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兵強馬壯者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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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自然不覺得,馬鈺能解決得了他麵臨的問題。
    一個十三四乳臭未幹的毛孩,就算打娘胎裏就開始讀書,又能有多大見識?
    但馬皇後一句死馬當作活馬醫,還是成功說動了他。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去見一見吧。
    就算得不到治國方麵的建議,至少詳細了解一下殷商禮器的事情,也不算白跑。
    更何況兒子還在牢裏呢,順便也把他接出來吧。
    天天在那待著,皇家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於是就決定去一趟牢裏。
    不過在他出發前,馬皇後卻再三叮囑:
    “不論馬鈺說了什麽,你都不能當場將他處死,一切等回來再做決定。”
    朱元璋不耐煩的道:“你這婆娘,越來越囉嗦了,好好好咱答應你行了吧。”
    馬娘娘笑道:“好啊,你這是嫌我老了,沒有年輕漂亮的妖精能討你歡心了。”
    朱元璋一甩袖子:“不可理喻。”
    說完撂下一句‘咱去大牢了’就離開了。
    但經過這麽一玩鬧,他煩悶的心情好轉了不少。
    之後換了一身便裝,就離宮去了應天府大牢。
    他沒有刻意隱藏行蹤,所以剛出宮不久,京中消息靈通的人就都知道他去了大牢。
    大家的反應都是倆字,疑惑。
    就連自認為對朱元璋最了解的李善長,都摸不清他的目的。
    要說是提審那個冒充皇親的欽犯,也沒必要微服啊。
    若說是去看望二皇子……都已經關了這麽多天了,也該放出來了。
    直接派人將他接回宮不就行了。
    微服去牢裏看他,難道還想繼續關著不成?
    接下來大家的反應也各不相同,大部分都派人密切關注,最好能打聽一下皇帝在大牢裏幹了啥。
    少部分選擇什麽都不做。
    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不做有時候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比如劉伯溫就是如此,還嚴令家中子弟和奴仆要謹言慎行,無事不得隨意外出。
    群臣不知道的是,他們的動作也很快就被拱衛司密探送進了皇宮。
    當然,目前朱元璋還不知道這一切。
    他進入大牢,剛走到哪個拐角處,就聽到自家兒子的聲音:
    “我說老馬,以你的聰明應該知道,你被冤枉這事兒和我爹沒啥關係。”
    “為啥還要對他有那麽深的成見呢?”
    “不管怎麽說,他都是天子啊,是萬民的君父。”
    朱元璋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他倒想聽聽,這個馬鈺能說出什麽高見來。
    馬鈺捏起一顆炒黃豆扔進嘴裏,嗤笑道:
    “天子?君父?”
    “首先你爹得真把自己當天子,把萬民當做自己的子民,可是你爹他有這個認知嗎?”
    朱樉反駁道:“怎麽沒有,我爹經常說百姓疾苦,作為君主要勤政愛民……”
    馬鈺打斷他說道:“那我問你。”
    “天子,蒼天之子,承天命而生,代天執掌天下撫育萬民。”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這兩種想法,你說你爹更認同哪一種。”
    聽到‘兵強馬壯’這句話,朱元璋臉色一變,眼睛閃過一道寒芒。
    不過卻並未走出來,而是冷冷的看了趙二虎一眼。
    趙二虎冷汗直流,立即彎腰帶著手下退出很遠,直到聽不到任何聲音。
    朱元璋這才重新轉過頭,側耳繼續傾聽。
    隔壁。
    朱樉正想回答,馬鈺再次打斷他說道:
    “別說瞎話,這裏就咱們兩個,說實話。”
    朱樉頓了一下,無奈的說道:“好像是後麵那個。”
    “但這沒有什麽影響吧?我爹幾次以弱勝強得天下,不正說明他有天命嗎。”
    馬鈺搖搖頭,說道:“這涉及到根本問題,影響可大了去了。”
    “就這麽說吧,要是兵強馬壯就能當天子,那我服從你爹,就是屈服於他的淫威。”
    “將來有人比你爹實力更強,我是不是也可以向那個人效忠?”
    “天命之主就不一樣了,他是天的兒子,我們效忠他是天經地義的,和他的實力強弱無關。”
    “可是,若你認可自己有天命,那麽問題來了。”
    “你的天命是哪來的?天為什麽要將天下交給你?”
    “你享天命得天下,是不是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我說你爹性格有點扭巴就在這裏。”
    “他不相信天命,但又想讓別人將他當天子效忠。”
    “可是呢,他又不能正確的認識什麽叫天子,不能承擔天子的責任。”
    朱元璋雙手緊緊攥成拳,手指都捏的發白了。
    大逆不道,當千刀萬剮。
    朱樉撓了撓頭:“我都被你說迷糊了,你說說什麽叫天命?天子該承擔哪些責任?”
    “你又如何知道,我爹不願意承擔責任呢?”
    馬鈺歎道:“孟子對天命的解釋,是最接近真理……”
    “胡說八道。”他話還未說完,牆角處就傳來一聲怒喝。
    卻原來是朱元璋聽到他拿孟子攻擊自己,終於忍不住怒喝出聲。
    眼見自己行藏暴露,他索性也不偷聽了,直接走了過來。
    聽到這個聲音,朱樉猶如受驚的兔子,猛的從地上跳起來,驚恐的道:
    “爹,您怎麽來了。”
    朱元璋?
    馬鈺心跳不禁一滯,終於要和這位大BOSS麵對麵了嗎。
    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見。
    想必剛才自己蛐蛐他的話,他都聽到了吧。
    就是不知道,以殘暴嗜殺著稱的朱元璋會怎麽處置自己。
    是的,現在的他就是在故意作死。
    按理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
    既然知道自己大概率死不了,他就應該改變態度。
    就算不能昧著良心誇朱元璋,起碼不罵他應該能做到吧?
    可對前世家人的思念,以及對明朝和朱元璋的討厭,讓他並不是很想留在這裏。
    尤其是朱元璋全方位普及跪拜禮,一想到自己每天都要朝不知道多少人下跪,馬鈺就覺得無法接受。
    在求生本能和內心情感衝突的情況下,他也陷入了扭巴狀態。
    雖然沒有在指名道姓辱罵朱元璋,但各種蛐蛐的話也是沒少說。
    他內心裏其實有個不能為外人道的想法。
    如果這話傳到朱元璋耳朵裏,他將自己殺了,那一了百了。
    如果他依然能赦免自己,那就好好的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順便看看能不能讓這個世界,變得和前世不一樣。
    但計劃雖好,真正直麵朱元璋,心理壓力還是非常大的。
    他默默給自己打氣。
    馬鈺,精神點,別丟份,不能讓朱元璋看扁了。
    咱明黑粉就算死,也要站著。
    一通自我安慰,終於稍稍穩住心神,眼睛不自覺的望向拐角處。
    就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從拐角處走出。
    龍行虎步的走到牢房門口。
    那氣場大的,讓馬鈺心跳加速,雙腿發軟。
    然後就是……嗯,國字臉,濃眉大眼,不是鞋拔子。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朱樉直接下拜:
    “爹,您來了。”
    “哼。”朱元璋冷哼一聲,抬頭一腳將虛掩的牢門踹開。
    發出的聲響,讓馬鈺心髒都不禁一縮。
    雖然嘴上說的不怕,可真正直麵死亡的時候,誰又真的能做到毫不畏懼呢。
    朱元璋上下打量著馬鈺,見他竟然不向自己行禮,心中更怒:
    “你就是馬鈺?你說咱不知天命?”
    “那好啊,咱到想聽聽你有何高見。”
    事到如今,馬鈺的內心反而平靜下來,朝朱元璋行了個叉手禮道:
    “這一禮不是給皇帝的,而是給我朋友的父親的。”
    朱元璋冷笑道:“朋友?你也配?”
    馬鈺沒有說什麽,整理了一下囚服,重新坐好:
    “你準備就這樣站著聽?”
    朱元璋終於出離了憤怒,就準備動手給他一個教訓。
    哪知朱樉卻一個箭步衝到牆邊,將那裏擺放的一張椅子取過來,放在朱元璋身後:
    “爹,您請坐。”
    朱元璋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兒子,你到底是哪邊的?
    別說他,馬鈺也很震驚。
    朱樉竟然忤逆父親幫助自己?這不禁讓他非常感動。
    這孩子……可惜了啊。
    希望他這輩子不要再走上輩子的老路。
    朱樉心中發怵,連忙說道:“這是上次娘坐過的椅子,一直給你們備著呢,沒敢讓別人坐。”
    朱元璋腦海裏浮現出馬皇後的身影,以及來時她的叮囑。
    心中升起明悟。
    難怪她一再叮囑,不論聽到什麽都不能殺馬鈺,一切等回宮再說。
    看來她早就猜到會發生什麽了。
    被這麽一耽擱,再加上想起馬皇後的叮囑,他的怒氣散去了不少。
    好好好,咱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麽妖法,竟然讓咱的妹子和兒子都這麽偏向你。
    想到這裏,他惡狠狠的對朱樉說道:
    “回去咱再收拾你。”
    然後一屁股坐下,居高臨下的看著馬鈺說道:
    “你口口聲聲說咱不懂天命,說孟子的話才是真理。”
    “咱倒要聽聽你有何高見。”
    “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咱會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馬鈺大腦急速轉動,很快就有了腹稿,說道:
    “天命觀念最早什麽時候出現的已經不可考,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不同的時期對天命的理解有很大不同。”
    “我們的史料,最早可以追溯的是商朝。”
    “禮記雲: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
    “還有其它大量的文字記載,都表明殷商認為自己敬鬼神,向鬼神敬獻豐厚的祭品才得天命。”
    朱元璋譏笑道:“【湯德至矣,及禽獸】,你又如何解釋?”
    馬鈺不慌不忙的道:“此乃太史公所言,他深受儒學影響,認為商湯有德得天下並不奇怪。”
    不過是為了宣揚儒家的仁德思想罷了。
    真正想要直觀了解商朝的情況,得看更古老的書籍。
    而古籍對商湯得天下的記載,總結起來就一句話:
    湯行仁政,敬鬼神,得天命。
    這裏的重點是敬鬼神,所以商朝非常重視祭祀鬼神。
    哪怕到了商朝快要滅亡的時候,他們把仁政拋之腦後,也沒忘了敬鬼神。
    “周武王起兵伐商,天下諸侯響應。”
    “有大臣勸紂王,不要再耽於享樂了,馬上人家就打過來了。”
    “紂王卻非常自傲的表示,他有天命,何懼之有?”
    “而且詩經、尚書等古籍,有明確文字記載,商朝人不隻是喜歡祭天,還喜歡飲酒。”
    “《尚書·酒誥》有雲:庶群自酒,腥聞在上。”
    殷商的人在下麵聚眾喝酒,酒腥味直衝天際,老天爺在天上都聞到了。
    因此才降下懲罰,拿走了殷商的天命。
    “古代糧食產量很低,殷商人為什麽要拿寶貴的糧食來釀酒?”
    “合理推測,就是因為敬鬼神導致的。”
    朱元璋眉頭皺起:“好酒和敬鬼神有什麽關係?”
    馬鈺說道:“祭祀鬼神需要大量的酒,慢慢的他們也就養成了飲酒的習慣。”
    敬鬼神是殷商的禮法根本,好酒則是受到敬鬼神行為的影響產生的。
    兩者可以互相印證。
    開始的時候還有人懷疑,會不會是周朝人抹黑殷商。
    但後來的考古發現,與古籍記載完全能對照的上。
    在殷商的祭祀坑裏,發現了大量的酒器。
    根據出土文物和甲骨文記載,他們一次祭天就能消耗數千斤酒。
    要知道,殷商時期畝產才三十多斤。
    這種行為有多奢侈,可想而知。
    “所以在殷商時期,他們認為天命是通過敬鬼神獲得的。”
    “也因此,商王曾經不止一次禁止其他諸侯王祭天。”
    這一點後來也被出土文物所印證。
    而且有理由懷疑,那麽多諸侯和周武王一起伐商,與紂王不允許諸侯祭天有關。
    當然,這隻是猜測,目前沒有任何史料和考古成果能論證這一點。
    朱元璋眉頭緊皺,這些東西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根本就無法辯解真假。
    不過他也沒有出言反駁,而是任由馬鈺繼續往下講。
    “但是到了商朝末年,這種觀念就發生了改變,轉變來自於西岐。”
    “詩經中直接介紹周文王的篇幅很少,隻有兩篇。”
    “但就這兩篇,明確提出了一個概念:文王有德而得天命。”
    “這也是華夏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將天命和德聯係在一起。”
    聽到這裏,朱元璋不禁產生了自我懷疑。
    詩經裏確實有這樣的話,可那些話能從這個角度來解釋嗎?
    為何以前我從未想到過?也從來沒有人教過我?
    我的書白讀了不成?
    還是有人藏私,不肯把真實的解讀方法告訴我?
    當然,他也隻是這麽想想而已。
    他很清楚,這種解讀方法並不常見,更準確說是非常罕見。
    就連宋濂這樣的大儒都不具備。
    難怪皇後信中一直說,他擁有獨特的傳承,看來確實如此。
    馬鈺並不知道他的想法,繼續著自己的講解。
    “周文王的德行逐漸為四方所知,大家都感於其仁德,認可了他身上背負著天命。”
    “那麽現在,天命就從殷商身上,轉移到了文王身上。”
    “而且還是因為文王有德才轉移的。”
    “到了這裏,得天命的方式,從敬鬼神變成了仁德。”
    “詩經文王篇雲:天命靡常,惟德是輔。”
    “這也是為什麽文王駕崩後,武王不將其安葬,而是帶著他的棺槨伐商原因。”
    “因為名義上,他是代替擁有天命的父親在伐商,他在完成蒼天交給他父親的責任。”
    “也因此,諸侯國才會認可他,與他一起伐商。”
    朱元璋還沒有表示,朱樉先驚訝的說道:
    “帶著父親的棺槨打仗,竟然還有這種事情?”
    “讀書的時候,我竟然沒有留意到。”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斥道:“不學無術。”
    朱樉脖子一縮,不敢在說話。
    熟讀經典的朱元璋自然知道,馬鈺說的是對的。
    周武王帶著文王的棺槨伐商,因此還遭到了很多人的嘲諷。
    說他不讓自己的父親入土為安,是假仁假義。
    這些古籍上有明確記載,隻不過大家習慣性忽略了而已。
    以前朱元璋也無法理解,周武王為何要扶靈伐商,給自己留下那麽大的汙點。
    此時經過馬鈺的講解,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裏麵還有這一層用意在。
    確實啊,大家信服的是文王的德行,和姬發沒有關係。
    文王不在了,你姬發憑什麽號令群雄?
    所以他必須要借助父親的名義行事。
    否則也就沒有後麵的伐商大業,也不會有周朝了。
    至於周武王扶靈伐商到底符不符合孝道……
    朱元璋表示,不能繼承並完成父親的遺願,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馬鈺見朱元璋能跟得上自己的節奏,哪怕是明黑,也不得不讚歎他的勤奮。
    朱元璋就小時候讀過兩年私塾,勉強能識得幾個字。
    他的學識全部都是成年後自學的。
    一邊打仗一邊抽空學習,這份自律和堅持,就不是尋常人能比的,難怪他能獲得成功。
    朱元璋此時已經被他的課所吸引,催促道:
    “繼續講,後來呢。”
    馬鈺接著說道:“後來武王伐商成功,事情又起了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