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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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氣衝衝的回宮,徑直來到坤寧宮。
    馬皇後正坐在涼亭,拿著書本檢查朱棡的學習情況,遠處朱棣、朱橚正帶著一群小豆丁玩耍。
    見到他進來,朱棡轉身行禮:“爹,您回來了。”
    朱元璋繃著臉,一句話都不說,走到馬皇後麵前坐下。
    一副咱很不開心的樣子。
    朱棡也變得拘謹起來。
    朱棣、朱橚哥倆也察覺到不對,連忙帶著一群小豆丁過來行禮。
    朱元璋看著他們倆灰頭土臉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看看你們像什麽樣子,還有沒有一點皇家體統。”
    朱棣和朱橚嚇的和鵪鶉一般,低著頭不敢說話。
    幾個豆丁則是想哭,又不敢哭。
    馬皇後語氣慈祥的道:“還不快認錯,以後不許這樣了。”
    朱棣、朱橚連忙認錯,以後再也不敢了。
    朱元璋冷哼一聲,沒有搭理他們。
    馬皇後打圓場道:“老三,帶弟弟妹妹下去清洗一下吧。”
    朱棡如遇大赦,連忙帶著大家一溜煙離開了。
    然後馬皇後又不動聲色的揮退內侍。
    等花園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她眉頭一挑,斜睨道:
    “怎麽,覺得我沒把孩子們教好是吧?要不你自己教?”
    朱元璋心道壞了,也顧不得生氣,連忙賠罪道:
    “哎呀,沒有沒有,誰敢說妹子教的不好,咱第一個不願意。”
    “咱都是被那馬鈺給氣的了,一時失言,一時失言。”
    馬皇後白了他一眼,順著他的話說道:
    “那馬鈺說了什麽,將你給氣成這個樣子?”
    朱元璋就將方才馬鈺說的話轉述了一遍。
    馬皇後越聽越是震驚,這不正是他們最欠缺的東西嗎。
    她本以為馬鈺或許懂一些這方麵的學問,但憑他的年齡又能學到多少呢。
    現在才知道,自己想的大錯特錯。
    他這已經不是略懂,是研究的很深。
    而且聽他話裏的意思,對行政製度也有很深的了解。
    曆朝曆代神童屢見不鮮,可‘神’到這份上的應該絕無僅有了吧。
    然後就是高興,他果然懂。
    沒有枉費我在他身上花了那麽多心思。
    等朱元璋說完,她才讚歎道:“真大才也。”
    然後她笑道:“我就說你去了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現在信了吧?”
    朱元璋氣道:“可他大逆不道,著實氣煞我也。”
    這裏他用的是氣煞我也,而不是該死,已經暴露了自己的態度。
    馬皇後豈能聽不出來,也放下心來,勸慰道:
    “他還是個孩子,早早就失去了父母教導,故而才缺乏敬畏之心。”
    “這正好給了我們機會,日後好好教育,必成棟梁之材。”
    朱元璋冷哼一聲道:“就怕教出一隻白眼狼。”
    馬皇後認真的道:“他很重視和樉兒的感情,對標兒也頗為重視,可見是個重感情之人。”
    “這樣的人最適合以恩義結之,又怎麽會成為白眼狼呢。”
    “我覺得,培養好了他就是下一個沐英。”
    朱元璋眉頭皺起,道:“你不會是想讓咱收他當義子吧?”
    馬皇後沒好氣的道:“憑什麽要給你當義子?給我當侄子不行嗎?”
    “啊?”朱元璋驚訝的道:“你不會真的想認下他吧?”
    馬皇後正色道:“為什麽不行?繼承我爹的宗祧,正好也斷了某些人不切實際的念想。”
    朱元璋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不行,他來曆不明,怎麽能讓他繼承嶽父大人的宗祧。”
    馬皇後見他反應激烈,知道此事急不得,於是就說道:
    “我也隻是這麽想想,又沒有一定要收他,你這麽激動做什麽,此事等以後再說也不遲。”
    朱元璋重新坐好,道:“沒有以後,就算他來曆清白也不行。”
    馬皇後心中一動,狐疑的道:“你不會是因為他對你不敬,才反對的吧?”
    朱元璋矢口否認:“沒有,不是,你不要冤枉咱。”
    馬皇後哪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兒,一時間啼笑皆非。
    這倆人,互相看不順眼,也是沒誰了。
    不過認親也隻是偶爾產生的念頭,並沒有決定下來,見朱元璋如此反對她也沒有再說什麽。
    轉而聊起了天命的事情:
    “馬鈺雖然目無尊長,但學識著實不凡,他對天命的講解讓我茅塞頓開。”
    朱元璋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馬皇後知道他在慪氣,拉不下那個臉肯定馬鈺的詮釋。
    不過他沒有開口反對,就說明也是頗為認可的。
    所以她就繼續說道:“尤其是其中兩點,讓我感觸最深。”
    朱元璋終於開口道:“哪兩點?”
    馬皇後說道:“其一,天下人都認可的,才是天命。”
    “用老話講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元末亂世群雄並起,但隻有你最為重視軍紀、安撫百姓。”
    “所以我們在應天立足後,很快就民心歸附。”
    “即便陳友諒傾巢而出,天下人都認為我們必敗的時候,後方百姓依然願意相信我們。”
    “百姓是真的覺得我們能打贏嗎?”
    “不,他們是願意相信我們能贏。”
    為了應對鄱陽湖之戰,朱元璋向境內部分富庶地區征收雙倍的錢糧。
    百姓絲毫沒有怨言,紛紛將家中存糧拿出來,讓他順利籌措到了足夠的糧草。
    雖然事後他通過免稅,將多征收的部分還給了百姓。
    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大家依然願意支持他,不就是因為他善待百姓嗎。
    大家希望他能贏。
    再沒有比親身經曆,更能觸動人心的了。
    此時回想起來,朱元璋也不禁心生感動,說道:
    “所以大明立國後,咱才規定良田十稅一,下田二十稅一。”
    這個稅率,在曆朝曆代裏都算是低的了。
    馬皇後內心也很是欣慰,說道:“這就是百姓支持你的原因,也是他們應得的回報。”
    頓了一下,她才繼續說道:
    “第二點,孟子的學說是給君主看的。”
    “以往我們都認為,孟子思想是用來教導所有人的,現在想來並非如此。”
    “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讎,是孟子對齊宣王說的。”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對梁惠王說的。”
    “孟子一書中諸如此類的話很多,但仔細看就會發現,這些話全都是說給各國國君聽的。”
    “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這是人的本性,根本就不需要去教。”
    “孟子就是將這種人性,告訴各國國君。”
    “以免他們真的認為自己至高無上而胡作非為,最終被自己的國民所拋棄。”
    “曆史上因此被國民拋棄的國君,可是屢見不鮮的。”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效果是不一樣的。
    馬鈺說的時候,朱元璋雖然覺得有點道理,但內心是難以接受的。
    此時馬皇後變著花樣重新說了一遍,就引起了他的思考。
    當然,要說他就此轉變想法,那有點不現實。
    畢竟他都四十的人了,思維早已定型,不是幾句話就能扭轉的。
    但至少他願意認真去思考這個問題了,這也是一種轉變。
    馬皇後沒有打擾他的思考,事實上她自己也同樣在回顧馬鈺說過的話。
    並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過了許久,朱元璋先回過神,看她沉思的模樣,就問道:
    “你又想到了什麽?”
    馬皇後說道:“我在想馬鈺的一身所學。”
    朱元璋眼睛一亮,道:“可是發現了什麽?”
    馬皇後點點頭,說道:“他最開始通過蛛絲馬跡,猜到了你想遷都,並且分析出了結果。”
    “後麵又結合過往曆史,推斷出丹書鐵券不可取。”
    “之後每一次交談,他都是通過講史來闡述自己的觀點。”
    朱元璋恍然大悟,說道:“他是治史的。”
    馬皇後說道:“應當是如此,不過我要說的不是他治的何經,而是他治史的方式。”
    “以前他也多次講史,隻是我沒有往這方麵想過。”
    “可是他解釋天命變化的方式,卻讓我發現了端倪。”
    “如果我的推測是真的,那他治史的方式就太驚人了。”
    “可謂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朱元璋不禁有些好奇:“哦?他是如何治史的?”
    馬皇後解釋道:“我們治史,都是看某個人的行為、某件事情帶來的影響,從中獲取經驗。”
    “他不同,猶如庖丁解牛一般,將曆史分拆肢解。”
    “然後將同類型的事情,按照時間線串在一起,從而找到發展的規律。”
    “嘶……”朱元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然後斷然否決:
    “這不可能。”
    “華夏數千年曆史,史書浩瀚如煙海,加起來何止千萬言。”
    “一個人窮其一生通讀一遍都做不到,又怎麽能做到肢解串聯。”
    馬皇後說道:“所以我懷疑,他的家族世代治史。”
    “如果數代人一起努力,是有可能做到的。”
    朱元璋依然不願意相信:“如果有這樣的家族,不可能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
    馬皇後說道:“宋末有很多讀書人不願意為元朝效力,選擇隱姓埋名。”
    “元朝的統治方式你是知道的,除了收稅什麽都不管。”
    “這就給了他們隱居的機會。”
    “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誰又能肯定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呢。”
    “而且他可是說過,對土地製度、收稅製度、人口管理製度等等都有了解。”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意味著他肚子裏裝著他們家族百年的研究成果。”
    “那些學問,對我們、對大明太重要了。”
    朱元璋沉默了。
    雖然他依然不相信這種事情,可如果是真的,那對他們的幫助就太大了。
    馬皇後繼續說道:“撇開那些未知的不談,隻說這次的天命觀,對我們的啟發是不是非常大?”
    朱元璋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剛才思考過後,他對大明律的方向,已經有了新的想法。
    想到這裏,他終於說道:“多試探一下,看看他到底學到了多少。”
    馬皇後笑道:“這就對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道:“這會兒外麵的人,應該已經察覺到馬鈺的存在了。”
    朱元璋冷哼一聲,道:“知道了又如何,正好看看誰忠誰奸。”
    離開大牢的時候,朱元璋的臉色很不好看。
    這個情報很快就傳到了有心人的耳朵裏。
    大家都不禁產生了好奇心,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皇帝為何在那裏停留那麽久,為何會那麽生氣?
    二皇子為什麽沒有被放出來?
    是二皇子將他氣成這樣的,還是有別的原因?
    各方人馬各顯其能,通過各種途徑去打聽消息。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以前沒有消息泄露,隻是大家沒重視而已。
    當大家都把目光放在這裏,並開始打探的時候,真相很快就暴露了。
    得知事情真相後,大家都震驚了。
    二皇子被關進大牢裏,和冒充皇親的那個欽犯成了好朋友?
    然後馬鈺斷言,皇帝去開封是為了遷都的那一番話,也被傳了出去。
    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不是經過再三確認,他們都以為是在聽話本故事。
    可當確認這個消息後,大家就更坐不住了。
    再聯想到之後太子幾次出入大牢……
    不行,必須要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們派出更多人去打探情報。
    隻是這次任憑他們怎麽努力,都無法再探聽到任何消息。
    因為拱衛司將應天府大牢的一角封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很顯然,推測遷都的事情發生後,皇家最先反應過來,封鎖了那一塊區域。
    到了這會兒,大家都知道那馬鈺身上肯定藏著什麽秘密,否則皇家不會這麽小心。
    盡管很好奇,不過大多數人都選擇了罷手。
    畢竟沒必要為了一個未知的秘密,去觸皇帝的黴頭。
    即便少數不甘心的人,也隻是通過別的途徑,打探馬鈺的身份。
    比如和他一起逃難來的難民。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大家也就隻是好奇一下,不會真的怎麽著。
    可很快大家就發現,皇帝變了。
    準確說是對待‘大明律’的態度變了。
    首先不再搞什麽雙重標準。
    雖然還是堅持嚴厲打擊貪腐,但不再像之前那麽苛刻。
    其次,他開始傾向於慎刑,並否定了李善長等人提出的輕罪重罰。
    還否定了大部分肉刑,隻保留了髡刑、刺字等較輕的部分。
    這和之前相比,可謂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所有人都很驚訝,到底發生了什麽?皇帝的態度轉變為何會如此之大?
    大部分人還在疑惑的時候,某些反應快的已經猜到,或許和前幾天牢房之行有關。
    那麽問題來了,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或者說,那馬鈺到底和皇帝說了什麽,竟然能改變他的想法?
    下朝後劉伯溫立即找來長子劉璉:“我讓你查馬鈺的情況,可有收獲?”
    劉璉搖頭,說道:“應天府大牢那邊,您叮囑我不要去碰,我隻能從逃難來的難民著手。”
    “除了知道他兩三年前出現在徐州,再之前的情況就一無所知了。”
    然後他好奇的問道:“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劉伯溫也沒有隱瞞,就將朱元璋的變化說了一下,道:
    “我懷疑,就是那一趟大牢之行,讓陛下的態度發生了轉變。”
    劉璉驚訝的道:“陛下從那裏出來的時候,不是非常憤怒嗎?”
    劉伯溫說道:“正因為憤怒,說明他說了一些陛下不喜歡聽的話。”
    “陛下當時很生氣,清醒過來之後,卻認可了他的話。”
    劉璉覺得不可思議:“那麽多人勸諫都沒用,他竟然能說得動陛下?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劉伯溫搖搖頭,說道:“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以陛下的性情,他返回應天的第一時間,就應該將馬鈺處死,維護皇家的體麵。”
    “可他卻十幾天不聞不問,這本就不正常。”
    “前幾日還親自去了大牢,而且二皇子到現在都沒放出來……”
    “現在回想,此事充滿了詭異之處啊。”
    “之前我被朝政困擾,以至於忽略了這些。”
    “若能早日察覺異常,或許就不用如此被動了。”
    劉璉安慰道:“誰能想到那個小乞丐身上,會隱藏著這麽大的秘密。”
    “接下來我們怎麽辦,繼續去查?”
    劉伯溫沉吟片刻,搖頭說道:“不用了,這麽大的動靜陛下肯定知道。”
    “我們現在去查,不但查不到什麽東西,還會激怒陛下。”
    說到這裏,他樂觀的道:“至少目前來看,他與我們的觀念並不衝突。”
    李善長卻一點都樂觀不起來,他非常的憤怒,又感到緊張。
    之前皇帝打壓他,他都沒有這種危機感。
    以他的地位,隻要不造反都能安然無恙。
    區區打壓不過是皇帝提醒自己過線了而已,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可現在皇帝的思想和他走向不同方向,才是他無法忍受的。
    必須要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回到家他將李忠喊來,詢問有沒有查到什麽有用的情報。
    李忠也是無奈的說道:“除了之前的那些,再查不到任何信息。”
    “主要是拱衛司的人,油鹽不進。”
    李善長臉上浮出怒氣,道:“拱衛司,讓石堅讓來見。”
    李忠大驚,道:“啊……這,不好吧,他可是拱衛司校尉。”
    拱衛司現在的規模還不大,領頭的隻是個校尉。
    李善長說道:“哼,那又如何?沒有老夫哪有他的今日?”
    “別說是他,若沒有老夫,拿來的拱衛司。”
    元末張士誠最善於用間,朱元璋作為他的頭號敵人,可謂是深受其害。
    當時朱元璋手下頭號大將胡大海,就是被張士誠用間害死的。
    胡大海當時的地位有多高呢,相當於是大明建國後的徐達。
    甚至有人說,如果胡大海不死,徐達的位置就是他的。
    可見,張士誠的用間能力有多強。
    為此,朱元璋也被迫組建了自己的間諜組織,也就是拱衛司的前身。
    李善長也是這個機構的負責人之一,人員招募、培訓、派遣等工作,他都全程參與。
    後來大明建立,朱元璋將這個組織改組成了拱衛司。
    並將這個機構的權力全部收回,不允許任何外人觸碰。
    李善長自然也明白此事的敏感度,從此之後也不再過問拱衛司的事情。
    這次他是真的感受到了危機,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