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文學和賢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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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的一次早朝,朱元璋以儒生多不通實務為由,宣布取消預定在明年舉辦的科舉。
直到儒生們解決這個問題再開科取士。
這個決定一出……並沒有出現滿朝嘩然的局麵。
勳貴們老神在在,似乎一切都和他們無關。
真正激烈反對的,隻有以宋濂為首的儒生們。
本應該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東南士紳宗族出身的官吏,則隻是跟在他們後麵不疼不癢的說了兩句。
等朱元璋表示無需再議之後,他們就慢悠悠的退回了人群,一點著急的樣子都沒有。
朱標默默的看著這一切,心中更加感歎,一切都讓表弟說中了。
雖然士紳也是儒家出身,可他們和宗族結合之後,已經不同於普通儒生了。
這方麵應該加以利用,最好能分化兩者,讓他們無法團結起來對抗皇權。
眼下就是個不錯的機會。
眨眼間他就已經有了大致的思路。
於是他就出列道:“之前有不少大臣提議,可以讓儒生先去衙門曆練,然後再來參與朝廷選仕。”
“大家不妨討論一下,是讓讀書人直接參與科舉好。”
“還是先去衙門曆練,學會為政之道後再來參加科舉好。”
“退朝後每個人都寫一份奏疏呈上來,陛下禦覽之後自會有決斷。”
朱元璋雖然摸不透他的想法,但也知道自家兒子估計在謀劃什麽,於是就說道:
“太子之言爾等可都聽到了?回去好好寫奏疏,免得說咱獨斷專行。”
群臣就更不會有別的想法了,隻以為太子是希望恢複科舉的。
但又不好違背自家父親的命令,隻能取了這個折中之法。
算是為後續重啟科舉,留了一線希望。
宋濂是最欣慰的,這太子沒有白教啊。
之後群臣又討論了一些別的事情,主要是剛打下來的土地如何治理,以及戰事的進展。
剛打下來的土地沒啥好說的,免除租稅一年,同時派遣大員前往地方安民。
戰事進展就非常順利了,可以說是勢如破竹,到現在已經沒有人能阻擋大明的兵鋒了。
南方諸省基本已經平定,隻有部分土民還占山為王不服王化,但已經無法影響大局。
按照計劃,南方已經平定,理應命大軍還朝。
然而朱元璋隻是抽回了三分之二的軍隊。
剩下三分之一,以防倭、防蠻為由鎮守東南。
這個理由可謂是非常充分,完全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戰爭最激烈的還是北方。
八月元朝反攻大同,剛剛接管了常遇春部屬的李文忠,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更改了自己的作戰計劃。
帶兵改道大同,粉碎了北元試圖卷土重來的野望。
而且在這裏,徐達還和李文忠打了一次完美配合。
徐達帶兵進攻陝西,將元朝守將張良臣包圍,準備將其徹底吃掉。
王保保率領三路大軍來救,徐達一邊命人節節抵抗,一邊加緊進攻張良臣。
但元軍屬於哀兵,爆發了極強的戰鬥力。
再加上王保保也是名將,明軍防線接連被破。
眼看徐達背負受敵,李文忠擊潰了大同元軍後,迅速出兵幫助他擋住了其中一路。
徐達得以集中力量將張良臣消滅,然後趁另外兩路元軍還沒有反應過來,出兵將他們全部擊敗。
陝西山西被明軍全部拿下,算上之前攻克北平,以及常遇春、李文忠出塞。
傳統意義上的北方漢地,除了遼東之外,已經盡數落入大明之手。
朱元璋下令,徐達、湯和班師回朝,又令馮勝總督北方軍事。
可以說,到了這一步大明的江山算是坐穩了。
本來還有些騎牆心思的人,也都安心投入到了新朝的建設中來。
大明的各項禮法製度,也在迅速的製定並落實。
與馬鈺有直接關係的就一件,朱元璋冊封馬太公為徐王。
馬鈺作為他宗祧的繼承者,自然是有資格繼承其爵位的。
王爵是不要想了,但降等之後的公爵是少不了的。
不過朱元璋卻並未提讓他繼承爵位的事情,群臣自然也就更不會提了。
為此朱標還親自跑了一趟解釋原因:
“勳貴們還未冊封,若現在就讓你繼承爵位,恐會遭人嫉恨。”
“我爹已經決定明年大封功臣,到時候再讓你繼承外祖父之爵位。”
除了感謝,對此馬鈺還能說啥。
這個爵位本就不屬於他,相當於是白撿的,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接著兩人就聊起了近期朝堂之事。
馬鈺問道:“你讓人上書談論儒生曆練之事,可是有什麽打算?”
朱標就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
“士紳表麵上與儒生看齊,但他們的利益訴求與儒生卻截然不同。”
“之前隻是沒有表現出來罷了,儒生們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這次儒生曆練和科舉,牽扯到了兩者的根本利益,在奏疏內容上肯定會有所體現。”
“到時我會挑選部分士紳的奏疏,將內容泄露出去,看看能否讓兩者離心。”
馬鈺搖搖頭,說道:“作用不大,不過可以試一下。”
“而且……你看過鹽鐵論嗎?”
朱標很疑惑他為何會突然問毫不相幹的問題,但還是頷首道:
“看過一點,非常的精彩,很多東西即便是現在依然能用的到。”
馬鈺問道:“那你可知,參與鹽鐵會議的有幾方勢力?“
朱標想了一下,回道:“直接參與的有兩方,文學賢良和以桑弘羊為首的士大夫。“
“不過這場會議是霍光發起的,他算是隱藏的第三方。”
馬鈺搖搖頭,說道:“看的太淺了,是三方不假,但並非你所說的三方。”
朱標以為他又要講課,高興的道:“哦?不知是哪三方?“
馬鈺說道:“士大夫、文學和賢良。”
朱標驚訝的道:“啊?文學賢良不是一體的嗎?”
馬鈺說道:“你仔細看,文學和賢良雖然都站在士大夫的對立麵,但他們的利益訴求其實是不一樣的。”
“文學的訴求,是希望朝廷行仁政,恢複三代之治。”
“賢良的訴求重點在於,讓漢朝放棄均輸平準政策,放棄鹽鐵專營,放棄對山川湖河利益的控製。”
“當然,文學也有這方麵的訴求。”
“但文學要求朝廷放棄這些利益的原因,是朝廷官員借著壟斷的名義坑害百姓。”
“而賢良則是認為朝廷在與民爭利。”
朱標更加的疑惑了:“這有什麽區別嗎?”
朝廷壟斷這些利益坑害百姓,不就是在與民爭利嗎?
馬鈺解釋道:“區別太大了,文學的出發點,是漢朝的官吏利用這些政策坑害百姓。“
“這是真實存在的,並非是他們胡謅。”
“朝廷隻要略微修改一下政策,少坑害一點百姓,他們也就不會反對了。”
“至少不會再這麽激烈的反對了。”
“他們的重心在民生上麵。”
“但是賢良不一樣,他們的出發點是與民爭利。”
“就算朝廷修改政策讓百姓少受點傷害,他們依然會反對。”
“他們的重心在利益上麵。”
朱標依然很疑惑,有這種區別嗎?我為何沒有看出來?
見此,馬鈺反問道:“如果朝廷放棄對這些利益的掌控,誰有資格經營這些產業?百姓有能力嗎?”
朱標恍然大悟:“我懂了,隻有世家大族才有資格經營這些產業。”
“他們所謂的與民爭利,不過是打著為民的幌子,為自己爭取利益,是吧?”
馬鈺笑著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文學其實就相當於現在的儒生,而賢良則是士紳宗族勢力。”
“文學們是真的在為民考慮,糾正朝廷的政策缺陷。”
“而賢良則躲在文學們的後麵,蠱惑文學為他們衝鋒陷陣。”
朱標終於明白他為何會突然提鹽鐵論了,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啊。
“若非表弟你提醒,我恐怕一輩子都捉摸不透這一點啊。”
馬鈺自得的道:“恐怕參與會議的文學們,和會議的記錄者範寬,都沒有察覺到其中的貓膩。”
“不過好就好在,範寬將每個人的話都記錄了下來。”
“哪些是士大夫說的,哪些文學說的,哪些是賢良說的,都標記了出來。”
“我們才能從中窺探到各方的謀算。”
朱標點點頭,讚道:“但也得有表弟你這般清醒的人,才能窺探到其中奧秘啊。”
馬鈺隻是笑了笑,接著說道:“正如當時的文學們沒有察覺到自己被賢良利用了。”
“現在的儒生也沒有察覺到,士紳宗族其實和他們也不是一條心。”
“隻要你能讓儒生們察覺到這一點,還是能起到一些效果的。”
朱標說道:“回去我就仔細研究鹽鐵論,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經驗。”
他並未就此回宮,而是先和馬鈺一起去了趟茶點鋪子,陪大家聽了一會兒戲才離開。
回到宮中他第一時間就找到朱元璋,將馬鈺的話轉述了一遍。
然後父子倆一起去了大善殿,將鹽鐵論找出來逐字逐句的翻看。
最後發現果然如馬鈺所言。
表麵上看,是文學賢良在共同對抗以桑弘羊為首的士大夫,可仔細看就會發現。
他們的側重點是真的不一樣。
有了馬鈺的提醒,他們越看越覺得,賢良們就是一群蠹蟲。
隻不過他們善於偽裝自己,將文學頂在頭上,打著為民的大義名分要挾朝廷。
朱元璋先是臉色鐵青,然後長歎道:
“太陽底下果然沒有新鮮事,沒想到今天大明遇到的情況,西漢時期就已經發生過。”
——
朱元璋父子倆正在研究鹽鐵論的時候,馬鈺也沒閑著。
他帶著朱樉等人,打造了一批‘不忘初心’的腰牌,分發給了小組織所有成員。
每一個領到的人都非常的興奮,再看周圍的小夥伴,感覺都不一樣了。
以前大家隻是為了興趣聚在一起,現在都是太子黨。
是利益共同體了。
而之前朱標說的話,此時回想起來,更是別有一番含義。
此事根本就瞞不住人,況且他們也從未想過瞞著誰。
一群勳貴二代,公然勾結在一起,以太子黨自居。
簡直是大逆不道啊。
你們這麽做視皇帝為何物?
皇權麵前無父子,你們簡直就是找死啊。
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笑話。
但也有部分人,是真的不希望大明發生父子決裂的戲碼。
以各種方式提醒朱標,不要這麽做,身為太子你應該低調一點。
朱標將這些人的名字都記下來,送到了朱元璋那裏。
沒多久,這些人都被提拔到了更重要的位置上。
當然,也有人想借機生事。
他們不敢直接攻擊朱標,就彈劾小組織結黨營私,希望朝廷嚴懲。
朱元璋當朝斥責了這些人,表示小組織成員的父祖輩效忠於咱,跟隨咱一起打天下。
他們效忠咱的兒子,將來輔佐咱的兒子,這就叫傳承。
誰再言及此事,皆罷官免職。
這個回複震驚了所有人。
這就相當於是皇帝親口認可了小組織的存在,並為其背書。
皇帝竟然真的支持太子廣收黨羽?他就不怕玄武門舊事重演?
很多人自然是不信的,認為皇帝不過是為了麵子才如此,事後肯定會找機會將小組織給解散的。
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事情與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皇帝非但沒有打擊小組織,反而任由太子三天兩頭出宮參與小組織活動。
而且小組織成員的父祖輩,也完全沒有受到此事的牽連。
甚至不少人還被提拔。
這一下群臣迷茫了。
皇帝真就這麽相信太子?說好的皇權無父子呢?
但也有不少人認為,皇帝太天真了,竟然相信太子。
等著吧,唐高祖很快就會有同伴了。
但在勳貴那裏,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以前他們覺得,狗屁的小組織,我們才不屑參與進去。
然而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皇帝是這種態度,我們早就讓自家孩子參與了啊。
不過現在參與也不算晚。
他們紛紛吩咐自家子弟,一定要想辦法加入小組織。
於是茶點鋪子頓時就人滿為患,都無法正常接待客人了。
小組織最初的那批成員自然是最興奮的。
其實他們也擔驚受怕過,生怕皇帝打擊他們。
隻是年輕人嗎,很多時候做事是不計後果的。
大家都加入了,我怎麽能退出呢。
硬著頭皮要了腰牌。
現在好了,全都變成了榮譽啊。
出門的時候將牌子懸掛在腰上,誰不高看一眼。
在自己家的地位,也是肉眼可見的提升。
尤其是其他勳貴子弟羨慕的目光,更是讓他們昂首挺胸。
正所謂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
勳貴子弟的地位,和父輩的官職是有關係的。
然而現在,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這個規律。
別管父輩是什麽身份,有腰牌的就是高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