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榮國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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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鵑提著燈籠,急匆匆回到瀟湘館。
    進門後,問了一聲雪雁,便進了林黛玉的房內,見姑娘正點著燈在看書,兩彎罥煙眉輕蹙,眉尖似有一縷輕煙,淡掃蛾眉,跟畫出來的一樣。
    但紫鵑知道,眉毛還隻是姑娘身上不太起眼的地方,姑娘的一雙水汪汪的含露目,才更是惹人喜愛,二爺每每見到姑娘哭泣,總會急得不行。
    “姑娘。”
    紫鵑輕喚她一聲,春天的夜晚有些涼意,於是拿了件衣裳去給看書的林黛玉給披上,勸道:“姑娘早些睡下罷,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總歸到時候有辦法的。”
    在紫鵑看來,姑娘著實令人心疼,從小就沒了娘,前兩年又沒了爹,又沒有兄弟,寄居在親戚家中,沒有個知疼著熱的人,受了委屈隻能一個人回房中哭。
    “外頭怎麽樣了?”
    林黛玉低著頭看書,問紫鵑道。
    她嗓音天生細小,跟她的人一樣柔弱纖細。
    紫鵑笑道:“老太太、太太跟璉二奶奶她們商量了好久,最後說,從明兒起,府內以後提前半個時辰關門,晚上派多些人巡夜,各房清點財物,不能讓手腳不幹淨的人渾水摸魚。”
    “可還說了別的?”林黛玉還是低頭翻著手上的書。
    紫鵑剛好認得,姑娘是在看新唐書,因說道:“寶二爺去跟老爺他們議事去了,等會子他回來再跟姑娘說吧。”
    林黛玉終於抬頭,“你怎知他會來?”
    紫鵑笑道:“姑娘就別瞞我了,前些時候寶二爺叫晴雯送來一條舊手帕,我都瞧見了,姑娘還在帕子上寫詩。”
    聽到這話,林黛玉有些蒼白的小臉上浮現一抹羞意,啐罵道:“其他人都沒瞧見,偏就你眼尖……咳咳咳。”
    她一焦急,就不禁咳嗽起來,眉目如畫的小臉皺作一團,捂著胸口呼吸急促。
    “姑娘別急!”
    紫鵑忙上前給她輕拍背,埋怨道:“我跟在姑娘身邊那麽多年,豈會不知道姑娘心意?”
    林黛玉這才漸漸止住。
    紫鵑自言自語道:“我素日裏見二爺,倒是一片實心待姑娘,原先還能說再等兩年,老太太身體還硬朗,能給姑娘做主。可如今賊軍圍城,各人前景渺茫,還不知道將來怎麽樣。”
    林黛玉不答,隻胡亂看著手中的書。
    紫鵑又道:“我聽說,凡是改朝換代,都是要抄家貶官殺頭的,若是殺頭就不必說,大家一了百了,可要是抄家了,府中的女眷還不知道被賊軍怎麽著,還不如姑娘跟寶二爺趁早定下名分,將來也不至於一個黃花大閨女淪落到外邊去。”
    “你混說什麽?”林黛玉急得小臉漲紅,她怎會這般胡來?便是先前寶玉跟她混說兩句戲弄她“傾國傾城貌”的話,她都要橫眉豎目的罵他。
    “姑娘別氣,原是我說錯話了。”
    紫鵑告饒,林黛玉指著手中的新唐書說:“史書裏有記,唐太宗破長安城,將城中犯官女眷盡數打入掖庭宮,為奴為婢我是不怕的,可若是賊人想用強,我便用一尺白布吊在房梁上,也不汙了我的身子!我清清白白的來榮國府,即便死了,魂魄也要清清白白的回揚州去!”
    紫鵑動容,望著她,姑娘長得柔弱嬌小,總是病懨懨的,三日裏定有一日是哭泣的,可姑娘的品性卻比男兒還要剛強!
    “姑娘死了,我也不苟活!”
    紫鵑說了自己誌向,又忙勸慰她:“如今還不至於到地步,姑娘別心裏一直是尋死。”
    “什麽死啊活啊的?”
    門外傳來聲音,林黛玉忙抹去眼淚站起身,朝進來的少年笑道:“你真來了,紫鵑,去給二爺倒茶。”
    賈寶玉忙說道:“別去了,我坐一會就走。”
    林黛玉看了他幾眼,方才慢慢坐下,問他:“舅舅們說了些什麽?”
    她大舅舅是賈赦,二舅舅是賈政,也就是寶玉的父親,剛才他們男人去議事,東府的賈珍應該也在。
    賈寶玉連連歎氣,“老爺說,明日早晨讓我去鍛煉武藝。”
    林黛玉一怔,仔細看了看他,竟是忍不住掩嘴發笑,打趣道:“寶二哥哥要上馬立戰功了,我不陪你了。”
    素日裏,賈寶玉隻在內宅廝混,連讀書都不好好讀,更別說刀槍棍棒這些武藝!
    “好妹妹就別取笑我了。”
    賈寶玉耷拉著頭,垂頭喪氣道:“都怪那賊王,攻下了金陵害死林伯父還不夠,還要來打京城,弄得如今天怒人怨,百姓惶恐!”
    林黛玉不答,眼下不是抱怨的時候,該想些正經辦法度過難關。
    誰知,賈寶玉還在那說:“我父親說要我明日開始穿鎧甲,跟仆役們一起訓練,好妹妹,你說我明日裝病如何?”
    林黛玉心裏生起氣來,城若破了,府裏頭的女眷就都要遭殃,她已做了赴死的準備,寶玉卻還說這些話,他就從未想過後麵的事?!
    林黛玉睜著一雙含露目看他:“寶哥哥,你為何不肯去?”
    賈寶玉道:“那些粗人舞刀弄槍,渾身都是汗水,遠遠聞到就覺濁氣逼人,沒有女兒家清淨芳香,我若是去了,豈不也變得臭不可聞?”
    他笑嘻嘻道:“那時我穿了鎧甲回來,怕是妹妹要捏著鼻子躲我遠遠的。”
    林黛玉心中涼了一半,寶玉若真的拿起刀槍去訓練武藝,她又怎麽會嫌棄?
    心裏想著,黛玉半真半假的問:“寶哥哥,倘若賊軍破城,殺進府裏來,把我殺死了,你又要怎麽樣?”
    寶玉急了,臉上漲紅說:“妹妹要是死了,我就跟他們拚命去!下地府也要陪著妹妹去!”
    林黛玉笑道:“誰要你陪我去死?家裏頭姊妹那麽多,她們死了,你也要尋死不成?”
    “那我去做和尚!”
    “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
    原本是與他置氣的話,可眼下不是時候,林黛玉把新唐書遞給他,“你再看看,看史書裏改朝換代時候,那些新皇帝是怎麽對舊朝王公大臣的。”
    賈寶玉很快看到了唐太宗攻入長安城,將犯官女眷盡數打入掖庭宮的記載,不禁抬頭看向林妹妹,見她弱柳扶風一般的嬌態,便歎息著說:“妹妹是這等的超逸人物,若是被賊子玷汙,才真是讓我心中劇痛!”
    林黛玉蹙起眉,總覺得這不是什麽好話。
    恰好這時紫鵑端茶進來,看到她玲瓏身段,賈寶玉不禁又說道:“紫鵑姐姐也是這般標致,那些亂臣賊子哪來福氣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妹妹且放心,他們打不進來!”
    一席話說得林黛玉和紫鵑都愣住了,林黛玉帶腮連耳通紅,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麵含嗔,指著他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又學了些混話來折辱我,賊子殺進來我若是苟活,我羞也羞死了!”
    賈寶玉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忙上前作揖告饒。
    林黛玉惱他不中用,又擔憂著城外的賊軍,沒有再和以前一樣與他說說笑笑,讓紫鵑將他打發走了。
    夜裏,她獨自躺在瀟湘館的床上,杏子紅綾被嚴嚴實實的裹在身上,想到自己母親病逝,父親為賊人所害,加之寶玉白日說的話,不禁愁緒籠罩心頭,眼淚滾滾落下,淚珠斷斷續續,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