高速公路,柞樹坡正好在人家規劃之內,發公告讓限期遷墳,逾期不遷出按無主墳處理。因為怕給你們寫信告知來不及,我爹就打算把老叔的屍骨經管回來,找明白人看了說可以遷入祖墳。遷墳的時候,大爺家的世明大哥和二大爺家兄弟們一起幫著撿的遺骨。世明大哥在捧頭骨的時候沒有拿住,頭骨掉在了地上,順著斜坡軲轆了好幾個個兒,停下來的時候,竟從裏邊蹦出個大青蛤蟆。大家覺得奇怪,就捧起頭骨察看。這一看可不要緊,把我們都看呆了,心都揪揪了。你說為啥?因為我們看見,一個大鐵釘子從老叔的頭蓋骨頂端正中偏左釘了進去,足有四寸長,都上鏽了。
    因為年頭太多了,我們也鬧不清這究竟是咋回事兒,尋問一些老輩人也都說不明白。我隻模模糊糊記得有天早晨爺爺讓我去叫老叔上堂屋吃飯,老叔的死相把我嚇著了,後來說是因為喝多了酒暴病身亡的。可這根釘子說明老叔不是正常死亡,但不知道是誰害的。我爹分析,老叔他出事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不可能用釘子自殺。他平時也沒跟堡子裏的人家結怨,也不太可能有人深夜翻牆入院尋仇。咱作坊除了自家人,還有長工老黃家爺倆,排除自家人,那嫌疑最大的就是水蛇腰二祿。我爹還分析,二祿給咱梁家當長工那會兒,因時常與老嬸說俚戲,曾被老叔拿話敲打過兩回。如果是二祿做下的惡事,那多半是因為情殺。但這總歸是猜測,並沒什麽證據。
    我老叔死得真是太慘了!可事情畢竟過去這麽多年了,要想揪出真凶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爹讓我告訴你,知道了真相,也別傷心上火;沒有啥證據,更不能盲目尋仇。
    老叔的屍骨已經用匣子裝殮,埋在了和尚溝祖墳下邊偏西處。除了驚現隱情,整個過程都還順當。給老叔重新安葬既是我爹的心願,也是我們晚輩應該做的。遷墳的情況已經說清,就寫到這裏。
    大姐世珍
    1990年7月4日
    這封家書曝出驚天秘密,把黃士魁的心情一下攪亂了,好半天都難以平靜。他扯過煙笸籮,撕下一條報紙卷煙,顫抖的手抖落幾縷金黃的煙絲來。他狠狠扭去煙蒂,連劃三下才把火柴劃出火焰,點著了旱煙剛吸了兩口,竟嗆得咳嗽了幾聲。
    艾育梅又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瞧瞧,按我說的話來了!你親爹是被人害死的!二祿的嫌疑最大!如果沒有遷墳這事,你親爹的死亡真相將永遠埋在地下。”黃士魁陷入沉思,手上的葉子煙燒得已經燙手,剛回過神兒來就問:“那他為啥要害我爹呢?”艾育梅抖了抖手上的信紙:“你三大不是說了嘛,如果是二祿做下的惡事,那多半是因為情殺。”喘口氣,繼續分析道,“當年你媽是個漂亮的女子,性格開朗,為人活泛,二祿給你們老梁家當長工,吃住在一個院,肯定早惦記上了。兩人是否暗生情愫,那就不為人知了,不然為啥常與你媽說俚戲,為啥被你親爹拿話敲打過,這裏邊肯定還有更多的隱情。雖然你媽是很好一個女人,但感情上的事別人誰能說得清。據你三大爺兒說,你親爹死後,二祿原來是想休妻再娶的,因為老黃家老老頭不讓,才把你媽說給了你養父,這既解決了老憨說不上媳婦的難題,也讓二祿好收場。雖然你媽改嫁了,但二祿霸占之心不死,你後爹家有好些年都是二祿給當家,這你不是不知道。還有,為啥私下有人議論說二老狠像他二大呢?用你二弟的生日往回推算懷他的日期,那時候你媽還沒改嫁,你二弟有可能是誰的,不能不讓人產生疑慮和聯想。二老狠槍斃時,二祿為啥那麽傷悲?為啥非要上現場?他咋對這個侄子那麽上心呢?你不覺得反常嗎?種種跡象表明,二祿害你親爹,最終目的就是娶你媽,隻是他沒想到因為老人作梗休妻未成……”
    黃士魁把煙頭甩在了地上,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你可別胡咧咧了。”艾育梅又抖了抖手中的信紙,抬高了聲調:“我這有根有據,咋叫胡咧咧呢?咋地?是不是分析透徹了你接受不了啊?雖是家醜,你也得麵對現實!”說得黃士魁無言以對,自知有些理虧,嘟囔一句:“就算你說的都對,可我現在能做啥?”艾育梅語氣軟下來:“你沒證據,現在啥也做不了。既報不了案,也報不了仇,就是對質他也不會承認的,弄不好還會倒打一耙。”黃士魁發狠道:“惡人應該受懲,不應逍遙法外。”艾育梅說:“現在坐不實,還真拿他沒辦法。真要是他做的,早晚不等得遭天譴。”說著坐下來端起飯碗盛飯,“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兒都別往心裏擱,別狗肚子裝不下二兩香油……”見男人下地穿鞋要走,問道:“你不吃飯上哪兒去?你可別惹他。”男人不聽他嘮叨,毫不遲疑地出了屋子。
    黃士魁進了前院東屋,二祿老兩口正在吃晚飯。劉銀環招呼一聲:“吃完了?”黃士魁嗯一聲,身子剛靠在北炕沿子上就直奔主題:“上江來信了。”二祿一邊嚼著大餅子一邊嗚啦嗚啦地說:“那是老梁家的事,不用跟我們說。”黃士魁表情異常嚴肅地說:“信上說,因為遷墳,發現我親爹是被人謀害的。”一邊觀察二祿的麵目表情一邊補充說,“遷墳的時候,發現頭骨裏釘了一根釘子。”
    二祿愣了片刻,故作驚訝道:“哦,是嘛,這倒是出乎意料。”劉銀環也說:“有這奇怪事?那,那能是被誰害的?”黃士魁說:“我也很想知道凶手是誰。當年,我親爹出事的時候,你們就在我們梁家作坊做長工,讓你們幫著想一想疑點,找一找線索,看凶手有可能是誰。”劉銀環看了二祿一眼,說道:“有年頭了,還能想起來啥麽?”二祿搖了搖角瓜樣的腦袋,舔了舔厚唇邊的殘渣:“事兒倒還記得清楚,當時隻知道是酒惹的禍。事兒出的太暴了,也沒聽說其它的。要說是誰害的,不敢亂說。你說他一個本分人,平時與人也無冤無仇,咋就被謀害了呢。現在回想,也沒個頭緒。”劉銀環說:“那上江那邊有沒有懷疑對象?”黃士魁說:“有是有,我信不實。我是這麽想的,我們老梁家對長工都不薄,哪個長工能喪八輩大天良。”
    二祿把大餅子猛得拍在飯桌上,臉子瞬間就陰沉下來:“你不會是懷疑我吧?我雖然給你祖上當過長工,但我絕沒做過惡事,我現在就敢發毒誓!信不信?信不信?”見魁子正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似乎正巴不得看他如何發誓,隻好緩緩抬起右臂,用手往頭上一指,“若是我幹的,天打五雷轟!”
    劉銀環嗔怪道:“還起誓發冤的,犯得著麽?魁子來就是讓咱想想當年的事兒,也沒說是你幹的你置啥驚?”黃士魁說:“不過還有一事我得說說。”接著就把小露玩銀鐲子的事簡單說了,問道,“這鐲子裏麵的記號證明,這就是我親爹死時丟的那隻。鐲子出現在你們家,你們咋解釋?”不等二祿出聲,劉銀環忙說:“這銀鐲子確實是那隻,但不是偷的,是當時混亂的時候你二大撿的。既然你知道了,那歸還就是了。”
    黃士魁不再往下問了,站起身時卻說:“我相信這麽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一切都報。”離開時,二祿卻坐那沒動,劉銀環送到門口,勸道:“這事兒年頭太遠了,恐怕很難查清,你別上火。”
    艾育梅擔心黃士魁上前院一語不合鬧出事端,站在房門口向前院望了半天,見黃士魁走回來,連連問:“他啥反應?”“感覺是不是他?”“給她惹毛了沒有?”黃士魁皺著眉說:“感覺他反應怪怪的,可能是心虛。雖然他對天發毒誓,但不能排除他的嫌疑。”艾育梅說:“是啊,那是個有名的刀筆邪神,人話也是他,鬼話也是他,他發的毒誓可沒場聽去。”忽見聞大呱嗒跑進院門,離老遠就嚷嚷:“哎媽呀,大姐夫,你老姨邪骨頭病犯得邪乎,整的嚇人唬道的,有的也說沒的也說,快去看看吧!”
    三年前,杜春桂被送進福原福利院,僅僅住了半年就回來了。見她一個人生活可憐,曲二秧沒少去關照。後經黃士魁出麵,讓這一對老孤男寡女在一起打了夥。
    黃士魁兩口子穿過前院胡同往老姨家走時,聞大呱嗒還喋喋不休:“哎媽呀,你說也真奇怪了,鬼子漏借她口傳話,說聞老七欠一百二十元賭債到現在還沒還呢。聞老七說真有這事兒,剛才許完願,答應明天去給他多燒些紙錢……”
    杜春桂屋裏擠滿了很多看熱鬧的人,黃士魁在人群後麵見老姨披頭散發地坐在炕中間,哈喇流星地又哭又笑。曲二秧問:“你是誰呀?”回答說:“我是老歪。”一聽是索老歪,眾人無不驚駭。索老歪是四清的時候吊死在歪脖樹下的,想不到這會兒借著杜春桂的一身邪骨頭附體。曲二秧問:“你有啥委屈的呀?”杜春桂以索老歪的口氣說:“我後悔呀,腸子都悔青了!”曲二秧說:“後悔你倒是別做呀!你說你多豪橫一個人,當年遇到那些難心事兒,也不值得你去尋死上吊嘛!”聞大呱嗒問:“你在那邊咋樣啊?”杜春桂還是索老歪的口氣:“咳,不好過呀,啥也別說了。”忽然一個激靈回過神兒來,向眾人詢問:“剛才是不是索老歪來了?”眾人都說:“是,是。”聞大呱嗒說:“哎媽呀,說得可憐著呢!”
    “你說這幫死鬼,都來琢磨我幹啥呢!”說著說著,杜春桂憋憋屈屈地哭了,好像有天大的冤情似的,直門兒說腦袋疼。曲二秧問:“這又是誰呀?”杜春桂沙啞著嗓子說:“我,我是青鎖!”曲二秧疑惑道:“這屯裏也沒有叫青鎖的呀!”杜春桂聲音更沙啞了:“我是上江的,我是魁子他爹。”眾人一聽,目光都投向了黃士魁。曲二秧說:“魁子正好也來了,你有啥話跟他說吧!”眾人把黃士魁和艾育梅讓到前邊,杜春桂長歎一聲說:“我冤哪!冤情到現在也沒有人給我昭雪呀!”聞大呱嗒說:“他還會文詞兒呢,昭雪是啥意思呀?”艾育梅說:“昭雪就是洗清冤屈的意思!”急問道,“你是不是讓人害的?是誰把你害的?”眾人也紛紛追問,杜春桂又長歎一聲說:“不說了,不說了,解放前的事兒沒人管,說也沒用了。”黃士魁上炕,掐住老姨的人中,大聲說道:“有本事你找凶手作去,別來磨我老姨了。你快走吧,我在十字路口給你多燒些紙就得了。”杜春桂哽嘰一聲醒了過來。
    黃士魁對大家說:“大家千萬別信有毛病的人說的話,大家別問了,你越問她越逞能。二秧叔,你好好照顧我老姨。”曲二秧點頭說:“你就放心吧,她緩過這個勁兒就好了。”黃士魁對眾人說:“誰也別搭理她,一會兒就好了。散了吧,散了吧……”眾人還沒看夠呢,聽黃士魁這麽一勸說,隻好紛紛散去。
    回家的路上,黃士魁兩口子一邊走一邊說話。艾育梅問:“哎,你咋不讓你老姨說呢?”黃士魁說:“本來這是著沒臉的了,你越問她越歇虎,說多了影響更不好,再說從她嘴裏知道的也當不成人證,公家更不信這一套。”艾育梅說:“不過,她說的月兒般圓的,你說怪不怪呢?”黃士魁說:“這沒啥奇怪的。我老姨早年在上江太平嶺住,跟我老姨夫成家以後在梁家堡子住過,一定聽了很多關於我親爹死亡的傳說。這會兒神誌錯亂,全謅當出來了。”艾育梅問:“如果凶手真是二祿,你咋整?”
    黃士魁一時沒有回答,在二路家胡同往前緊走幾步,忽然停下,望著二祿家房子,撂下狠話:“凶手真是他,我跟他勢不兩立。我一定想辦法讓他沒法活人,以解我心頭之恨。”艾育梅連說:“對對對,若認定凶手是他,絕饒不了他。”
    曲克窮哈巴哈巴進了老宅東屋,看他抽抽著臉子,艾育梅問:“這又咋啦?”曲克窮一邊擦著汗一邊懇求道:“大哥,你幫我說說香柳,不然她沒完沒了,肯定不會饒過我。”黃士魁問:“你是不是又惹香柳了?”曲克窮“嗯”一聲,一五一十地學說起與媳婦剛剛鬧出的不愉快來:”我今天討喜跑了好幾個屯子,有些累了。剛吃完晚飯,我把飯碗往炕桌中間一推,讓香柳把桌子揀了碗刷了。香柳一瞪眼,用筷子磕打著碗邊子,又來了彪勁兒,罵我是羅圈腿支地缸肚子,走路哈巴;問我是不是有倆錢燒包兒,想當大爺。我笑嘻嘻地賠不是,揀完桌子,我出來散心,到了老神樹下一群人裏,金四眼逗我說:‘老曲呀,是不是又受氣了?你個老爺們兒,咋讓媳婦管得眯兒眯兒的呢?’我說,‘我那媳婦,哪樣都好,就是對老爺們太凶,一點兒也不慣著’,然後學說我在家受的氣,說香柳就跟咱東北最凶悍的母老虎一樣,要多凶有多凶,說我這輩子,攤上這麽頭獸真是沒個整。我還在賣弄呢,哪成想香柳到了我身後,她突然熬嘮一聲:‘說誰是獸?你真能折柳子,還學會在這兒講究人兒了,你傻的嗬的、潮的乎的,賤皮子一天不熟你就難受。’說著劈頭就打,一邊打還一邊罵我:‘你快把你那屁咽回去吧,這心哪氣得直蹦啊,你知不知道,嫁給你這‘武大郎’,我都後悔死了,不著有孩子,我早都蹽杆子了。’嚇得我抱著頭就跑。”
    曲克窮學說完,黃士魁有些為難地說:“你說你惹她幹啥?你不知道她那脾氣嘛!你當初把她整到手多不容易,你就多讓著她吧。我跟你說,在咱村,有兩個女人不中惹,一個聞大呱嗒,不僅能賣弄,還是個罵人精;再一個就是香柳,不僅不讓人,還有點蠻。”艾育梅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你把人惹翻了,那就認個錯吧,說幾句軟乎話,給媳婦道歉也不顯得低氣,根本用不著她大哥去塞牙縫子。”
    曲克窮隻好回家乖乖向媳婦低頭:“我錯了,媳婦你別跟我這個小人一般見識。”香柳根本不給他好臉色,咣當一聲把洗衣板擲在腳下,曲克窮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婆婆站在門口問兒子:“這是吵吵啥呀,你咋又惹乎她了?”曲克窮說:“我當大拿,拿冒了。”香柳撇撇嘴問:“知道因為啥收拾你嗎?”曲克窮一轉眼珠,非常誠懇地認錯:“不該上外邊講究媳婦。”香柳提溜丈夫的耳朵罵道:“瞅你這張臉,跟個抽吧腚似的,還想搬我脖梗,真膽肥了!你個賤皮子,一天不說你就難受!”疼得曲克窮直咧嘴:“行了,耳朵快讓你扭掉了,我再不敢了。”
    自從對天發過毒誓,二祿的心裏越來越不得安寧了。雖然那毒誓發了,暫時迷惑了黃士魁的疑心,但自己也很心虛,唯恐頭上三尺真有什麽神明。他在內心多次默默禱告,祈求上蒼不要把他的毒誓當真。這天中午,他上東南蛤蟆塘察看自家黃豆地回來,從西北天空遮上來異常沉重的陰雲,讓他的心情更加的壓抑。沿著火燎溝北沿往回走,路過公冶山家門前時,遲疑了片刻,索性走進了院子。
    公冶山盤腿坐在炕梢一張炕桌埋頭看古書,二祿走進裏屋,故意咳嗽了一聲。公冶山頭也不抬,目光卻翻過花鏡上沿,盯著二祿,故作稀奇道:“呀呀,稀客呀稀客,今兒個怎麽想起到我這來了?”卜靈芝忙說:“你咋陰陽怪氣的呢?二祿平常總也不來,他來準有事兒唄!”公冶山放下書問道:“難道你二祿也有難心的事兒啦?”二祿在炕邊坐下,嘶嘶兩聲說:“我這幾天,心總是不穩,右眼皮老是跳,想讓你看看家裏有沒有什麽災星。”公冶山說:“看你心事重重,那就搖一卦吧?”說著從身邊帆布兜裏扯出一個作業本和半截鉛筆,又從兜裏掏出三枚通寶銅錢,當啷啷散在桌上。
    卜靈芝勸道:“沒啥事最好別算卦,算好心裏歡喜,算不好心裏犯硌応。”二祿執意要搖一卦,兩手將銅錢攬在空拳裏搖晃起來。公冶山將搖過六次的結果一一記下,並寫出幹支、神煞、本卦、變卦等相應文字,一邊寫還一邊自語:
    獨發易取,亂動難尋;先看世應,後審淺深。
    仔細看了半晌,衝二祿瞭了一眼,皺起眉嘶嘶兩聲:“哎呀,卦不好啊!”二祿心裏一驚,怯怯地說:“怎個不好法?你隻管直白說,說啥樣都不怪你。”公冶山猶豫了一下,身子靠在炕櫃門上,反複說:“凶卦,少有的凶卦!”用手指點著作業本上的字跡,解釋道:“本卦艮宮,風山漸,歸魂;變卦乾宮,天山遁,午未空。官鬼與日辰衝為暗動,雖臨月旺不為日破,卻怕歲破,逢歲破必有大凶之事。卯木也是災煞,年日的災煞大小同集,三煞的力量不可忽視。金是忌神旺,水是原神伏於絕地,又被動爻克,也是凶象。未土動爻,乃是歲君的後二辰,是吊客星;又未土是墓庫動,化午火,此象所示必然是歸葬。總而言之,這卦官鬼不平安,隨鬼入墓凶,可斷大難臨頭,必消亡惡果。”
    卜靈芝在一旁發現二祿神色有些詫異,用胳膊肘拐了自己男人一下,提醒道:“說這麽邪乎,你可別嚇著他。”二祿有些心神不寧,央問道:“可知道這大難啥時來?”公冶山直視著二祿的三角眼:“我這個人向來嘴黑,不說清楚心裏也是不安。這卦凶象多露,恐劫數難逃,應期必快,就看你的造化了。”二祿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哆嗦著手問一聲:“可準?”公冶山嘴角輕蔑地抽動了一下,隨即搖頭晃腦地說:“算卦曆來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卜靈芝給二祿寬心說:“隻當是扯閑篇,你別太當真。”二祿內心憂慮重重,歎口氣問:“可有什麽法子破?”公冶山搖搖頭說:“人會算命卻識不透心,人能治病但治不了命。古人雲,壽夭有命,富貴在天;人之善惡,通天達地。人活在世,要與人為善,不能隨心所欲。”見二祿伸手掏錢,擺擺手說,“下下卦分文不取,你隻管回吧!”
    卜靈芝送二祿到院子裏,寬慰道:“這算卦呀,十人斷十個樣,就一人斷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他現在是一陣糊塗一陣清醒的,可不像年輕時有準頭了!前些日子,張老賴家丟牛了,找他算就沒算對。他現在說話可沒邊兒,你可別聽他瞎鋪排,別放心上。快回去吧,你看這天陰的邪乎,可別挨澆。”
    她回屋沒好眼色地瞪了公冶山一眼:“你咋瞎作派呢,若是不準,看你不癟茄子。”公冶山笑笑說:“我是照卦理實話實說,對這種不義之人還客氣什麽?”卜靈芝說:“你不說那仕途有望、小利可圖,專說大難臨頭,我看你這是故意嚇他呢。”公冶山笑道:“他求啥咱說啥,正對路嘛!”卜靈芝說:“你沒看他手直哆嗦,你可把他嚇屁了!”
    天陰得異常沉重,雲層與大地似乎正在合攏,隻有天邊還有一道狹窄的亮色,如同返照的回光。凝重的雲層垂掛著幾道雨的紗簾,從一處雲層裏漸漸伸出一條粗粗的“龍尾”,那“尾巴”呈倒扣的漏鬥形狀,由豎直漸漸變得彎曲,觸摸著舔噬著大地。
    二祿路過村小學校的時候,覺得上不來氣兒,索性坐在操場籃球架子下邊用來壓架子腳的大石頭上。他皺皺著眉頭尋思著剛才的卦象,公冶山和卜靈芝的話在耳邊回旋:“凶卦,少有的凶卦!可斷大難臨頭,必消亡惡果。”“隻當是個遊戲,你別太當真。”二祿叨咕道:“不準,不準,他也許真是順口胡謅呢!”抬起三角眼慢慢望向陰得水罐一樣的天空,又喃喃自語:“難道天要滅我?”
    風停止了吹動,大地變得出奇的安靜,沉沉的烏雲似乎要壓到地麵上來。忽然,二祿有了一種奇特的感覺,似乎毛發根都刷刷立起,皮膚隱隱刺痛,汗毛孔正在微微爆裂,覺得自己的靈魂正飄出體外。恰在此時,一道蜿蜒如蛇的閃電撕裂天空斜劈下來,瞬間罩住二祿全身,明滅間傳來一串震耳欲聾的炸雷。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一個又一個雷鳴在房前屋後炸響,仿佛落下的炮彈爆炸一樣,人們躲在屋內聽得心驚肉跳的。
    大雨過後,張嘎咕第一個發現,二祿倒在泥地上氣絕身亡。隻見他的衣服燒焦了,一隻鞋脫落了,從後頸到後背留下了薔薇色枝狀斑紋。
    聞大呱嗒一路拖泥帶水,風風火火跑進老宅報信兒:“哎媽呀,剛才那雷打的多嚇人,打的哢哢的,你們都想不到那雷把誰劈了?”艾育梅急催:“快說,把誰劈了?”聞大呱嗒喘著粗氣說:“哎媽呀,老天爺劈的不啥好人,把前院那個總好跟你們作對的損獸劈了!”黃士魁吃驚不小:“那暫我還看見他躬著水蛇腰往東麵地裏去了呢,他挨劈了?”聞大呱嗒說:“哎媽呀,這還有假?你上學校籃球架下看去,可老慘了!”話音剛落,黃士魁就急急出了屋子。聞大呱嗒說:“哎媽呀,不光劈了,後背上還有黑黢黢的字呢!”艾育梅喃喃自語道:“這叫人不報天報。”
    福原派出所熊所長帶一個民警來察看雷擊現場,隻見二祿右大腿胯部兩塊皮膚掉了,後背有電流灼傷的痕跡。“黃得祿是被雷電擊斃的,這是從現場提取的煙、打火機、零錢。”兩眼紅腫的劉銀環從民警手中接過裝物品的塑料袋,徑直走到籃球架下。她拍打著被塑料布遮蓋的二祿屍體放聲悲嚎,拉著淒慘的長聲罵著:“你個遭天譴的,你究竟做了啥孽呀!”她幾乎匍匐在地上,拍的兩手是泥,眼看哭不出聲來,黃三怪才吩咐眾人把她攙走。
    數日後,老神樹下,人們圍繞這場雷擊議論紛紛。有人說二祿被雷擊倒在地的時候正是午時三刻,也有人說他背上那花紋是“罪大惡極天理難容”八個大字,給二祿的死蒙上了一層詭異的色彩。姚老美通報這場雷擊造成的損失:“這場雷擊,全村毀壞電視七台、電表十塊、房屋三間,二百米低壓線被燒得‘碎屍萬段’……”
    公冶山添枝加葉地向人們學說二祿搖卦的事,感歎道:“我說他劫數難逃,應期必快,想不到隨口一說,竟然應驗了!”張鐵嘴兒說:“這說啥有啥呀!前幾天魁子收到上江來的信,找二祿說他親爹被害的事兒,二祿竟然指天發毒誓,說‘若是我幹的,天打五雷轟!’發完毒誓沒兩天,真就遭了雷劈,可真夠巧的了!”賈大膽說:“往後誰若做了虧心事,可不敢再指天發誓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