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2章 閑侃荒村

字數:11221   加入書籤

A+A-


    古老的柳條河蜿蜒東來,日複一日地吟詠著寂寞的歌謠。它發源於完達山西麓,一路奔流數百裏,抵達三姓城北,匯入鬆花江。大多河流一瀉而東,而這條河流卻逆勢西行,因此常引發一些人稱奇道怪。
    孟家窩棚位於三江平原,經年累月受到臥佛嶺的護佑柳條河的滋潤。早先有王姓家族開荒占草,搭起了馬架子,後來出了個孟五爺,把持著好幾方田地,使這裏煙火漸盛。隨著冷暖輪回青黃交替,肥沃的黑土地不僅生長出一茬又一茬五穀雜糧,更是養育了一茬又一茬屯男屯女。
    屯子坐落在地勢起伏的長青崗,緊鄰著樹木掩映的火燎溝,時有炊煙繚繞,雞犬相聞,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最招眼的就是屯中那棵老榆樹,粗壯的樹幹兩庹合不圍,高處的四五個分枝向四周伸展開來,擎起的樹冠像一把遮天的大傘。朝東的虯枝上曾栓有一口懸鍾,因鐵絲繩年久鏽蝕難以負重,斷落後被人毀棄。於是生產小隊分別在虯枝上懸掛犁鏵片,敲擊出不同的聲音召集各自的社員上工。這樹無人能確切說出樹齡,堪稱方圓百裏的古樹王,因水衝不倒、地旱不枯、雷擊不死,又被視為神樹。屯東一裏半地連著大河套,回灣處的一隻木船孤獨地守著蠻荒的渡口。屯南出口有一羅鍋石橋橫臥在火燎溝上麵,躬起的脊梁不知馱過多少行人車馬,挨過多少日曬雨淋。屯西不遠處一片雜樹林疏密排開,宛如一道屏障擋住了風口;屯北三裏處是個亂葬崗,一個墳包挨著一個墳包,或有青碑立於墓前,上刻了考妣文字。這椅子圈墳地是什麽人選的?至今有多少年了?無人能考證準確。
    老一輩人一說起這地場,就會情不自禁地道出一套順口溜來:
    王馬架子孟家窩,坐落長崗守荒坡。
    椅子成圈陰氣重,神樹遮天故事多。
    午後,雨過地皮濕,日爺兒從雲層裏重新露出臉來,地麵上些微水氣正在散發。一幫閑人又聚到老神樹下扯樂子,每每說到妙處就引發一陣笑聲。這時,公冶山走過來,張鐵嘴兒坐在老神樹下的青石墩上,騰出空位讓他坐下,就聽姚老美嘖嘖兩聲:“鐵嘴兒總是這麽捋瓜板正,攤個好老伴兒,多暫都伺候卑服的!”張鐵嘴兒雙手摸了摸自己幹淨的藍粗布上衣對襟,笑得有幾分自豪:“你也不賴,五朵金花呢,你得學會使喚姑娘。”姚老美搖搖頭說:“姑娘都是外姓人,指不長久的。”曲二秧苦笑道:“我一個撂腳漢,養不住媳婦,也沒留下一男半女,我這衣服好久沒洗,都埋汰嘍。”
    公冶山懂些陰陽,會些掐算,動不動就雲苫霧罩的,人稱半仙兒。他嗬嗬笑問:“剛才這麽熱鬧,說什麽呢?”張鐵嘴兒說:“說北邊的椅子圈有年閑子啦!”公冶山瘦削的臉頰仰了仰,捋著一縷山羊胡賣弄道:“那椅子圈兒麵向東南,丘陵圍繞成椅子形,土崗突兀成台案狀,可謂是動氣的地兒。埋左邊,青龍主財;埋右側,白虎主勢……”未等說完,張鐵嘴兒饒有興趣地發表見解:“都想找個上乘的穴位,就是沒看見哪家祖墳能冒出青氣。多少年來,咱種田人土裏刨食,難逃靠田為生指天吃飯的命運,所以就有了用命來解釋一切的各樣說法!”曲二秧說:“那地場如今成片,想必從無名的鬼村早變成了有名的鬼城,不知有沒有那戀酒鬼、好色鬼、貪財鬼。”姚老美說:“或許人世上有的陰界也有,有道是陰陽無界嘛!”張鐵嘴兒繼續說:“那兒晃常發生一些張冠李戴的事情,燒差了位的,哭錯了人的,遷差了墳的,惹出不少活人為死人扯的糾紛。每逢除夕、清明、鬼節,不管是久居村裏的,還是長年在外的,都要去打點一下。燒幾張黃紙、培幾鍬黑土,圖的大都是祖先保佑家宅安寧啊!”四迷糊金楊說:“其實全都是燒紙燎地皮,活人解心疑罷了。”
    曲二秧故意搬爭:“仙兒總說椅子圈是啥好地場,我看是笑談。時至今日,哪見得出什麽人中龍鳳了,倒是出了不少山貓野獸。”公冶山極力狡辯:“不是不出,是時候未到。”曲二秧追問啥時候能到,公冶山一時答不出,吟一套詞兒來蒙混:
    溝幹出潛龍,山倒出太平。
    花開出貴子,花謝子才成。
    吟罷,又顫顫胡須,吹噓道,“我是公冶長的後代,雖不像老祖宗會百鳥之語,但我能看懂天文地理,能識破鬼密神機。”眾人聽他亂侃,都當俚戲一笑了之。曲二秧忽然好奇地問:“仙兒祖上真會鳥語?”公冶山說:“我祖上是山東諸城人,複姓公冶,單名長,傳說他是春秋時期魯國的奇人。”曲二秧說笑:“哦,真有這個人哪!你要不細說,我還以為是姓公母的公呢!”這話把人們逗樂了。公冶山微微一笑:“來,讓鐵嘴兒給你們講講我祖先公冶長。”
    鐵嘴兒是這鄉下說書人,大名張回,讀過幾年私塾,會說《封神榜》《紅樓夢》《聊齋》《七俠五義》,水平毫不遜色專業說書人。雖無折扇可揮,也沒有醒木可拍,卻能迷住鄉民。他說書時而疾馳,時而舒緩,時而激昂,時而低沉,那些刀光劍影、俠肝義膽、愛恨情仇、酸甜苦辣,都盡在其中。無論是在村街土院,還是在田間地頭,常常聽得如癡如醉。一要開講,總會拿一句話作引,“這說啥有啥”“咱哪說哪了”“說來話長”都是他的口頭禪。
    見人們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張鐵嘴兒便繪聲繪色地講起故事來:“有一天,公冶長在家中閑坐,一隻烏鴉飛來說:‘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死了一隻大肥羊,你吃肉來我吃腸。’他進南山,果然尋到剛死的大綿羊,於是用長繩拖回家,和家人美美地吃了頓羊肉,卻把腸子埋了。烏鴉沒有吃到腸子,懷恨在心。時隔不久,烏鴉又飛來說:‘公冶長、公冶長,北山死了一隻大綿羊,你吃肉來我吃腸。’他聽後,以為和上次一樣,就去了北山,見一群人圍著什麽,離老遠就喊:‘這是我打死的!’跑近前傻了眼,原來那是一具人的屍體。人們看他帶著一把砍柴的刀,便把他捆了起來,扭送到官府。聞知公冶長能聽懂鳥語,縣令要驗證真假,叫人在麻雀經常覓食的空地分別放兩堆穀物,一堆是拌了毒藥的蘇子,一堆是沒放毒藥的穀子。公冶長聽了一會兒,回稟老爺:‘麻雀說,蘇子有毒咱吃穀。’縣令非常驚奇,斷定他蒙了冤,就把他放了。”“那後來呢?”曲二秧追問。“後來呀,公冶長成了孔子的弟子,孔子還把女兒許他為妻。”張鐵嘴兒補充了一句。“故事不錯,不知真不真?”曲二秧又問。“真不真不知道,不過後來的《青州府誌》可有記載。”
    姚老美笑嘻嘻地說:“我琢磨了,解放前咱孟家窩棚有名望的大家就有四戶,而且各有特點。聽我編的《四大家子》嗑,看貼不貼鋪襯!”隨口唱道:
    孟五爺信大廟,曲有源唱小調,
    秦老成遛馬場,聞大耍好逛道。
    眾人誇說姚老美有歪才,姚老美來了興致,一句一句解釋起來。
    “這第一句,說的是孟五爺和小腳婆心善、兩口子都信佛,經常到小孤山的大廟上香火。有人給孟五爺算過,他向佛門捐善款,變賣出去的田地至少有兩方,兩方就是九十畝。據說,大廟裏的妙印老尼早年間是孟五爺的相好!”金四迷糊嘻嘻笑問:“真能胡謅,我跟他住鄰居咋不知道呢?”姚老美打哈哈道:“四迷糊呀,這個你得問孟祥通,我也整不實成哦!”
    “這第二句,說的是曲二杆子會討喜唱戲,什麽單出頭、蹦蹦戲,唱得頭頭是道。要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天生會打洞。老曲頭後代都好這一口,但二秧唱小曲不如大浪,說哨嗑不如三哨。”聽姚老美如此評價曲家,曲二秧承認是事實,眾人就說一母所生差距太大。姚老美話鋒一轉:“倒是有一樣不好,這曲家爺們兒不把莊稼活放心上,單幹那陣自家地荒得不像樣啊!”說到這兒,眾人都嗬嗬笑了,曲二秧也摸著大脖子傻笑。
    “這第三句,說的是秦老成喜歡馬,常拿著鞭子到南馬場去溜幾圈。別看他頭腦精明,可總為無兒無女鬧心呢,互助組時臨死眼睛都沒閉上。要說老秦家吆叨婆心最善,除了收養秦老成的侄子,還先後收養了老艾家老少三口。”張鐵嘴兒說:“老姚說的對!我媳婦淑君、秦占友、秦黑牛,這幾個都得念秦家的養育恩呢!”姚老美說:“就是秦占友那一頭豹花禿不招待見,所以說不上媳婦,跟他車上那白花母馬倒是般配。”說著忍不住噗哧一聲先笑了,見把眾人逗樂了,又補充說,“真是牛渴奔井沿兒,這跑腿子就好貼幫女人,腰裏那倆錢都讓六指兒靠去了。”
    “這第四句,說的是聞大耍好耍錢,常年在家放局抽紅兒,有些人因為耍大錢傾家蕩產。”姚老美嘻嘻兩聲接著說道,“他自己還有一口神誄,喜歡逛道兒。聽說他年輕時候作的挺凶,遙山架嶺東跑破鞋。聞大褲襠就隨他爹,見著漂亮娘們兒,渾身嘚瑟連燈籠掛都顫悠。”這番話把眾人又逗得哈哈大笑。
    鬧了一陣,張鐵嘴兒忽然感歎道:“遠的先不說,就說翻身到現在吧,真是越來越得把好過了。咱這一帶土改時叫七區,現在成了公社,而且改名都帶個‘紅’字,老糧台叫紅星,三道梁子叫紅崗,咱福原鄉叫紅原;咱這一帶村屯老名也被新名替代,而且都帶個‘長’字,孟家窩棚叫長青,附近村屯還有長勝、長興、長發、長安、長寧……”眾人都說張鐵嘴兒是個有心人,會歸攏分析。一說起公社,姚老美有些興奮:“前些日子召開紅原人民公社成立大會,我去了現場。那場麵老壯觀了,敲鑼打鼓放鞭炮,牆上貼著許多申請書決心書,還特意給上級報喜,公社有了管委會,還有章程,要求在生產上開展秋季攻勢,發布了生產突擊令。”金四迷糊說:“咱村變化也挺大,你們看大隊部與小學校中間,新修了那麽大的露天戲台,襯著後街那排小葉青揚,怪好看的。還有靠南邊火燎溝這邊,不幾天就蓋起來六間大禮堂,舉架高,間量長,多有氣勢!”曲二秧說:“是啊,人間變化大,時代不同了!”
    張鐵嘴兒緩口氣,拿老黃家說事兒:“就說黃老秋一家吧,當初他們投奔這裏時家裏窮得叮當響。這十多年光景,日子雖然緊巴,人丁卻挺興旺。三喜子早年拐跑裘環,半道上讓綹子劫了二饃,逃生後給老賈家倒插門也攢下一群孩子。自土改翻身三喜子就交了好運,先當農會主席,接著當村長、初級社高級社主任,再後來就成了咱大隊黨支部書記。別看三喜子沒啥文化,但會當官兒,見人三分笑,從不得罪人。二祿兩口子來咱這兒偏得個香惠子,有了這枚引蛋,母雞開了張,接連生了兩個丫頭。二祿就怕斷後,盼小子盼個眼藍!也不咋積行的,老來真抱上個小子,卻偏偏叫四丫子,說什麽好養活。老憨帶著後婚妻投奔咱這兒也生了一窩,真是越窮越能生。他家頭些年多困難哪,一大幫孩子扯一鋪破棉被,到冬天孩子換不下嘚勒褲子。要說這人哪,真是窮不長草、富不紮根哪!土改時,老孟家由於有兩座三間房,自己留了老宅東邊新蓋不久的,把老宅分給了黃老秋和賈永路,賈永路在河套邊上壓個戧子鼓搗渡船去了,黃老秋趁機把老宅西頭買下來,實現獨房獨戶就更美了。”眾人都誇說老宅造的夠局勢,說這樣的房子在方圓幾十裏也少見。姚老美說:“倒是黃士魁越來越出息了,幹活那是好把式,過日子那是頂梁柱。雖然是個養子,但老憨也借力了。”
    提到養子這個話題,金四迷糊感慨道:“這前一窩後一塊的,真不容易呀!同樣是養子,我家鬼子漏就差了節氣。”公冶山說:“你這三個後生,要說借力還得指望老小子。大林子當兵一走十多年,不在身邊肯定也指望不上。你那養子聰明大勁兒了,心眼子太花,借不上啥力。倒是你那老疙瘩書山有個孝順勁兒。”張鐵嘴兒問:“哎,四迷糊,大林子走這麽長時間咋不回來看看呢?”金四迷糊說:“我納摸他快回來了,頭些日子來信了,說今年夏天能領著媳婦回來一趟,小兩口的結婚照都郵來了。”姚老美安慰說:“別急,肯定能回來的,大林子是幹大事的人,總得抽出時間才成嘛!”
    正在這時,曲大浪邁著悠閑的步子走來:“呀嗬,議論啥呢這麽熱鬧?”姚老美嘻嘻笑道:“聊聊世道,說說變化。來扯一會兒,弄個小曲兒聽聽。”話音剛落,大家都跟著起哄。曲大浪故意清清嗓子,應聲道:“那就唱段《世間親》。”他走進樹蔭下,很俏皮地亮個相,浪聲浪氣地唱起來:
    世間親,天地親,天地萬物度光陰,日月穿梭人變老,春秋交替物換新。
    世間親,父母親,父母給咱養育恩,慈善爹娘容易找,孝順兒孫卻難尋。
    世間親,兒女親,兒女長大各自奔,娶了媳婦成家業,嫁出閨女隨別人。
    世間親,夫妻親,夫妻一場結發恩,心有情義一生好,家犯桃花半路分。
    世間親,兄弟親,兄弟姐妹血脈親,雖然平常顧自個,遇到危難見親人。
    世間親,親戚親,親戚都把貧富分,日子窮時少人問,家業大了多遠親。
    世間親,朋友親,朋友常與酒肉親,勢利小人靠不住,正人君子交得深。
    世間親,金錢親,金錢最能誘人心,活著聚來萬貫財,死後難帶半分文。
    世間親,五穀親,五穀雜糧養咱身,粒粒來自莊稼地,餐餐別忘種田人。
    一曲終了,贏得大家一陣叫好:
    “真好聽,唱得浪不溜丟的!”
    “詞兒編得真勻乎,整個浪兒是一套大實話呀!”
    “我一聽到‘我的哥們呀’,還有‘哪哎嘿喲’,心窩子裏就賊啦舒服!”
    聽眾人一番誇獎,曲大浪美滋滋地說:“我是土地爺吃煙灰——就有這口神誄。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我是閑不住,自己尋開心罷了!”姚老美說:“好久沒見那河東胡二刈了,你要是和老搭檔一起唱就更帶勁了。”曲大浪說:“賽天仙最拿手的是反串女聲,那絕活我是學不來的……”
    忽然,從中心大街上傳來女人的吵吵聲:“老憨,你幹哈呢?有沒有個緊慢?”人們順聲望去,見杜春心正迎向在道上賣呆的老憨。
    杜春心已過不惑之年,雖然身上藍士林平紋斜襟布衫和青色褲子並不顯眼,但周正的模樣、白淨的皮膚、適中的身材,仍透著幾分風韻。她三步並做兩步地來尋老憨,嚷嚷道:“讓你上生產隊套馬車,你擱這兒傻賣呆,眼看就日上三杆子了,你還在這兒磨蹭,能不能撒楞點兒?”老憨忙解釋說:“趕上曲大浪唱小曲,我就聽了一小會兒。”春心接著嚷嚷:“你知不知閑忙?有沒有正溜兒?”老憨自知理虧,不等媳婦數落完,趕緊驅趕馬車:“嘚嘚,駕——”姚老美在老神樹下喊問:“你們套馬車幹哈呀?”春心板著的麵孔轉向眾人,迅即浮起笑容:“要賣豬去。讓他上生產隊套車,他像賣不了的秫荄戳在了這兒!”姚老美央求捎個腳兒,春心爽快應下,讓他幫抓豬,姚老美應了一聲,快步跟上了馬車。
    老宅坐落中心道東第四趟街後趟第四戶,房蓋前後兩坡,用青一色的小葉樟草苫成;三大間房子五檁五臼,大柁八十多公分,二柁六十多公分,全是紅鬆木;房子跨度大,間量長,南北一丈八,東西一丈二;牆體非常厚實,是穀草拉拉辮編的,既保暖,又防風,還隔水;前後開花格窗,左右對襯,上下兩合,開啟自如。正值熱天,上合窗拉向屋裏,用窗鉤子鉤住,時有過堂風徐徐流動。房簷子底下吊著塔型的秫秸籠子,籠子裏塞進了一些金黃的窩瓜花,幾隻草蟈蟈鐵蟈蟈不時地振動薄翼,奏出美妙的音樂來。
    老憨把馬車趕到老宅院門口時,三喜子早已等候多時。豬圈裏有兩頭白豬,春心放出一頭稍大一些的克郎。幾個人把豬逼到下屋牆角要摁倒時,豬一邊拚命掙紮一邊嗷嗷嚎叫。三喜子不小心被豬撞了個趔趄,鼻子正好碰在牆棱角上,仍忍著隱隱襲上來的疼痛,幫著把掙紮的豬製服在地,紮好蹄夾子,用杠子抬到了車上。春心瞅了瞅三喜子的鼻子,有些過意不去:“這扯不扯,抓個豬讓你這大支書碰了鼻子,用不用找雍大管給看看?”三喜子搖搖頭說:“就是有點發麻,不害事。也沒出血也沒破皮,不用找大夫。”黃老秋說笑道:“雖然沒破相,但鼻子有點兒歪了。”
    聽見後院有豬叫聲,二祿晃蕩著水蛇腰過來看稀奇。他探頭看看馬車上的豬,叨咕道:“可白瞎這豬了,還能喂一陣子的。你這豬精瘦,打不上等啊!就這麽賣了,過年就沒啥指項了。”春心說:“這年成不好,人都快供不上溜兒了,缺糠少菜沒啥喂的呀!”說完坐到後車板上,招呼姚老美上車。姚老美身子挨近馬車外轅耳板,往起一騰屁股就坐了上去。老憨早已坐在內轅耳板上,輕輕晃了晃紅纓鞭子,馬車穩穩地向前行進。重新經過中心道時,閑人們已經散去,隻有張鐵嘴兒的嘎咕兒子站在大隊烘爐門前看光景。
    嘎咕大號張南,小時候發燒引起輕微腦癱,五歲學會走路就始終搖搖晃晃,個子長到一米六就不長了,可腦門子卻越來越突出,仿佛南極子托世一般,隻是沒有那冉冉白胡須,也缺了那一股子仙氣。他脖子似乎頂不住大腦殼總是不由自主地晃動,一說話控製不住緊張,嘴唇一動就會翹起,鼻子也會吩哧鼓動。見馬車經過,他趔趔趄趄跟在後麵,姚老美轟攆道:“去,去,找嗚哇去。”張嘎咕聞聲,果然停下腳步,因尋不見哥哥張嗚哇而摸頭疑惑。
    馬車出了南村口,過了羅鍋橋,沿著一條官道向西南顛簸行進,兩側焦綠的莊稼緩緩向後移動。向遠處望,臥佛嶺如同側臥的美人舒展著腰身,地氣籠罩的農田野地似乎在透明的波浪紋中抖動。
    姚老美耐不住寂寞,拉話道:“一晃兒,你們打從上江撲奔到這兒有十幾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呀!”春心說:“那可不,就跟做夢似的,人真不抗混哪!自從我領著魁子改嫁給老憨,不覺咋地混出一幫孩子,都讓孩子給攆老啦!你說我咋就虎八的嫁給他了呢?這些年是咋跟他熬過來的呢?”老憨說:“你也沒啥可包屈的,按理說你進了大戶人家當童養媳該享福了,可你命裏擔不住,偏偏嫁個短命鬼兒!也就我這樣的憨實人兒肯娶你這守了寡的,不是黃花大閨女好小夥誰要你!”
    這番話說得春心很不痛快,不知怎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當年輾轉流離的情景:“我還記得投奔那會兒,一路可遭了不少罪。當時我們穿的破衣嘍嗖的,我和銀環二嫂還把臉麵弄魂兒劃兒的,記得到了三姓地界就身無分文了,實在餓不行了,我抱著魁子和二嫂去討過飯。當時三道梁子有戶人家的老太太給了好幾個窩窩頭,還給魁子一頂瓜皮小帽子。”老憨插話說:“那時要飯,我們幾個老爺們兒抹不開麵子。”
    春心說:“剛到孟家窩棚的時候,我聽到雁長脖那幫長舌婦說我不少閑話,我還記牢繃的呢!說好漢無好妻,賴漢守花枝!說我長得打人兒,心真不高,是紅顏薄命,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苔上了……”老憨卻說“你別管啥糞,若是插在別的地方,你這朵花興許早就蔫巴了呢!說你是鮮花我看不對,你呀頂多是個狗尾巴草。”見把姚老美惹笑了,老憨也得意地嗬嗬起來。春心剜了老憨一眼:“你別管啥花啥草,如果不是為了魁子,我說啥也不會嫁給你。我從來都沒打算把自己舉在金鸞殿上,既然跟了你,啥牛糞不牛糞的我都認了。”
    馬車悠悠行進,車上的豬不時哼哼幾聲。
    姚老美扭轉話題:“要說這魁子越來越出息了,頭腦好使,幹活地道,提起他,村裏人都豎大拇指!我看魁子也不小啦,該說媳婦了,你們兩口子咋想的呀?”春心皺起眉頭:“這眼下,我心裏矛盾著呢,當年我上梁家要魁子,人家百般不給,在門前作了三天梁家才妥協,讓魁子十四歲時給送回。現在魁子早都過了約定的年齡,一想到那《過子單》我心裏就發毛。按說,應該把魁子送回去,可是我這當媽的咋舍不得呢?我始終擔心,如果魁子自己提出來,或者梁家人找到咱這落腳地兒,我可咋應對呢?”姚老美說:“這天底下當媽的,哪有願意讓親生骨肉離開自己的。哎,老憨,你咋想的呀,到底送不送他回上江?”老憨使勁把鞭稍搖向空中甩出一聲脆響:“駕——”馬車稍稍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他回頭甩下一句:“我也舍不得魁子走!”
    姚老美還在琢磨魁子的事兒,提醒道:“舍不得他,那得想一個好辦法。”老憨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想留住他,其實也有招兒。”春心不屑一顧:“你個憨人,你那悶葫蘆裏能賣什麽好藥!”姚老美卻催促:“你就別賣關子啦,快說來聽聽。”老憨說:“我出的招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給魁子訂婚娶親,把他的腿拴住!”春心一拍大腿:“對呀!你看你這憨人,到緊關節要時倒是聰明了一回。”聽到誇獎,老憨嘿嘿一陣傻笑。春心乜斜一眼:“傻樣兒,誇你兩句把你美出鼻涕泡了。”姚老美回頭對春心說:“兒女訂婚是一輩子的大事,可不能剜一筐就是菜,你們得好好挑挑。不知道魁子到底有沒有目標,有目標就不抓瞎了。”春心說:“他能有啥目標,他這兩年總在外麵幫家裏掙錢,我看他還沒往這方麵想呢!老美呀,有相當的你也給琢磨琢磨。”姚老美爽快應下。
    俗話說,量車使牛,量女配夫。姚老美為魁子尋找合適的目標,把村姑們在心裏過了一遍篩子:“魁子應該說個牌模帶勁的,家庭根本的,可惜我家錦冠長的磕磣,黃白淨子臉雀斑太多,配不上魁子。孟家春子不錯,論長相論過家都沒挑,就是歲數還小,再就是家庭成分不好。”春心說:“我對成分倒不在意,小點兒更好,前天我跟祥通媳婦閑說話,那小腳婆說,‘土改時候你救過我一命,我始終記著那份大恩大德,但孟家和黃家不能通婚。’我問差啥呀,那小腳婆說那就別問了。你說怪不怪?”姚老美分析道:“興許人家是不想把春子給你們,又怕辜負你當年的大恩。可能就這麽簡單,沒啥可奇怪的!”老憨忽然說:“咱前院二哥家的香惠長的俏皮,人也靈活。”春心說:“那丫頭好是好,可就是日本根兒不好。”老憨說:“管她是不是日本根兒呢,好就中唄!”春心說:“香惠身世複雜,我怕往後留羅濫哪!”姚老美說:“做夫妻講究緣分,緣分到了自然就來了。你們還是先根問根問魁子是咋想的吧?”春心笑道:“老美說的在理兒,有工夫我就問他。”
    馬車一路顛簸到了紅原公社,停在生豬收購站院內一麵牆下。那牆上有白灰大字:“認真落實農業‘八字憲法’,誓奪農業大豐收!”
    老憨彎腰細看那牆上的字,春心罵道:“你個睜眼瞎,不認識字瞎看啥?”老憨說:“我咋不認識呢,那個字是‘八’。”春心又罵了一句:“我看你才像個‘八’呢!快抬豬去。”
    老憨招呼姚老美,一起把豬抬到了大秤上。
    “架子豬,三等,四毛三一斤。”男收購員過了稱,又高聲報數,“一百四十九斤一兩硬點兒。”然後給老憨一遝錢。老憨一張一張地數,姚老美笑話道:“數錢真慢,手好像掰不開鑷子!”春心一生氣就罵:“這輩子你也見不了大錢,瞧你那笨樣,三天爬不到河沿的玩意兒,查個錢也沒個撒楞勁兒,給我!”一把將錢奪過去,唰唰唰,唰唰唰,一會兒就點完了,對收購員笑笑:“正好,六十四塊一毛二。”
    春心數落老憨,姚老美憋不住笑。老憨牽著套繩往院外走,見大門柱根下有個東西亮了一下,仔細一看是一枚硬幣,快走兩步,彎腰撿起硬幣,喜滋滋地炫耀:“撿五分錢噢!”姚老美誇說:“老憨不愧名叫得財,真有財運。”春心揶揄道:“撿了五分錢就樂那樣,要是撿十塊錢還不得樂昏過去。”老憨吹吹硬幣上的灰塵:“一分錢憋倒英雄漢!五分也是財嘛,五分能買兩匣洋火呢!”話未說完,已將硬幣送進褲兜裏。
    從生豬收購站出來,春心和姚老美到供銷社買了些生活日用品。老憨趕著馬車,走到春風照相館前,春心突然被那櫥窗裏的照片吸引住了。老憨催她:“走哇,別在那兒賣呆了。”春心一邊招手一邊叫道:“來,快來看,你看這是誰?”老憨把馬車停下,和姚老美一同前去觀看。
    櫥窗裏陳列著幾張黑白照片,其中一張放大的閨女頭像最惹人注目。閨女十七八歲的樣子,一張鴨蛋形圓臉白晳細嫩,兩條黑黑的長辮自然垂落,特別是那一雙杏仁樣的大眼睛清亮有神,眼仁兒宛如兩顆熟透的黑葡萄。
    “這不是老艾家大閨女育梅嘛!”姚老美笑嗬嗬地說,“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你看人長得帶勁,過家也是好手,要能說家來可挺好!”春心誇道:“這丫頭真招人稀罕!可找到中意的人了,就選她了。”姚老美提醒道:“聽說三姓師範學校恢複辦學了,鄭校長保送了兩個學生,一個是穆逢辰,一個是艾育梅。這眼看就要去上學了,學成了是有工作的人。”老憨撇撇嘴:“真敢起這念頭,純粹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春心主意已定:“你別說那屁嗑,成不成隻有問過才知道,趕明兒個我就找她姑艾淑君去。”
    這時候,照相館裏的師傅出來問:“照相屋裏請!”春心擠出笑容:“你這像照得真好,我們隻是看看。”師傅皺皺眉頭:“隻是看看?不照相啊?”老憨忙擺手說:“不照,不照,我們怕把魂兒勾了去。”春心也搖頭說:“不照,不照,怕把你那鏡頭照打了。”
    三個人上了馬車剛要離去,就聽那師傅說:“怪事兒,不照相倒把這照片看了半天,真是屯老趕、山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