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千頭萬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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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找到殷商禮器的?
    作為兩口子,朱元璋馬上就猜到了她的意思,道:
    “你是說……”
    馬皇後頷首道:“他長輩們尋找殷商禮器線索時,所用的思路。”
    “與鈺兒推測儒家針對算學的思路,是一模一樣的。”
    “都是從常人想不到的角度著眼,猶如羚羊掛角。”
    “即便事後回推整個過程,依然會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朱元璋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他確實有這種感覺。
    在事先不知道的情況下,誰能將殷商禮器和龍骨聯係在一起?
    每次回想此事,他都會被這種跳脫的思維方式所震撼。
    “所以你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有一群人在試圖搞亂國家財稅?”
    馬皇後回道:“現在看來,他自幼跟隨長輩們學習。”
    “耳濡目染之下,也學會了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
    “再聯想他之前說的儒家宗教化,以及將理學視作儒教的聖經。”
    “也全都是從別人想不到的角度入手。”
    “但不論他的視角多麽奇特,觀點多麽的讓人無法置信。”
    “一旦你接受了他的視角,順著他的思維去推導,往往能得到一個驚人的結果。”
    “重要的是,他得出的結果,往往與現實相符。”
    “由此來看,他的推測就不是毫無根據的,而是有著自己的一套想法。”
    “就拿這次來說,按照他的推斷。”
    “針對算學搞亂國家財稅,很可能就是儒家淩駕於皇權之上的手段之一。”
    朱元璋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按照你的思路,隻要能確定有人在對國家財稅動手。”
    “就可以反過來證明,儒家有不軌之心。”
    馬皇後說道:“雖然不能就此肯定,但至少一切都不再是毫無根據了,不是嗎。”
    朱元璋點點頭,說道:“有道理,那就去查一查吧,看他的推測是真是假。”
    ——
    另一邊,朱樉也立即就給自己掌控的那一部分錦衣衛,下達了命令。
    讓他們悄悄調查各州府縣的財稅運轉情況。
    隻是等命令傳達下去不久,他就想到了馬鈺的話裏的一個漏洞,連忙找過來道:
    “你說儒家針對算學,是為了搞亂財稅體係,然後從中取利。”
    “還說很可能已經有一批人在這麽做了。”
    “那個衙門的計官呢?他們為何不將此事上奏朝廷?難道他們也與儒家同流合汙了?”
    馬鈺無語道:“你真是不學無術。”
    朱樉大怒道:“你才不學無術……”
    馬鈺翻了個白眼,道:“大明哪來的計官體係?”
    “你以為計官是路邊的野草,都是天生天長的啊?”
    朱樉也顧不上生氣了,疑惑的道:“大明沒有計官?那財稅工作是怎麽做的?”
    馬鈺攤攤手:“湊合著做唄,還能咋滴?”
    接著他耐心的解釋道:“算學知識,隻是成為計官的前置技能。”
    “並不是說掌握了算學之後,就能成為計官。”
    “財稅工作自有一套管理方式,包括如何記賬等等,都是有講究的。”
    “掌握了算學知識之後,還要經過係統培訓,才能成為真正的計官。”
    “曆朝曆代,都是國子監算學科負責培訓計官。”
    “可是元朝你是知道的,他們壓根就沒搞係統的計官培訓,一切都是湊合著來的。”
    “大明接手的就是這麽一副爛攤子。”
    “現在大明的首要工作是一統天下,別的能湊合就暫時湊合著來。”
    “大量的官位空缺,朝廷隻能不停的從民間征辟人才。”
    “也別管這些人是真有能力還是徒有其表,先把坑填滿再說。”
    “等天下一統,再回過頭對這些官吏進行替換。”
    “計官體係也是一樣,也別管他懂不懂財稅工作,但凡懂點算學就趕鴨子上架了。”
    “甚至都不需要懂算學,能識字就走馬上任當計官了。”
    “你爹還是出身太低,之前壓根就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以為算學可有可無,就任由儒家針對算學。”
    “還是經過我幾次提醒,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但就算他意識到了,短期內也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計官的培訓不是三兩天就能完成的,就算速成也得三五個月。”
    “關鍵還是缺口太大,整個天下算下來,起碼有兩三萬的缺口。”
    “沒有十年八年的,是別想將這條體係建立起來。”
    這就是蒙元留下的大坑,就算有一個懂行的人做全麵規劃,沒有一二十年也別想填完。
    更何況朱元璋的眼界也看不到那麽遠,原本世界走了太多彎路,最後把自己都給繞暈了。
    很多坑直到明末都沒能填上。
    朱樉聽的也是一個頭兩個大,原以為將天下打下來,就可以躺平好好爽了。
    哪知道一統天下隻是另一條路的起點。
    而他家要麵臨的情況,堪稱惡劣。
    不過有一點他還是聽懂了,他擔心的計官和儒家同流合汙,完全是多慮了。
    因為現在大明的財稅就是一群外行在管著,計官體係壓根就沒建立起來。
    這也意味著,內部很容易出問題。
    “都說打天下易,治天下難,現在才知道是為啥。”
    馬鈺笑道:“打天下和治天下都不容易,兩者麵臨的問題也截然不同。”
    “你不是喜歡挑戰嗎,放心好了,以後挑戰多著呢。”
    朱樉反駁道:“胡說,人活著就是為了爽,挑戰也是為了爽。”
    馬鈺失笑道:“你小子理還挺多,那你就好好享受吧。”
    “接下來的挑戰,保證你爽的哇哇叫。”
    ——
    調查財稅問題,自然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
    接下來就是等到結果。
    不過朱元璋並未因此就暫停針對儒家的動作,在接下來的一次征辟人才的考核中。
    他就點名批評儒生隻知道之乎者也,不通實務。
    反倒是那些,說不清自己是哪家門徒的野路子。
    因為生活在最底層,更加了解民間情況,知道如何處理基本的民生問題。
    因此他將這次征辟來的儒生,大部分都判了落選。
    反倒是野路子們,基本都給予了相應的官職。
    這一波可把儒生們刺激的夠嗆,儒家出身的官吏紛紛上書表達了不滿。
    朱元璋直接就一句話懟了過去,朝廷不需要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腐儒。
    與其在這裏叫囂,不如想想怎麽讓儒生們通俗務。
    還有人不服,說經驗可以在工作中積累,給他們官職半年左右即可成材。
    對此朱元璋完全不予理會。
    見他沒說話,部分人膽子就大了起來。
    上奏書表示,隻要以聖賢思想教導百姓,讓百姓都明大義,自然天下大治。
    朱元璋二話不說,將說這話的全部罷官。
    這一下群臣頓時就不敢吭氣了。
    而且他們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不是說好的,皇帝開始傾向於儒家了嗎?
    怎麽一點都看不出來啊?
    不少人去找宋濂和劉伯溫問計。
    劉伯溫自然如之前那般,什麽都不說。
    宋濂就不一樣了,麵對這些人的問題,他真的感覺很心累。
    如果不是修養不允許,他真想大聲喊一句,你們是豬嗎?
    不過氣歸氣,事情還是要解決的。
    而且此事也讓他想起了馬鈺。
    之前兩人交流不歡而散,馬鈺的態度很明白,對目前儒家的很多情況都不滿意。
    莫非是他和皇帝說了什麽?
    再聯想到他從自己家出去,隨後就進了宮,不久後就出了這檔子事。
    他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對此宋濂倒也沒有生氣,而是覺得無奈。
    在他看來,馬鈺先找自己談,是對自己的尊重。
    自己沒接受提議,他才去找皇帝反應的。
    這是符合禮節的,並非背後告狀的小人行徑。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無奈。
    關鍵馬鈺說的也沒什麽問題,有些儒生除了讀書,確實啥都不懂。
    指望這種人管理好一方百姓,根本就不可能。
    相反,他還得感謝馬鈺。
    若真讓這些人當了官惹出禍事,敗壞的還是儒家的名聲。
    與其將責任推到馬鈺身上,不如想想怎麽改變目前的窘境。
    然而他也確實沒有太好的辦法。
    所以麵對那些來找他主持大局的人,他也隻能表示。
    皇帝心意已決,大家還是齊心協力想想,怎麽解決儒生不通實務的問題吧。
    他給出的建議是,儒生們可以在讀書的空檔,去衙門當一段時間的刀筆吏。
    然而他的這個提議,卻讓很多儒生無法接受。
    我們是清流,怎麽能從事濁官的工作。
    部分儒生心中對他也生出了微詞。
    你宋濂作為文臣領袖,怎麽就不敢和皇帝幹一架,讓皇帝知道一下我們儒生是不好惹的。
    對此宋濂隻感覺更加無奈。
    內心都不禁有些認同馬鈺的說法了,有些儒生太天真,太不像話了。
    不過氣歸氣,他也並非什麽都沒做。
    第二天就上奏疏,學子們苦讀數十載,非常的不容易。
    很多讀書人,更是傾盡家族之力供養出來的。
    如果就此剝奪他們為官的資格,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過殘酷了。
    況且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能讀書有所成的,都是佼佼者。
    就這樣放棄他們,也不利於國家建設。
    希望皇帝開恩,能酌情考慮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這次朱元璋倒是沒有再反對,而是順水推舟的表示。
    隻要你們能解決儒生不通俗務的問題,咱也不是不能用他們。
    至於怎麽解決,大家一起想辦法吧。
    什麽時候想出來了,什麽時候允許他們做官。
    輕描淡寫的一記四兩撥千斤,就將矛盾給轉移了。
    不再是皇帝和儒生們的矛盾,而是儒家如何解決自身問題。
    然而這種事情,一時之間又哪有什麽可行的辦法。
    隻知道死讀書的人,照樣沒官做。
    與之相反的是,那些非儒家出身的官吏就高興壞了。
    皇帝並沒有全麵倒向儒家啊,選拔官吏的時候隻看德行和才能,不看你是哪家的門徒。
    於是,更多野路子開始摩拳擦掌,準備著響應朝廷的下一次征辟。
    李善長也大喜過望,接連推舉了很多‘人才’。
    連周德興這種字都不認識幾個的,都被他塞進了刑部。
    朱元璋隻是看著,什麽都沒有說。
    因為這些人大多都是開國勳貴,他這個皇帝要是反對,恐怕會有很多人覺得他刻薄寡恩。
    但他也不是政治小白,沒辦法反對這種任命,卻可以用別的方法破壞。
    沒多久他就以東南土民作亂為由,將周德興等人派往了前線。
    其他勳貴,隻要沒有能力擔任文職工作的,也全部被調走。
    好不容易化解了這次危機,他並沒有太過高興。
    天下一統在即,很多人的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想要在朝中謀求一個合適的位置。
    必須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這時,馬鈺之前的建議再次浮現在腦海裏。
    他立即找到朱標,說道:“之前馬鈺提議,讓你去給勳貴子弟上課的事情不要再拖了,立即著手去做。”
    朱標一驚,連忙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朱元璋就將李善長的行為,以及勳貴們的想法說了一遍:
    “去教導勳貴子弟,讓他們影響自己家的長輩,希望能有一些作用吧。”
    朱標也不敢再耽擱,很快就出宮找到馬鈺,將情況說了一下:
    “這個建議是你提的,可有什麽教為兄的?”
    馬鈺卻搖頭說道:“陛下的想法雖好,但我以為效果有限。”
    “軍中驍將們怎麽會聽自家孩子的意見?”
    “想解決這個問題,還是得從製度上入手。”
    朱標歎道:“話是如此,可現在事情千頭萬緒,一時間又哪裏顧得上這些。”
    “況且你也知道,如果你之前的推測是真的,朝廷還需要勳貴們彈壓儒家。”
    “眼下我們能做的,其實非常有限。”
    “能將勳貴子弟引領好,已經很不容易了。”
    馬鈺心下歎息,確實如此啊。
    事有輕重緩急,相對來說解決儒家的隱患才是最重要的。
    至少要先把這個局給破開。
    勳貴們的問題,反倒可以留到後麵再說。
    朱標怕他被嚇到,安撫道:“勳貴們隻是想要一些好處罷了,並不是起了異心。”
    “況且現在天下遠未一統,到處都需要用兵,他們也閑不下來的。”
    “我們現在做這些,隻是為了保證勳貴們的長遠利益罷了。”
    馬鈺笑道:“我知道,不過解決勳貴問題,我倒是有個想法。”
    朱標大喜,道:“快說說是何方法?“
    馬鈺卻搖頭道:“不能說,至少現在還不適合說。”
    朱標鬱悶的道:“我的表弟,你是想急死為兄啊,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馬鈺卻堅定的道:“不是我想賣關子,而是這個法子對現在的你們來說,有些大逆不道。”
    “我說了你們也接受不了,隻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
    “等將來時機成熟了,我自然會告訴你們的。”
    大逆不道?接受不了?
    朱標一臉懵逼,你這到底是什麽法子?
    這反而更讓他感興趣了,不停的追問。
    馬鈺被問的實在有些受不了了,幹脆道:
    “我就直白點說吧,現在你們的眼界太窄了,很多東西說了你們也無法理解。”
    “我現在隻能循序漸進的,教你們一些東西。”
    “直到你們的眼界達到了能理解的那天,才能告訴你們。”
    這話實在過於囂張,然而朱標竟然點點頭表示了認同。
    “也好,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馬鈺鄭重的點頭道:“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久。”
    接著兩人就繼續討論教育小組織成員的問題,很快就有了大致的章程。
    說白了,少說教,多用實際行動影響。
    就算要說教,也要找個恰當的時機,不讓人覺得厭煩。
    辦法既定,兩人就約定明天開始行動,之後朱標返回宮中。
    他也沒有隱瞞,將馬鈺的話轉述了一遍,包括眼界不夠也說了。
    馬皇後倒是充滿了期待。
    朱元璋可受不了了,怒道:“太囂張了,這話他家長輩說還差不多,就憑他也配?“
    “他不是說自己眼界光嗎。”
    “那好呀,改天你去問問他,儒生不通實務的問題該怎麽解決。”
    “咱倒要看看,他有沒有自己吹噓的那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