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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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整封信,朱元璋沉默了許久。
    對於最後那個‘孔孟為本,管荀為用’的觀點,他並沒有太深的感觸。
    作為從草根走出來的皇帝,他內心對什麽家什麽子都無所謂。
    能治理好國家的才是好東西。
    尤其是他本人對孟子思想很是反感,對於推崇孟子的觀點自然不太喜歡。
    相比起這個觀點,他反而更喜歡馬鈺對管子和孔子的評價。
    管子是執政者,是實用主義者,一切以治國為目的,其他的都是工具。
    孔子及其門徒是學者,是理想主義者,將大道理視為一切,認為大道得彰世界自然大治。
    他認為這個評價可謂是道盡了儒家的本質。
    但……
    朱元璋心中默默的想到。
    儒家的忠孝仁義是治國必須的東西,咱還是得用儒家。
    已經不少人給咱提議,要求恢複科舉。
    科舉總得有個標準參考,咱本來想將朱熹的四書集注,作為科舉唯一標準。
    看來這個考慮有失偏頗。
    弄一群隻會之乎者也的腐儒,如何能將國家治理好。
    還是得弄幾套實用性比較強的典籍才好。
    至於要不要用管子和荀子的思想,此事還有待商榷。
    以上種種,可見這個馬鈺不是那種隻會死讀書的人,確實有點才華。
    難怪妹子會寫這封信。
    如此大才輕易處死確實太可惜了。
    而且他的學問都已經如此淵博,他的長輩又該高明到什麽程度?
    簡直不敢想。
    如果因此惡了他的長輩,那才是真正的損失。
    再想起馬皇後信上所寫,因為剛到應天就被冤枉入獄身陷死地,那馬鈺對大明有很深的成見。
    雖然在朱標的勸說下有所改觀,但還是頗有微詞。
    一想到這裏,朱元璋眼睛裏就露出森冷的殺意。
    差點就讓我大明損失一名治國大才,該殺。
    一旁守門的趙二虎不禁打了個冷顫,壞了,陛下生氣了。
    朱元璋可沒空理會自己的禁衛首領,心中還在盤算,如何處置那些貪官汙吏。
    必須要重重懲處。
    等咱回去全部剝皮萱草,咱倒要看看是你們皮厚不怕死,還是咱的刀鋒利。
    想到這裏,他再次將關於大明律的奏疏取了出來,在上麵加了幾段話。
    官員貪腐超過六十兩,不論身份地位一律處死。
    並根據貪腐的多少以及其他情節,還設置了杖斃、斬首、腰斬、淩遲、剝皮萱草等刑罰。
    至於抄家流放、夷三族等等,那都是套餐,一樣都少不了。
    一口氣將這些寫完,他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以前都是你們這些當官的用律法殘害百姓,今天咱就反其道而行之。
    百姓和官吏使用兩種刑罰,百姓隻要不造反,刑罰就按照儒家要求的慎行思想走。
    至於官吏,朱元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這些被廢除的肉刑全部給你們安排上,看你們還敢不敢貪張枉法。
    越想朱元璋心裏就越是痛快,臉上不自覺的浮出笑容。
    隻是在趙二虎眼裏,這笑容太恐怖太滲人了,他嚇的兩腿都有些發軟。
    將這份二次批複過的奏疏放進密匣裏,朱元璋才再次拿起馬皇後的信。
    作為夫妻他太了解馬皇後了,既然寫了這封信,那就已經表明了態度。
    希望能赦免馬鈺,並加以重用。
    朱元璋也是認同她的意見的,但他覺得就這樣放了太過草率。
    一來馬鈺對大明心懷怨憤,就這樣放出來,誰知道願不願意為大明所用。
    二來也要確認他的真實水平,才好知道給他什麽樣的待遇。
    三來也得想一個合適的理由,找個合適的機會,才能將他放出來。
    畢竟這是大明立國以來第一樁冒充皇親的案子,天下人都盯著呢。
    如果就這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皇家的威嚴何在?
    想到這裏,他就給馬皇後寫了回信。
    不過最開始並沒有說馬鈺的事情,而是將自己在開封這邊的情況,事無巨細講了一遍。
    還叮囑馬皇後不要太累,要多休息雲雲。
    沒有一個字眼是寫思念的,但每行字無不透露著一個意思,咱想你了。
    直到信的最後,他才簡單提了一嘴馬鈺。
    將他好好管控起來,不要走漏了消息。
    好好探探他的底,確認他的學問在哪個水平,最好能查到他的身份。
    關於赦免他的事情,一切等咱回去再說。
    將一切處理好,他就將信裝在密匣,讓禁衛以八百裏加急送回應天。
    之後他就設宴招待了徐達和常遇春,還破例拿出了一壇酒。
    “這是大夏偽帝明升進獻給咱的美酒,說是他們那裏的特產。”
    “咱知道你們軍中辛苦,已經數月不曾飲酒,就特意帶了一壇給你們嚐嚐。”
    常遇春看到酒壇眼睛就挪不開了:
    “哈哈……還是上位最懂咱老常的喜好,今天咱們不醉不歸。”
    徐達頗為意動,不過他還是很理智的道:
    “謝上位恩賞,但此地剛剛平定不久,作為軍中將領我們實在不宜飲酒。”
    常遇春嚷嚷道:“天德你就會杞人憂天。”
    “大元最近的兵在山東呢,離這裏還有數百裏,難道還能一日夜飛過來不成。”
    徐達依然道:“上位在此,我們不能有任何懈怠。”
    見他如此說,常遇春嘟囔了幾句,也不再提喝酒的事情。
    對徐達的克製,朱元璋很是滿意的點點頭,然後笑道:
    “伯仁脾氣倔強誰都不服,也就隻有天德你才能製得住他。”
    所以他才會讓徐達節製常遇春,以免其魯莽之下壞了大事。
    可以這麽說,在徐達的麾下,常遇春才是常十萬。
    沒有徐達節製,他在超神和超鬼之間搖擺不定。
    “放心好了,有咱在呢,你們放心的喝。”
    “不過僅此一次,今後直到凱旋回朝,不能再沾一滴酒。”
    徐達沒有再堅持,感激的道:“謝上位恩典,那我就不客氣了。”
    常遇春大喜,連忙將酒壇拿過來,一巴掌拍開封泥,頓時一股酒香撲鼻而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大叫道:“好酒,好酒啊。”
    徐達也喉頭滾動,酒香濃鬱,餘味悠長,他的酒蟲也被勾出來了。
    朱元璋笑著介紹道:“據大夏的使者所言,此酒是用四川瀘州一座甘泉的水釀製而成。”
    “也隻有那道泉才能釀出如此美酒,同樣的釀製方法,換個地方取水就沒有這般好喝。”
    常遇春連連點頭,說道:“釀酒就是如此,哪怕是相鄰的兩道泉,釀出來的酒味道就是不一樣的。”
    “隻不過一般人分辨不出來而已。”
    說到這裏,他還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因為他就是少數能品出差異的人。
    他的這副模樣,讓朱元璋和徐達失笑不已。
    這伯仁啊,性子直、魯莽偶有還有些憨,私底下完全看不出常十萬應有的樣子。
    朱元璋不禁回想起兩人相識的經過。
    當時常遇春穿的破破爛爛,一副憊懶的樣子,說是要來投靠。
    朱元璋特別不喜歡這種懶散的人,就要將其攆走。
    常遇春死乞白賴的非要跟著,攆他走他就躺地上,幾個人都抓不住。
    打他他就跪下磕頭,說我多可憐雲雲你就收留我吧。
    當時朱元璋還是一個義氣小夥,拉不下臉去殺害一個無辜百姓,更何況還是來投靠自己的。
    隻能就這樣任由他跟著。
    不久後朱元璋決定攻打集慶路(應天),將登陸地點選在了采石磯。
    然而元軍據江而守,紅巾軍怎麽都打不下來,眼看就要失敗。
    朱元璋焦急無比,看到旁邊的常遇春說道:
    你不是說自己勇武過人嗎,可能助我取勝?
    他就是隨口這麽一說,哪知道常遇春二話不說,當即要了一條小船就衝了上去。
    然後隻身一人跳到岸上開無雙,硬生生為水師殺出了一小塊登陸空間。
    如此才有了采石磯大勝。
    這一戰可以說挽救了朱元璋的大軍,也為後續攻打集慶路打開了局麵。
    朱元璋這才知道自己看走眼,從此對常遇春信任有加。
    就在此後不久,兩家定下婚約。
    也就是太子朱標和準太子妃常氏的婚事。
    多年過去,自己已經是大明皇帝,他們二人一個是大將軍一個是副帥。
    都可謂是功成名就。
    此時再回想當年的事情,別有一番感觸在心頭。
    朱元璋也有些興奮,端起酒碗道:
    “來,咱們兄弟痛飲一碗,敬當年。”
    徐達心頭一震,也有些激動,舉起酒碗道:“敬上位。”
    “哈哈。”常遇春大笑道:“我也敬上位。”
    三人端起碗一飲而盡,氣氛更加的熱鬧。
    一起回憶當年暢想未來。
    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過去,一壇五斤酒就下了肚。
    其中三斤半都進了常遇春的肚子,他早已經爛醉如泥。
    一斤進了朱元璋的肚子,他的酒量本就一般,也是醉醺醺的。
    徐達始終保持節製,隻喝了半斤的樣子,是最清醒的。
    待酒宴結束,他讓趙二虎扶朱元璋回房間休息。
    又將常遇春安置妥當,他自己則重新換了一身衣服,帶著親衛巡視防務。
    徐達不知道的是,他離開不久,躺在床上的朱元璋就猛的睜開眼睛。
    那裏有一絲醉意。
    在這種危險地方,他怎麽可能真的讓自己喝醉。
    倒不是防範徐達和常遇春,此時他還不至於懷疑二人。
    現在他真正信任的,也就李善長、湯和、徐、常等寥寥數人而已。
    他擔心的是開封剛剛打下來不久,誰知道暗地裏會不會有野心家窺視。
    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讓自己喝醉失去意識。
    如果連這點警覺心都沒有,他也活不到今天。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才喊來趙二虎,詢問了徐、常二人的情況。
    得知常遇春喝醉,而徐達帶人去巡城,他絲毫不覺得意外。
    這才符合他們二人的性格。
    趙二虎見他沒有繼續睡的意思,就命人煮了醒酒湯,並服侍他更換了衣服。
    之後朱元璋就命人取來《管子》一書閱讀。
    很多人以為朱元璋出身低微,應該沒讀過多少書。
    恰恰相反,他讀過的書不比老學究少,還寫的一手好字。
    不過他也有個缺點,喜歡賣弄學問。
    比如,他給敵方首領寫信,特別喜歡掉書袋子,也特別喜歡拿古人類比今人。
    王保保就是受害者之一。
    朱元璋經常給王保保寫信,自己勢弱的時候就說好聽的,自己強勢的時候就各種敲打威脅。
    王保保是幹氣沒辦法。
    但有時候賣弄學問不恰當,也會給自己惹禍。
    原本他和張士誠沒有太大利益衝突,雙方相安無事。
    當時朱元璋的主要敵人是陳友諒。
    他怕二者左右夾擊自己,就寫信安撫張士誠,希望雙方能保持和平。
    然而他在信裏卻將張士誠比作隗囂。
    隗囂是何許人呢,西漢末東漢初的一個軍閥,先是投靠劉秀,後來又反叛被劉秀剿滅。
    你拿隗囂來比人,這不是紅果果的羞辱嗎。
    張士誠鹽商出身,屬於恩仇必報的那種。
    你臭要飯的敢羞辱我,那這事兒沒完。
    於是雙方就產生了摩擦,後來張士誠的弟弟張士德被朱元璋擒獲,直接選擇在獄中自殺。
    張士誠或許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真的兄弟情深。
    從此就和朱元璋不死不休。
    直到他的勢力被消滅,都沒有向朱元璋低頭。
    可以說,朱元璋和張士誠起衝突,深層原因是軍閥互相吞並。
    但誘因就是因為那封比喻不恰當的信。
    言歸正傳。
    朱元璋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特別喜歡讀書,身邊隨時都帶著大批書籍。
    受李善長的影響,他對法家書籍讀的比較多,甚至可以說受法家思想影響很大。
    管子作為法家祖師爺,《管子》一書朱元璋身邊自然也有。
    隻是以前他比較重視秦晉法派的思想,也就是商鞅韓非子那一派,對齊法派(管仲一派)並不重視。
    現在受到馬鈺那句‘孔孟為本,管荀為用’的影響,他開始重新審視管子的思想。
    越看就越覺得,確實非常的實用。
    管子的很多策略,完全可以套用到目前的大明。
    這讓他對馬鈺更加的重視。
    就在朱元璋研讀《管子》的時候,朱標卻和宋濂起了衝突。
    一切都要從他研讀《管子》和《荀子》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