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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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父親陸明淵,乃中洲陰陽家陸氏子弟,元嬰境時為尋破鏡契機,遊曆北燕溟洲,結識你的母親——我的姨母,若蘅“

    陸沉舟猛然從夢中驚醒,額間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夢境中,表兄荊說的那些話,那些關於血脈身世的隻言片語,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神經。

    窗外,一鉤殘月懸在梧桐枝頭。房門縫隙漏進一線清冷月光,在地板上勾勒出銀色的幾何圖案。月光映照下,滿地淩亂衣物如同凋零的花瓣,記錄著方才的繾綣纏綿。

    田亦淑倦意沉沉地蜷縮在他懷裏,像隻饜足的貓兒。她的呼吸綿長而均勻,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胸膛,帶著淡淡的幽蘭香氣。月光透過紗帳,在她如玉的肌膚上鍍了一層珍珠般的光澤,鎖骨處的紅痕若隱若現,那是情動時他留下的印記。

    陸沉舟不自覺地收攏臂彎,指尖劃過她如瀑的青絲。發絲在月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有幾縷調皮地垂落在他肩頭,隨著呼吸微微顫動,撓得他心尖發癢。本已平靜的心湖,又被這細微的觸感攪起層層漣漪。

    “亦淑。“他輕喚出聲,聲音低啞得像是砂紙磨過,“待我從北燕溟洲歸來“話到嘴邊卻成了更鄭重的承諾,“便來娶你。“

    懷中的呼吸忽然一滯。田亦淑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在眼瞼投下蝶翼般的陰影。她輕輕挪動身子,絲綢被褥發出窸窣聲響。當她抬起臉時,月光恰好映亮她秋水般的眸子——那裏麵的柔情幾乎要溢出來,又帶著幾分初醒的朦朧。

    室內依舊昏暗,可兩人對視的瞬間,卻仿佛有星火迸濺。陸沉舟看見她眼底映著自己的影子,那麽清晰,那麽完整,就像他漂泊半生終於找到的歸處。

    “我等你“她的指尖撫上他的臉頰,聲音輕得像三月的柳絮,卻又帶著磐石般的堅定,“回來娶我。“

    ———————

    杜氏紫雀山,忘川渡口雲霧翻湧。一艘覆著青銅雲紋的跨洲渡船破霧而來,龐大船身緩緩靠岸。

    公子荊迎著陸沉舟投來的目光攤手苦笑“墨家祖訓‘一銅錢掰兩瓣花’,能省則省嘛!“

    見荊身邊的老道人蹤跡全無,陸沉舟盯著手中丙字號房牌,狐疑地瞥向對方。

    “老顧?那老道掐個禦風訣比禦劍還快,犯不著多花冤枉錢。“公子荊說得理所當然。

    陸沉舟無奈搖頭——這墨家當真是摳得別具一格。

    這艘渡船本是靈洲白家私產,轉賣杜氏後成了跨洲要道。船票不過十數瑾碎幣,便是山野散修咬咬牙也能負擔,但若想在船上謀間房,價碼就另當別論了。

    兩人一前一後踏上甲板,按房牌尋至艙室。渡船共三層,甲乙丙級自上而下排布甲字號房最少最貴,有丫鬟侍奉、仙釀果品;丙字號房藏於甲板之下,陸沉舟推開房門,隻見一桌一凳一床,四壁無窗,簡陋得一目了然。

    他躺到床上,從青紫劍符中取出支白玉發簪——那是田亦淑臨別所贈。簪身素淨如霜,頂端僅淺刻半朵玉蘭,無珠玉綴飾,唯有瑩潤光澤流轉。向來披發的陸沉舟忽地支身坐起,將烏發盡數攏於頭頂,用發簪端正固定。

    隔壁房間裏,公子荊已盤腿進入靜修狀態,這原是修道者的日常功課。陸沉舟隨之盤膝坐於地上,閉目運轉靈力溫養氣府竅穴。神識遊走體內,隻見幾處關鍵竅穴雖然靈力充沛,卻略顯蒼白,全然不似結丹修士那般宏大——皆因尚無本命物坐鎮。

    修士踏入元境第一重,便需著手煉化本命物天賦與靈根屬性是首要考量,五行修士宜選相生之物,方能與功法相輔相成;本命物更需契合道心,修士越是純粹,所選之物便越是清正。材質優良、品階高者靈氣充沛,卻也更難煉化——境界足夠尚可穩步圖之,境界不足則全憑造化。

    一旦煉化成功,本命物如山神鎮境般入駐氣府,靈氣運轉、分配、溫養等事宜盡可交由其掌管,修士自可省去諸多心力。

    陸沉舟閑散地晃蕩在一處氣府內,雙手枕於腦後,翹著二郎腿作沉思狀。

    忽而,蒼白氣府泛起縷縷靈韻波動,一枚小腦袋探了出來。緊接著,一個身著嫩綠道袍的身影爬了出來——道袍上金線勾邊的竹葉暗紋若隱若現,腳下仙履精致小巧,雖是孩童身形,卻束發戴冠,頗具仙風道骨之姿。那粉嫩小臉滿是鬼祟之色,四下窺探。

    陸沉舟察覺異動,轉頭望去,恰與那綠衣小童四目相對。說時遲那時快,小童驟然斂了神色,掌心翻湧間便揮出一道排山倒海的氣浪“擅闖本座地盤,找死!”

    “誒誒!疼疼疼!”話音未落,小童已被陸沉舟單手拎住衣領,指尖還掐住他粉嫩的臉頰。陸沉舟忍俊不禁“你這跟誰學的?”

    小童幹笑兩聲,待陸沉舟鬆手,竟猛的一頭紮向氣府牆壁,妄圖遁走。不想身子剛沒入一半,腳踝便被牢牢攥住,生生拖了回來。

    “士可殺不可辱!給我個痛快!”小童梗著脖子叫嚷。陸沉舟抬手輕拍他腦瓜,小童委委屈屈抱住頭,到底沒再掙紮——辱就辱吧,小命要緊。

    見他安分下來,陸沉舟挑眉問道“你說這是你的地盤?”

    “昂……是個老神仙賜的洞府。”小童揉著腦袋嘟囔。

    “老神仙?模樣如何?”

    “愛扣腳。”

    “嗯,信了。”

    聽陸沉舟應得幹脆,原本忐忑的小童長舒一口氣,蔫蔫地垂了腦袋。

    陸沉舟多年困於結丹境不得寸進,原以為是未煉化本命物之故,卻不想竟是體內藏著個綠衣小童,偷吃了氣府靈力與修行靈韻。

    他仔細打量這小童境界已達凝元境,周身縈繞濃烈蛟龍氣息,分明是妖物本體。殺意剛起,小童便敏銳察覺,瞳孔驟縮成金色豎瞳,後退幾步齜牙警告。陸沉舟心下歎息,果然是妖,殺便殺了!

    不渡劍即將出鞘取其頭顱時,小童卻突然五體投地,嚎啕大哭著爬過來抓住他衣擺“上仙饒命!小的才兩百多歲,不過是聽老神仙吩咐在此修行,從未傷過人啊!“

    哭聲響徹卻無半滴眼淚,見陸沉舟不為所動,小童竟把手伸到道袍底下狠掐大腿,硬生生擠出兩滴淚,擺出楚楚可憐的模樣。

    “再不起身,我便真的動手了。“陸沉舟冷聲道。小童瞬間彈起,臉上笑意燦爛,摳著手指假裝忙碌,偏不敢與他對視。

    下一刻,小童被陸沉舟拎起,再睜眼時已身處渡船房間。“日後跟著我,省得出去闖禍。“陸沉舟沉聲道。小童正忙著在房內東瞧西看,隨意點頭應著。

    陸沉舟雙臂環胸,越想越氣——自己為何會對這蛟龍網開一麵?他隻能自我安慰到底是個“孩子“,至少外表看起來是個孩子。

    綠衣小童將屋內陳設掃視一圈,撇了撇嘴“上仙竟住這般寒酸處?“

    陸沉舟似笑非笑抬眼“嫌簡陋便滾去屋外睡去。“

    小童立刻搬來木凳,踮腳立穩,指尖觸到對方肩膀時微微發顫。見陸沉舟未避,便鬆了戒備,揉肩動作漸顯熟稔“能跟上仙同屋,可是小的天大福氣!“

    話音未落,腹中咕嚕聲驟起。小童指尖僵在半空,耳尖發燙。

    陸沉舟拂開他的手,徑直走向門邊“在這待著別亂跑。“

    木門吱呀一聲掩住身影,他的腳步聲漸遠。

    甲板上眾人圍作一圈,日頭西斜,將那兩道身影拉得老長。負手而立的中年男子身著素白長衫,腰間未懸刀劍,袖口挽起三寸,露著小臂上淡青色脈絡,自有一派宗師氣象。對麵的老武夫左頰斜貫一道刀疤,此刻正佝僂著腰,鮮血順著下頜滴在甲板上,卻仍硬撐著不肯屈膝。

    “牽星三重!江折碑果然名不虛傳!“老武夫抹了把嘴角血沫,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渾濁雙目卻灼灼發亮,“老夫輸得心服口服!“說罷便要抱拳作揖,卻因傷勢過重,手臂顫抖著抬到一半便頹然垂下。

    素白長衫的江淬峰微微頷首,袍角被海風掀起半幅,露出靴底繡著的北鬥紋樣。他望向老武夫一瘸一拐的背影,眼底似有漣漪微漾,卻終究未發一言。

    四周議論聲漸起。

    “到底是江折碑,牽星三重境的大宗師,當真是武聖之下第一人了!“

    “誰說不是?五十歲便入此境,若再給十年光陰,指不定真能踏入武聖之境!“

    “武聖?靈洲百年來才出得幾位?我看呐,江前輩還是莫要貪那虛名——“話音未落便被人打斷,“噤聲!你懂什麽?靈洲武運本就式微,江前輩能有此成就,已是得天獨厚。真要論起廝殺,去那溟洲試試?人家那兒的孩童都能舞刀弄劍!“

    江淬峰充耳不聞,望著老武夫蹣跚離去的背影,目中閃過一絲落寞的神色。

    半個時辰前,渡船甲字艙內鎏金帳暖。白家二公子白昭敘斜倚雕花軟枕,懷中臥著個穿茜素紗衣的婢女。那女子蔥管似的指尖捏著琥珀盞,裏頭晃著七分琥珀色仙釀,方湊近他唇畔,便被他含著指尖連同酒液一並吮入口中。女子輕呼著縮手,粉拳捶打他肩頭,眉梢卻漫開桃花般的嫵色“公子怎的跟饞嘴貓兒似的……”

    白昭敘晃著空盞低笑,忽抬眼瞥向立在艙門口的江淬峰,眸中笑意驟冷“聽聞江供奉名動江湖,想討教拳法的人能從靈洲排到溟洲。”他漫不經心撥弄婢女垂落的烏發,“若見了血還嫌寡淡,不如尋兩個武夫來場死鬥?”話音未落,帳後陰影裏緩步踱出個灰衣蒙麵老者,腰間纏著黑布的長刀隨步伐輕晃,刀鞘末端隱約可見“白府”暗紋。

    江淬峰袖中拳頭緊握,目光在老者腰畔刀柄上凝了凝,終是垂首一揖。艙外雲霧卷著風聲撞在雕花舷窗上,他聽見白昭敘懶洋洋的嗤笑混著婢女的嬌嗔,在龍涎香霧裏碎成齏粉。

    此刻看著甲板上老武夫的血珠滲入木板縫隙,他終究還是心軟了——方才對招時,他僅僅以四成力出拳,最後一拳本可斷筋碎骨,最終隻震碎了對方三條肋骨。遠處傳來白府婢女的笑鬧聲,他望著暮色裏逐漸模糊的天際線,忽覺掌心一陣刺痛,回過神來,指甲已經滲進了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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