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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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張平安從順興客棧出來就順著縣道往西走去,他也不敢回家,因為王先生今日送鄉下表妹出嫁不開課的事他並未告訴他母親。原本想著借此機會去山洞練劍,沒曾想碰到了王賬房被殺的凶案,在客棧耽誤了一早上,雖吃了籠包子但也飲了幾盞陵江毛尖。陵江毛尖植於武陵山脈之南麓,朝夕有雲霧,夏有驕陽為鄰、冬有霜露為伴,明前采摘,飲之解膩去油、醒腦提神,尤其對張平安這正值長身體的少年來說,茶水下肚、腹內空空、雖舌尖回甘徐來然腦中凶案畫麵卻如滔滔陵江水一般讓他難以平靜。此刻他腦海裏浮現的都是相貌模糊、武功高強的賊人暗中窺視,潛入院內,趁錢莊剛開門天還未明時入內殺人劫財的畫麵。
哼,倘若我在,雖不是他對手,然定倚仗熟悉地利之便與之周旋,任他武功高強卻不如我身子小跑動靈便。張平安一邊想一邊左躲右閃,將身邊的路人、街邊擺放的菜簍子當做錢莊內的桌椅板凳、院中的草垛水桶,想象著和武功高強賊人相遇、周旋的場景。就這樣,張平安一邊左穿又躲一邊輕揮這竹棍下意識的往城中通河橋市場跑過去。
此刻已近午時,通河橋市場裏人群熙熙攘攘,有從鄉下擔著鮮貨的農戶、晨出提著魚歸來的漁夫、兩腳泥濘拎著裝滿泥鰍簍子的老漢、從大竹簍子裏拿小木凳擺在路邊準備賣米豆腐的婦人各色人等,叫賣聲也是起此彼浮好不熱鬧。
“看仔細些,摸撞到我家孩兒”,“燈盞窩一文………喂!莫衝撞了熱油!!!”,“這是誰家小官人?行得衝撞忒沒體統”,沿街的商販、路人一邊叱責張平安一邊慌忙躲避, 不急躲避的賣燈盞窩和蒸包子的小販還急忙起身護住油鍋和爐灶。張平安腦子裏全都是和賊人追逐打鬥的畫麵,周圍這些商販、貨攤在他眼裏都是用來與人周旋的朦朧物事,旁人的呼喊在他耳中還不及蚊子的嗡嗡聲。
吃我一記回馬劍!張平安往前一竄緊接著腰胯發力回身往後一刺……“啊!~呀!”隻聽得一身大呼,張平安回身時恰好撞到了右邊走過來一個酒樓夥計。夥計的喊叫、肩膀的疼痛感以及空氣中的酒香讓張平安的心神一下回到這通河橋熙熙攘攘的市場。
他這一竄一回身,身子略略騰空,憑著這些年碑林跑步騰挪、山洞舞劍練出來的底子張平安收腹沉腰一發力又把身子扭轉回來,看眼自己和那夥計要倒地,他立刻收回竹棍輕點了一點地穩住了自己的重心接著足尖點地穩穩落下身來。再看得那夥計直接被撞得往後連連撤步,原本雙臂環抱著的三個係著紅布的經瓶應聲脫手而出,一瓶飛向夥計側後的人群,另兩瓶向前對著張平安飛來。
張平安眼見得那兩瓶飛散在自己肩膀處的酒壇卻未伸手去接,隻是借著落下來的勢頭一個側身讓開,右手竹棍指地,左手背在背後,立定之後看起來頗有俠士風範。
“接住!”突然一個雄渾的北方口音傳來,隻見一穿著青綠綾衫、黃皮束腰、麵貌微黑的壯漢一個弓字健步身體頂住退步欲倒的夥計,左手揮出嵌有銀絲雲紋的手刀刀鞘對著飛向人群的經瓶一招托天式輕觸緊接著急旋手腕,右手順勢抓住瓶頸穩穩接住。
“多,多謝……”夥計話音剛起便想起了“啪!”“啪!”兩個清脆的瓷瓶碎裂聲。張平安聽得壯漢的呼叫是讓他接住經瓶,但他此刻腦子裏一片空白,就這麽眼睜睜看著酒瓶落在腳邊碎裂開,飛濺到鞋子和褲腿上的的酒水伴隨著醇厚沁人的香氣讓張平安有些恍惚:碎了,我剛才可以接住的……
“好功夫!”,“好厲害的軍爺!”這壯漢電光火石間一套行雲流水的扶人、卸力、接瓶動作讓周遭人群裏爆發出一陣驚歎。
“看這刀鞘,莫不是西軍校尉?”一胡商模樣的喊道。
“是西軍?聽說幾年前他們有統製內通西夏連丟黃土、玉芝、定邊三城,從上到下都被朝廷處分。”一粗布衣衫小販模樣的人接話。
“是哩,是哩,我也聽說,黃土城一千五百人戰三萬鐵騎,西夏竟然一觸即潰,此間定有勾結。”旁邊端著碗瞧熱鬧的一粗短漢子咽下嘴裏的米豆腐附和著。
“休聽人亂說,朝廷去年底已經下詔平反,言西軍慕容統製力戰而死依律優撫其妻兒老母”
“詔書?我未曾看見榜文”
街邊小販、買菜婦老、路過客商都圍攏過來議論紛紛。
“今年元宵我去表兄家時在潭州西門見過榜文”一青衫書生朗聲道“榜文上真真記著黃土城西軍一千五百人出城死戰,斬殺鐵鷂子隊長四名,官家還特旨嘉獎,準黥麵十數人除籍複民。”
“原來如此……”
“那前兩年被誣或死或逃的的西軍官兵也得安心了。”
突然人群裏一陣騷動“何事喧嘩?”,兩名巡街弓手推開人群擠到那名夥計身邊“你等作甚不顧好各自營生在此……”話未說完他們瞥到那名壯漢愣了一下,旋即止住話語躬身抱拳“校尉大人在此,不知有何公幹?”
“某乃鄜延路延州駐泊都監狄……”壯漢正將手刀掛與腰上回禮自報姓名,身邊夥計突然大喊起來“天殺的莽撞小廝,賠我酒來!”他一邊哭喊一邊指著張平安“二位公差,是這廝撞翻了我五年陳陵江春……還有,對,還有衡山窯彩繪經瓶兩隻,他須得賠我”,說著他不停的對弓手作揖喃喃自語“東家定怪罪於我……兩瓶酒值我兩個月例錢。”
張平安正懊惱自己明明可以接住酒瓶卻坐視酒瓶落地,又沉醉於壯漢大拙於巧的反應和武藝,卻被夥計和弓手這一鬧一嚷給拉回神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闖的禍需要銀錢償補,不然杖責之刑怕是難逃。“小子該死!撞破阿兄的酒。是貴是賤定原價償你。”
“貨值不到百文!”未待弓手開口,人群裏走出一繡有纏枝紋邊藍褐錦袍的長須長者,老者手持靛藍賬簿對狄都監、弓手和眾人一拱手道“紅布封口酒宴已散,觀潑灑出來的酒水不過三合,經瓶雲紋歪斜釉色粗糲,定是十裏外太常鄉窯製仿品,並不值得幾文。”
“原是張行首,我等有禮了”兩名弓手認出這是通河橋酒肆行首張之禮,兩人對張之禮一抱拳,互相對視一眼便後異口同聲道“既然行首在此那定能處置妥帖,我兄弟二人巡街畢還須回衙門公幹,且告退。”言罷又對著狄都監一拱手便擠開人群離去。
“行首須得依貨估價,怎可偏向外人”那夥計趕忙站到張之禮身邊弓腰作揖“五年陳釀一合酒須得兩百文錢,三合理應償我六百,怎說是百文。”
“哼,你是哪家雇的跑腿?敢在我麵前詐取錢財?”張之禮背起拿著賬冊的手抬頭撚著胡須往下瞧著他“你等偷拿酒宴殘酒重新裝作一瓶,此等醜事還須我明言?”
“竟有此等下作之事?”
“如此殘酒怎當得百文銀錢!”
“這是哪家酒肆?將來定不去他家吃酒。”
眼見眾人議論紛紛這夥計隻得低頭不語。
“多謝行首釋疑解圍”狄都監朗聲笑到“小郎君身手靈便甚合我意,值百錢!”說罷從懷裏摸出一把大錢遞給那名夥計“去吧!此足以向你東家交差。”
“謝過都監大人,謝過都監大人!”那夥計哪敢抬頭,雙手舉過頭接下錢來數也不敢數便低頭擠開人群急急往南而去。
看著夥計的背影張之禮大聲喝道“回去說與你東家做老實營生,若再被我遇見定報官與他計較,看他抵不抵得六十大杖!!!”
“我替這位小郎君謝過張行首仗義執言”狄都監對著張之禮揖禮道。
“都監言重了。”張之禮趕忙回禮“此乃我分內之事,陵江行市向來是童叟不欺、量足價公,今次竟讓都監見到此宵小卑劣之事,我這行首真真無地自容啊。”
“行首哪裏話”狄都監趕忙雙手扶起揖禮的張之禮“自古陰依陽生、邪為正敵,但有行首這樣不偏私、敢揭短處,為行為市為民之人在,些許粟鼠不足為慮。”
“狄都監過譽了”張之禮拉住狄都監的手指著身後涎香樓道“若不嫌棄,可否賞光與老夫共進中食?”
“張行首客氣了”狄都監退了半步揖禮到“在下隻是路經此地,晚些還須坐船去往益州公幹,故此就不叨擾行首了。”
“喔~既如此,那都監請自便,若來日再來陵江老夫定盡地主之誼請都監品嚐我陵江吃食。”張之禮揖禮後對著眾人道“都散去各做各的計較,莫要阻了都監去處。”說罷便踱步而去。
“散了,散了!”
“噫?午時了?可得回去準備中食。”
“燈盞窩一文一個……”
“讓一讓,讓一讓,留神熱湯……”
眾人散去,通河橋又吵嚷起來。
張平安何時遇見過這等風雲突變的場麵,隻有身邊蒸籠裏吹來夾雜著水汽和肉香的熱風和涎香樓迎風飄動旗子的“呼啦”聲在告訴他應該要感謝麵前這位武功高強的狄都監。
他望著狄都監,想開口又不知如何說,隻是躬身揖禮似也不足以償都監百文,若說要照數償他張平安兩袖空空更不敢回家去報與老母,隻是無意識的拿著竹棍在地上“哢哢”的點來點去,手心之處被竹棍抵得通紅他也不覺痛:父親製紙母親販木,這百十錢抵得他二人一日工錢,我如何有臉去討要?少不得在街市尋些書寫跑腿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