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沒頭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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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皇後心中甜蜜,嘴上卻笑道:
    “你個老不修的,都這般大年紀了,還胡說八道。”
    朱元璋‘嘿嘿’笑道:“咱這是心裏話,一輩子都說不夠。”
    夫妻倆膩歪了好一會兒,才開始談起正事。
    朝堂的事情,軍事方麵的事情,民生問題,新占領的土地如何治理等等。
    夫妻倆將這些天積累的問題,全都商討了一遍,並給出初步的意見。
    更詳細的處理方法,自然是交給下麵的臣子去做。
    說起臣子問題,馬皇後突然歎道:
    “百室越來越過了,竟然當著我和標兒的麵羞辱大臣。”
    “如此下去,我怕不但會耽誤了政務,他自己也會滿朝皆敵啊。”
    說起此事朱元璋也非常不滿:“百室的脾氣就是這樣,咱勸了他多次都沒用。”
    “以前咱們沒得天下,他還知道忍讓。”
    “現在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了。”
    “李飲冰、楊希聖隻是與他意見不合,他就辱罵二人,還參他們不尊上令。”
    “咱不想他丟了麵子,就暫時罷免了二人的官職。”
    “哪知他不但不能體會咱的苦心,竟變本加厲。”
    莫說是新加入的,就連以前的老臣,他也是一個不順心就嗬斥羞辱。
    “本來咱想扶持劉伯溫來牽製他,讓他有所顧忌。”
    “誰知他劉伯溫不識抬舉,否則咱也不至於這般為難。”
    馬皇後搖搖頭,說道:“劉伯溫也有他的難處。”
    “若他真的與百室正麵抗衡,必將遭到更激烈的打擊。”
    “到時淮右老臣和浙東官吏也都會被牽連進去,朝廷馬上就會陷入黨爭。”
    “大明草創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劉伯溫選擇隱忍,也是為了大局考慮。”
    朱元璋無奈的道:“你說的咱何嚐不知道,可除了這個法子,咱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然後瞅了瞅門外,壓低聲音說道:“妹子咱也不瞞你,咱這麽做也是為了防患於未然。”
    馬皇後心中一動說道:“你是說……”
    朱元璋點點頭道:“百室的威望太高了,他的話比標兒的話都管用。”
    怕馬皇後誤會,他又連忙解釋道:
    “咱不是懷疑他有異心,是杜絕一切可能。”
    “這樣對咱們、對大明、對他自己都好。”
    對淮右那幫子老臣來說,姓朱的當皇帝,還是姓李的當皇帝有區別嗎?
    沒有。
    反正都是一個鍋裏吃飯的老兄弟,隻要能保證大家的利益,其實區別不大的。
    真要是發生了類似的事情,估計也就湯和、徐達、常遇春等人,才會死保朱元璋。
    要不然,胡惟庸一個後起之秀,憑什麽架空皇權。
    朱元璋雖然不知道未來胡惟庸會造反,但不妨礙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所以他扶持劉伯溫等人,不光是為了和牽製李善長,還為了稀釋淮右派係手中的權力。
    馬皇後豈能不知道這一點,但事情的走向依然讓她很是傷感:
    “現在我愈發明白馬鈺的話了。”
    “坐在這個位置上,有些事情必須得去做,由不得我們。”
    朱元璋見她能理解自己,心中很是開心,對馬鈺也生出了一丟丟好感:
    “是啊,當了皇帝很多東西確實不一樣了,那馬鈺還算是有幾分見識。”
    “你在信裏說想赦免他,咱覺得可行。”
    “也不用找別的理由,等殷商禮器找到,就以獻寶為由將他赦免。”
    “既不違反禮法,也能體現朝廷對殷商禮器的重視。”
    馬皇後知道他有意轉移話題,她也不想繼續談這麽傷感情的事情,順著他的話說道:
    “我還以為你會將他處死,然後找別人代替他領這個功勞呢。”
    朱元璋眼睛一瞪,不開心的道:“妹子你這話可傷咱的心了,咱是這樣的人嗎。”
    馬皇後笑道:“好好好,是我冤枉你了。宰相肚裏能撐船,重八肚裏能裝天下。”
    朱元璋頓時眉開眼笑,然後說道:
    “找人頂替他領這個功勞倒也不是不行,隻是代價很大。”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真要這麽做,得把宋濂和當時在場的拱衛司密探全部處死。”
    “而且咱們對馬鈺的家世一無所知,他說自己家人全部命喪亂世,萬一此言不實呢?”
    “宋之問的前者之鑒不遠矣。”
    宋之問是標準的小人,他外甥劉希夷才華橫溢,寫了唐詩名篇《白頭吟》。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更是其中名句。
    宋之問竟然厚顏無恥,想讓劉希夷把署名權讓給他。
    劉希夷自然不願意,就拒絕了這個無理要求。
    然而誰都沒想到,他竟然為此殺了親外甥。
    宋之問自以為做的隱蔽沒有人知道,可不照樣被世人所知了。
    隔牆有耳,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就是這個意思。
    朱元璋的想法也是如此,自以為做的隱蔽,萬一消息走漏呢?
    關鍵是,完全沒那個必要冒這個險。
    “而且馬鈺本身也是有才之人,就這樣處死太過可惜了。”
    “咱豈會做出此等下作且不智之事。”
    馬皇後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短視之人。”
    朱元璋又說道:“不過咱得先去見一見他,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才好決定如何用他。”
    “這是應該的。”馬皇後點點頭,不動聲色的道:
    “隻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被氣到。”
    朱元璋眉頭一挑,說道:“哦,他還敢在咱麵前放肆不成?”
    馬皇後無奈的道:“我信裏與你說了,因為被冤枉入獄的事情,他對大明是有成見的。”
    “若不是標兒和樉兒幫著化解,恐怕你就算想用他,人家還不肯效力呢。”
    “狂妄。”朱元璋很是不悅,但更多的還是針對貪官汙吏:
    “那些貪官汙吏,天下就是壞在他們手裏,咱恨不得將他們全都千刀萬剮了。”
    接著夫妻倆順著話題,又聊起了《大明律》的事情,這可以說是目前大明朝堂矛盾的焦點。
    朱元璋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儒家那一套就是忽悠人的,治國當用重典。
    並且他還拿了馬鈺的話來攻擊孔子虛偽,順帶著說孟子無君無父。
    “不過他們的仁義、王道等思想,還是有些道理的,可以以此教化百姓。”
    馬皇後連忙勸道:“刑罰嚴苛,恐會赭衣塞路,囹圄成市。秦因此亡國,前車之鑒不可或忘啊。”
    朱元璋擺擺手說道:“咱自然知道,所以咱就想,對貪官汙吏施以重刑,對百姓行以慎行。”
    “如此震懾百官,使他們不敢貪張枉法禍害百姓,而百姓卻可盡享其利,豈不兩全其美?”
    “這……”馬皇後臉上堆滿了擔憂。
    以前朱元璋雖然也傾向於法家思想,可表現的並沒有那麽激進,對刑罰的使用還是比較慎重的。
    沒想到竟然因為馬鈺的一番話倒向法家,還要以重刑思想製定大明律。
    雖然隻是針對官吏重刑,可當官的掌握權力,自己受了罪會不折騰百姓嗎?
    這讓她如何能不擔心。
    隻是她畢竟不是研究律法的,能意識到這麽做有問題,可卻說不上來問題在哪。
    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才好。
    不過大明律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弄好的,等後麵找宋濂和劉伯溫談談,他們當能察覺到問題所在。
    而且她也愈加的感覺到,大明目前這個團隊的缺陷。
    以前亂世,大家的頭等大事是活下去,在生死麵前很多矛盾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團隊尚能團結一心。
    現在勝利在望天下即將一統,大家的心思也活泛了。
    各種矛盾開始爆發。
    關鍵是,他們作為統治者,也沒有一個清晰的治國思路,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們拿不出大框架,下麵的人也和沒頭蒼蠅一樣,自然是各說各的。
    加劇了朝堂矛盾,致使內鬥不斷。
    此時她多麽希望,能有一個人站出來,給他們一些指點。
    馬鈺的身影不由自主的浮現在腦海裏。
    隻是……
    這個少年確實有些本事,也懂治國之道。
    可他畢竟才十三四歲,真的有能力承擔這個重任嗎。
    馬皇後也無法給出答案,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希望他能再給自己一些驚喜吧。
    冷靜下來後的朱元璋,反倒不急著去見馬鈺了。
    除了關於殷商禮器的事情,馬鈺別的方麵對他並沒有什麽吸引力。
    但短期內是不太可能去那邊挖掘禮器的,所以現在見不見他都沒啥關係。
    更何況他離京那麽多天,雖然有馬皇後幫忙處理政務,可依然積累了不少事情,需要他親自過問。
    所以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在忙這些事情。
    關於大明律的製定,他也給出了自己的指示。
    重刑和慎刑同時上,前者針對官吏,後者針對百姓。
    他本以為,這個方法既采納了法家的思想,又滿足了儒家仁政要求。
    雙方應該一致讚同並通過才對。
    然而就在他準備迎接歌頌聲的時候,卻發現遭到了雙方的一致反對。
    李善長為首的法家派係認為,法令應當統一。
    商鞅在秦國變法,強調“壹刑”、“壹賞”、“壹教”。
    即刑罰、獎賞和教育都要統一。
    法不統一會給執法帶來不便,也會導致人心失衡,最終讓國家陷入混亂。
    儒家反對的原因自不用多說,他們的終極目標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你現在要對當官的使用嚴刑峻法,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再說了,縱觀曆史各個朝代都優待官吏,因此才能盡收天下人心。
    沒有聽說哪個朝代,因為苛待官吏而強盛的。
    麵對這個結果,朱元璋非常氣憤,但又無可奈何。
    此時大明還未一統天下。
    陝西、山西、山東、北平、遼東、兩廣、雲貴等地,還都在元朝的統治之下。
    要真論實際控製的土地,新生的大明遠不如元朝的地盤大。
    說白了,他還不是後來乾綱獨斷的洪武大帝,必須要照顧群臣的想法。
    最終這件事情不得不暫時擱置。
    但這件事情遠未就此結束,朱元璋發現經此一事後,群臣似乎更愛提意見了。
    更準確說,是更喜歡反駁他,教他如何做事情了。
    就連李善長都是如此。
    反倒是劉伯溫,態度愈發的恭謹,處處維護他的權威。
    朱元璋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內心非常的憤怒,立即做出了回應。
    重新啟用了李飲冰、楊希聖二人,又提拔楊憲為中書左丞,調汪廣洋入京擔任中書參知政事。
    同時還給告病的宋濂‘知製誥’一職。
    知製誥就是書寫聖旨、詔書的權利,典型的位卑權大。
    如果說這種種任命,隻是為了完善中樞各機構,還算是正常操作的話。
    那後麵的操作指向性就非常明顯了。
    當有人再次參李善長羞辱大臣的時候,朱元璋沒有再給他留麵子。
    當然也沒有當眾訓斥他,僅僅是罰俸三個月。
    可即便如此,這一係列變動聯係在一起,大家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分李善長的相權。
    李善長臉色鐵青,卻也隻能接受。
    浙東派係還沒來得及高興,朱元璋轉手就給了他們一記耳光。
    數位官吏或被罷免或被下獄,用的理由還和馬鈺有關。
    陷害馬鈺殺人的江寧縣縣令,就是浙東派係出身。
    這並不奇怪,朱元璋有意扶持浙東派和淮右打擂台,肯定要給他們一些重要位置的。
    江寧縣是應天下轄的大縣,交給浙東派係的官吏,正好可以用來牽製中樞的李善長等人。
    等到馬鈺案爆發,這個縣令被下獄。
    浙東派自然不會輕易就放棄他,暗中出力保了他一手。
    他在監獄裏聲稱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是被下麵的人哄騙了。
    查辦此案的捕快等人,也都一致聲稱縣令不知道這事兒,都是他們所為。
    於是那個縣令就被判了個失察之罪給放了出來。
    隻是他的江寧縣令也當不成了,隻能外放。
    目前正在京中候補。
    朱元璋就以重新調查此案為理由,將那個縣令抓了起來。
    拱衛司十八般武藝還沒施展一遍,他就什麽都招了。
    然後,當初舉薦他的,以及和他交往過密的官員,全部被處置。
    之前出麵保他的官員,也全部被下獄。
    浙東係被這一記耳光抽的也頓時消停了。
    收拾完兩幫人,朱元璋依然氣不過。
    一次和劉伯溫談論過政務,閑聊的時候表達了對李善長的不滿。
    其實這也是一種暗示,我對李善長很不滿,你別害怕,站出來和他打擂台吧。
    哪知,劉伯溫卻誠懇的道:“李相雖有過失,但功勞很大,威望頗高,能調和諸將。”
    “唯有他方能擔此要職。”
    見他不接招,朱元璋心中有些不喜,直接明示道:
    “咱想讓你當宰相,你覺得如何?”
    劉伯溫竟直接叩首道:“更換丞相如同更換梁柱,必須用粗壯結實的大木,如用細木,房屋就會立即倒坍。”
    “李相乃大木也,臣就如那細木如何能擔此大任,請陛下三思。”
    他一直不肯接招,朱元璋也沒有辦法,隻能作罷。
    又聊了幾句,劉伯溫起身告退。
    直到走出老遠,確認朱元璋看不到自己,他才心有餘悸的歎了口氣。
    然後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皇帝的意思他豈能不知道,可他真的不想再陷入黨爭泥潭了。
    一來不論輸贏,自己都很難有好下場。
    二來他確實不喜歡這種勾心鬥角,更想去做實事。
    隻可惜,皇帝不肯給他這個機會。
    不過他到不擔心局勢會崩,天下遠還未平定,皇帝不會有什麽大動作的。
    敲打一下淮右和浙東兩派係,已經是極限了。
    隻是這種局勢不可能一直維係下去,早晚要有個了解。
    可他也沒有什麽太好的破局之法,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個字,難。
    朱元璋內心同樣很憋屈,咱沒當皇帝的時候和孫子一樣,當了皇帝怎麽還和孫子一樣?
    這皇帝不是白當了嗎?
    馬皇後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卻也隻能幹著急沒有任何辦法。
    她很清楚問題出在哪裏。
    君主不能明確思想,下麵的臣子自然會起心動念。
    倒不是他們想造反,而是會爭奪話語權。
    這就是人性。
    如果朱元璋能拿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治國總方略,很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可這恰恰是他們欠缺的東西。
    想到這裏,她目光再次看向應天府大牢的方向。
    於是當天下午就找到朱元璋說道:
    “重八,你不如去見一見那馬鈺,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