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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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都是水。
    天空黑沉沉的壓下來,山洪在衢縣八百米外的堤壩咆哮,廠區的警報燈把雨絲染成血紅。
    “堤壩要垮了。”
    “有盆拿盆,有桶提桶,咱們廠子就在下遊,很快就要淹過來了。”
    防汛隊的銅鑼正把家屬區得震天響。
    薑寧寧發現自己困在一個小小的身體裏,心裏恐慌淹沒住她,根本控製不了身體。
    母親李明霞把藍布工裝披在睡裙外,帶著機油的澀味的手指撫過她劉海,“囡囡聽話,數到一千下就天亮,天亮我們就回來。”
    “媽,能不能別去,我怕。”十四歲的薑寧寧已經看穿了大人的謊。
    客廳吊頂的白織燈像吊喪的白幡,在暴雨裏搖搖晃晃。
    “薑工!水漫過警戒線了!”朱振明煞白著臉奔進來。
    “精密銑床是國家的眼珠子,進了水它們就得瞎。”薑明急得上火。
    “寧寧她媽,你帶女工們給精密機床裹油布,機床的數控圖紙得裹三層,我去配電箱前搶拆電路板。”
    李明霞抓住他胳膊,眼裏的擔心漫出來,“老薑,電箱危險!”
    “我知道,但一旦發生觸電,後果將不堪設想。再說了,當年修紅旗渠比這險多了,怕甚?”
    薑明挎著帆布工具包,沾著機油的扳手插在後腰,在閃電中亮得像柄決絕的劍。
    他回頭看了眼妻女,然後咬咬牙,一股紮進漆黑的雨幕裏。
    手電筒光圈裏浮動的雨珠像千萬根銀針。
    李明霞跺了跺腳,緊隨其後。
    “媽!”
    “求你別去……”
    薑寧寧伸手去抓,隻扯落李明霞左胸的“先進生產者”的獎章。光著腳丫追出去,趴在走廊上。
    看見戴藤帽的工人們螞蟻般湧向街道,泥漿在他們腰間翻出渾濁的浪花,肩頭的防汛沙袋滴著水。
    手電光在雨簾裏織成晃動的銀河,晃過圍牆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標語。
    “嘶——”
    她忽然吃痛,低頭,攥著的獎章正把她掌心硌出帶血的五角星,紅漆染成更深的褐。
    那天黎明前最黑的時候,潰堤的轟鳴聲響徹天地,漢江在十八裏外撕開豁口。
    混著柴油的泥漿灌進車間,吞沒了裹著油布的機床,吞沒了浸水的語錄牌,最後吞沒了配電箱上那盞長明的手電筒。
    小小的薑寧寧站在泥漿裏不斷掏。
    一天又一天。
    眼中的希翼一點點消失。
    朱嬸跑過來拉她,“寧寧夠了,別掏了,沒用的,大家全部都找遍了。”
    可是她不死心啊,明明爸媽答應過她,數到一千下就行。
    可是數到一千下天還是沒有亮,他們更沒有回來。
    騙子!
    是不是她數的一千下不夠多?
    那她多數十個、一百個、一萬個……行不行?
    不知道掏了多久,薑寧寧終於從泥潭裏摸出來一個工牌。
    鋁製銘牌被泥石流擰成了麻花,還能看清“李明霞”三個凸起的字。
    轟隆!
    窗外炸開一道閃電,1976年的暴雨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河,防汛銅鑼聲與噩夢重疊。
    “媽媽……”
    “媽媽你別哭……”
    耳邊傳來低低的抽泣聲,薑寧寧猛的睜開眼睛。
    胸口悶的發疼,紛至遝來的沉重回憶,險些叫她喘不上氣來。
    兩隻團子依偎在她懷中,像是無助的小獸嗚嗚咽咽地呼喚著她。
    胸前衣服已經洇濕了一片。
    薑寧寧感覺心髒被荊棘纏繞似的驟然揪緊了,伸手反抱住他們,“媽媽在,寶寶們不怕不怕。”
    似乎是一個信號,滿滿終於繃不住放聲大哭。
    夏夏早已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你為什麽哭的那麽傷心?”
    “我們乖,我們聽話,你別不要我們好不好?”
    薑寧寧鼻腔酸澀,一顆心都快要被哭碎了,親著兩團子的臉頰,“媽媽沒有不要你們,媽媽是做了夢,夢見你們去世的姥姥和姥爺了……”
    在她的安慰與再三保證下,兩團子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聽到媽媽滿嘴囈語“媽媽別走”、“不要丟下我”,他們忍不住感同身受。
    如果有一天媽媽不要他們,肯定會哭的比現在還要傷心。
    “姥姥姥爺最後變成星星了嗎?”夏夏貼著媽媽溫軟的小臉。
    家屬院的大人們說,如果人去世了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
    薑寧寧喉嚨裏堵著什麽東西似的難受又刺痛,停頓了許久,才艱澀地開口:“他們變成了銑床上的齒輪,在每台機器裏哢嗒哢嗒地轉。”
    薑父薑母的精神將一代代傳承下去,正是有他們這樣偉大且不畏犧牲的人,祖國才越來越繁榮昌盛。
    但對於原主而言,這樣的犧牲過於殘忍。
    滿滿小小的腦袋理解不了這句話。
    身後兩隻小手笨拙學著她往日的樣子,輕輕拍著她的背,也拍散了那枚工牌沉積了十年的鐵鏽味。
    “媽媽別難過了。”
    薑寧寧眼角彎成月牙,“嗯,現在不難過了。”
    親親兩個小家夥的臉頰,她爬起身來開燈。試著拉了好幾下燈線,電燈依舊沒能亮起來。
    窗外風雨這麽大,估計是斷電了。
    薑寧寧想起上次霍東臨半夜修理家具時,留了盞煤油燈在客廳,她回身叮囑兩崽崽,“你們在床上乖乖待著不動,媽媽去點煤油燈。”
    兩團子小手背在後麵,乖乖的點點頭。
    “好的,媽媽!”
    “媽媽小心!”
    薑寧寧覺得心裏一陣柔軟,有著兩個崽崽在,無論遇到什麽困難她都能堅強勇敢起來。
    要是換做前世的自己,聽到外麵近乎鬼哭狼嚎般的風雨聲,估計會嚇得躲進被子裏,音量開到最大刷手機。
    此刻一種名為母愛的力量促使她,沿著牆角摸黑來到客廳。
    咚!
    膝蓋狠狠撞上桌椅,薑寧寧倒抽涼氣。她下意識捂住嘴巴,不讓悶哼發出來。
    “媽媽?”滿滿忽然出聲。
    薑寧寧咬了下唇,答:“我沒事。”
    可滿滿還是一下子聽出她聲音裏的顫音,心裏忽然自責又難過。
    如果他再長大一點,就能幫媽媽的忙了。
    當然,最可恨的要數黑蛋。
    為什麽總在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
    壞黑蛋!
    最最最討厭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