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亡國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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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後,每當聽到有人提起“故順”時,清河總會想起大順朝覆滅前夜,她捧著書在毓慶宮徹夜未眠的一幕。
    這一晚,她換了三回燭火,宮女們熬不住睡下了,連最忠心的漱玉,也趴在桌子上睡熟過去,唯有她獨坐在鋪了火狐毛褥子的榻上,披著金線織孔雀羽妝花袍,捧著書,半天也沒有翻動書頁一下。
    她看向窗外,月亮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連星星的光也不見了,天地間黑沉沉的。
    清河忽然很畏懼天亮的到來。
    天一旦亮起,那人就會進城,入主皇宮,她的生死榮辱全在那人的一念之間。
    她心裏害怕,怕許許多多可能會發生的事。
    但天終究會亮起。
    宮女太監們準時醒來,清河聽到了外邊傳來他們的走動聲,接著,房內趴著睡的漱玉也醒了。
    “公主一夜未睡?”漱玉驚訝道。
    “我睡不著,也不困。”
    清河輕輕搖頭,“過了今日,我就不是公主了。”
    漱玉一時無言,半晌方說:“公主也不必太過擔憂,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又有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她閉了嘴,意識到這句話不怎麽好,哪有國破家亡還是福氣的?
    “公主,我去叫人來伺候您洗臉更衣。”
    漱玉出了門去叫人,清河難得笑了下,漱玉因為名字的關係,所以想來不說洗漱。
    過了一刻鍾,漱玉才帶著幾個宮女走進來。
    她欲言又止,清河看出來了,隻說道:“不必苛責,為我更衣罷。”
    今天伺候她的人比往日少了一大半,還虧得是漱玉出去叫人,否則不一定有人想起來她這個亡國公主。
    ……
    穿戴完畢,清河出了毓慶宮,往皇嫂那走去。
    遠處的天空已亮起,宮牆下,多的是步履匆匆的太監宮女們,若是往日,他們見到自己後,或避開或站在牆根下低頭等候,但今日,這些太監宮女們隻是快步走過,簡單行個禮就去忙他們的事去了。
    漱玉抱怨幾句,清河卻一言不發,徑直來到皇嫂宮中。
    皇嫂的氣色比她還難看,見了她後,竟是恍惚了半晌。
    姑嫂相對無言。
    “去太後那罷。”張皇後說。
    於是清河與皇嫂一起來到母後宮中,原先是兩人相對無言,如今變成三人。
    “去老太妃那罷。”太後說。
    清河又來到老太妃的鳳藻宮,見昨夜裏彈奏琴聲的賢德妃也在,另有楊貴妃、吳貴妃、小吳妃等人,後宮大半妃嬪都來給老太妃請安,以致於賢德妃賈元春都隻能站著——太上皇的妃子是她長輩。
    “你們都來了。”
    老太妃環顧四周,見一屋子的後宮妃嬪,既有年紀五六十、進宮也有四十年的太上皇妃子,也有小皇帝新納的,年不夠雙十,正值芳華的新婦。
    還有元春,這可憐孩子在鳳藻宮伺候了她十年,才剛被封為賢德妃,如今也要遭此難。
    “來了也好。”老太妃坐著慢慢說道:“我能再見你們一麵,今天過後,大家就都各自散了,新皇帝的後宮容不下我們這些舊朝妃嬪。”
    滿屋子的女人都用手帕拭淚。
    “都別哭了。”老太妃說道:“皇朝更迭本來就是這樣,隻是我們家運數終了,再不能享以前的福氣,你們年輕的,以後若是過苦日子,就當是還以前的債了。”
    說著,她又看向幾個年輕貌美的妃嬪:“新皇帝進宮後,指不定會要你們去伺候,你們……自己拿主意罷。”
    幾個年輕貌美的妃子羞紅了臉,不知該怎麽作答,賈元春語氣平緩的問道:“老太妃,陛下既已降了乾王,出宮時,我們自會跟著出去,今後也依然會伺候陛下。”
    眾人都不說話,清河心裏歎息,賈妃之言何其天真,史書裏攻破京城的人,對舊朝妃嬪宮女,往往是納入後宮,或賜予屬下。
    漢獻帝的皇後與妃嬪倒是跟著他去了封地,可眼下乾王的皇位卻不是靠禪讓得來,他是打入京城!
    “若是如此,倒還好。”周貴人小聲道,她臉色竟是好了許多,仿佛乾王進宮了,她們無非就是換個地方居住。
    張皇後瞥她一眼,這周貴人空有一副好皮囊,生得妖媚輕佻,腹中卻是空空,整日裏隻知道在皇帝麵前賣弄風騷。
    說話間,忽有太監來報:“陛下宣皇後娘娘、吳貴妃、吳淑妃、周貴人前去乾清宮!”
    太後問:“皇帝今兒怎不來給老太妃請安?”
    皇帝不是每天都來給長輩請安,但今天不同,乾王入城,眾人即將搬離皇宮,今後還不知道怎麽樣,作為皇帝,他應該來給老太妃、太上皇、太後請安。
    眼下天剛亮,百官出城去迎乾王,皇帝不必上朝,有的是時間。
    “這……奴才不知。”那太監回道。
    張皇後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她丈夫叫的這三人,都是平日裏受寵的妃嬪,想到那件一隻擔憂的事,心中不免懼怕。
    她帶著三個妃嬪辭別老太妃,出到外邊後,立刻叫來夏守忠,“去叫一些信得過的太監跟著我。”
    留在鳳藻宮的賈元春,坐了一會後也回去了,準備回寢宮收拾東西,離開這座皇宮。
    半個時辰後,一個老妃嬪忽然叫罵起來:“你們瞎了眼了?!一個個都去哪兒,我們還在這,不留下來伺候,跑去做什麽?!”
    清河看向外邊,見原本站在門外等著伺候的太監宮女們,一大半人都在往外走。
    有個太監用陰陽怪氣的腔調說道:“乾王要進城了,咱們要去太和殿外等著跪拜新主子,您別生氣,今後我們還不定伺候誰呢,到那時若還回來伺候您,再給您磕頭請罪!”
    一邊說一邊走遠,哪裏像是要請罪的樣子?
    門外隻餘下三五個太監宮女,其中就有清河的貼身宮女漱玉,她也沒有去跪迎乾王。
    “該死的,往日裏就不該待他們那麽好,這些下賤的奴才如今也是找著了機會給我臉色看!”
    那老妃嬪氣得跳起來,嘴裏罵個不停。
    “別喊了,喊得人腦袋疼。”老太妃說道,那妃嬪才悻悻的閉了嘴。
    又過了半個時辰,清河與眾人正等著乾王入宮發號施令時,忽然有太監驚慌失措的跑來,嘴裏喊道:“不好了,皇上要跟皇後娘娘和貴妃們自焚!!老太妃,您快些去看看吧!”
    “什麽?!”
    鳳藻宮眾人大驚失色,老太妃急得站起身,又跌坐回去,眾人又趕忙去看她。
    清河急切的說道:“老太妃您坐,清河去看看皇兄!”
    說著趕忙出門,頭上珠釵流蘇晃動不停,失了皇家公主儀態,可見她心中震驚。
    漱玉忙跟上她,正要走,那報信的太監卻指著另一邊,說:“皇上在長春宮!”
    清河急忙調頭。
    “皇上怎麽去了長春宮?!”漱玉問他,太監回說:“先前在乾清宮人多,一幫人看著皇上,許是見自焚不了,皇上就說要散散心,走到長春宮時,皇上站在門口裝作說話,忽然就和幾個太監把門給關上了!”
    “你們真是糊塗!”
    清河罕見的責備他們。
    匆忙來到長春宮,見一群太監們圍著宮門,宮牆並不算高,已經有梯子架起來。
    但清河往宮牆上一看,有四五個太監站在上邊,手裏拿著竹棍,誰上去就敲誰。
    “你們就是這樣忠於皇上的?我奉老太妃和太後旨意,命你們快開宮門!”
    清河來到宮牆下,大聲責問他們。
    宮牆上的太監咬著牙回:“十七公主,天下亡了,皇上就要被那賊王羞辱,我等往日裏受陛下隆恩,得陛下信任,豈能眼睜睜看著賊人殺進宮將皇上打為階下囚?!公主不必再說,皇上如今跟皇後娘娘和貴妃們在裏頭,她們甘願與皇上一同為國捐軀!”
    清河第一個不信,至少她的皇嫂不會如此!
    太監們都喊:“快,誰快上牆去,若是皇帝死了,乾王要殺完宮裏頭的人!”
    一群太監宮女急得團團轉,卻又暫時拿宮牆上的人沒辦法。
    正亂著,忽聽遠處傳來馬蹄聲與一陣整齊步伐聲,眾人轉頭看去,見一位高大健壯的男子,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上,領著兩列全副武裝的士卒,來到了長春宮門前。
    太監宮女忙讓出道路,站在宮牆下,低頭站好。
    清河轉頭看去,那騎馬的男子來到了他麵前,先是上下打量她,如盯著喜愛之物般,讚歎道:“名字不錯。”
    這一刻,清河天旋地轉。
    這人哪裏是誇她名字不錯,分明是誇她長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