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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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彰德府安陽縣。
    徐達看著地上成堆的各式骨頭,非常的無奈。
    說起來,彰德府本不是主攻方向,正常來說是不用他這個北伐主帥親自過來的。
    但知道殷商禮器的他,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以免出現意外。
    駐守這裏的蒙元殘兵士氣全無,明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彰德府全境。
    接著徐達就以軍需為名,從民間征收各種藥材。
    其中就有龍骨。
    此舉沒有引起任何懷疑,畢竟征集糧草、藥材是每支軍隊都會做的事情。
    大半個月過去,龍骨倒是收集了不少,可沒有一塊上麵有疑似文字的痕跡。
    不過還好,本身也沒抱多大希望,所以倒也談不上失望。
    隻是有些遺憾,不能早點看到殷商禮器問世。
    作為北伐大軍主帥,他不可能在這裏停留太久。
    確定找不到線索,他就準備返回開封。
    哪知還沒動身,親衛徐彬大呼小叫的跑過來:
    “大帥、大帥、大帥……”
    徐達沒好氣的道:“叫魂兒呢。”
    兩人是沾親帶故的遠房親戚,所以他說話比較隨意。
    徐彬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然後高興的道:
    “大帥,埋屍體的時候,挖出寶貝了。”
    徐達心中一動,追問道:“什麽寶貝?”
    徐彬說道:“鼎,一個銅鼎,老大了。”
    不是甲骨?
    徐達失望的道:“一個銅鼎有什麽稀罕的,賞給你了。”
    挖坑的時候挖出銅錢銅器,是非常常見的事情。
    如果條件合適,也會有人收藏一部分。
    但大部分時候,那些銅器都是被融掉鑄成錢幣之類的東西。
    徐達對這些玩意兒並不感興趣,也沒有收集的癖好。
    當然,如果是一大批又另當別論了。
    徐彬有些急了,說道:“不是一般的鼎,很大很大。”
    說著他張開雙臂道:“有這麽寬,這麽高,得有千把斤重。”
    徐達大變,猛的站起身追問道:“多大?”
    徐彬再次比劃了一下,說道:“我親眼見到了,就這麽大,至少八九百斤。”
    徐達臉色登時就變得嚴肅起來:“快,帶我去看看。”
    鼎這東西其實很普遍,廟裏燒香的銅爐子嚴格來說也可以算是鼎。
    原本他以為這次挖出來的,就是燒香或者煮飯用的小爐子一類的。
    但八九百斤的鼎就不一樣了。
    盡管他對這玩意兒沒有什麽研究,可也知道鼎是有規格的。
    這麽大的鼎,絕對不是一般人有資格用的。
    就這麽說吧,禮崩樂壞之後小鼎隻要不過分很多人都能用。
    但大規格的鼎,除了皇家誰用誰死。
    這也意味著,這尊鼎大概率是皇家禮器。
    再聯想到馬皇後的信裏說過,這裏很可能埋藏著殷商禮器。
    由不得他不多想。
    如果真的挖到了商王祭天的鼎,那這意義可就不一樣了。
    比什麽所謂的甲骨,要貴重無數倍。
    畢竟在華夏文化裏,鼎的寓意實在太大了,往往和王權、天下綁定。
    徐達不敢耽擱,出門騎馬一路疾馳,很快就來到安陽縣西北方向的一片荒野。
    說是荒野,其實就是因戰亂被拋荒的田地,野草有齊腰深。
    從地上厚厚的腐殖層可以推測出,這裏荒廢有一些年頭了。
    五六百士兵,分散在這一片區域,挖坑掩埋元軍的屍體。
    遠處還有更多的屍體,正源源不斷的運過來。
    在這片區域的某處,一群士兵正圍著一個黑灰色的大疙瘩品頭論足。
    從輪廓看應該是一尊方形大鼎。
    徐達過來的時候,遠遠就見到一名身穿校尉軍服的軍官,正拿著樸刀翹上麵泥垢。
    那一瞬間他心跳都不自禁的停了一下,張嘴大喝道:
    “住手,你在幹什麽?”
    圍著的士兵這才發現大帥到來,紛紛行禮。
    徐達直接從馬上跳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黑疙瘩麵前。
    那校尉名為鹹大柱,見他過來也連忙下拜:
    “參見大帥,您怎麽來了。”
    徐達沒好氣的道:“我來救你的命。”
    說著就走到大疙瘩麵前仔細打量,發現並沒有破損。
    隻是有一塊泥垢被翹掉了,露出青灰色的金屬色澤。
    他這才放下心來。
    鹹大柱也意識到不對,連忙問道:“大帥,這是寶貝?”
    徐達冷哼一聲,說道:“能讓你掉腦袋的東西,還好沒有損壞,否則我也保不住你。”
    鹹大柱冷汗頓時就下來了,拿刀的手都忍不住開始顫抖。
    “您別嚇我……這是什麽東西?”
    徐達也不敢確定,到底是不是商朝留下來的鼎,所以沒有直說,隻是道:
    “不該問的別問那麽多,對你沒好處。”
    “這裏還挖出什麽東西來了嗎?”
    鹹大柱連忙說道:“沒有沒有,就這一個黑疙瘩。”
    徐達點點頭,看了看周圍,說道:
    “都停下吧,換個地方掩埋,最好離這裏遠一點,拉到城南去埋。”
    “啊?”鹹大柱很是震驚,但也不敢違反軍令,隻能說道:
    “是。”
    然後就將麾下士兵召集過來,準備帶著他們去城南。
    這時徐達似乎想到了什麽,又將他喊住道:
    “回來,換一批人接手這個事情,你帶著人看著這裏。”
    雖然很不解,但不用掩埋屍體,鹹大柱還是非常高興的,連忙道:
    “是,大帥。”
    徐達嚴厲的道:“記住了,將這方圓數裏都給我看好了,損壞了一草一木你全家性命不保。”
    鹹大柱心一顫,結結巴巴的問道:“大……大帥,您至少先告訴我,這裏有什麽吧,我心裏才好有底。”
    徐達嗬斥道:“我說過了,不要問那麽多。”
    “不過也不讓你白看,隻要將這裏看好了,說不定能給你撈個爵位回來。”
    鹹大柱眼珠子都冒光了:“真的……不不不,我……是,謹遵大帥之命。”
    “若是這裏丟了一草一木,您拿我的腦袋當夜壺。”
    爵位啊,擱在以前哪是他一個小小的校尉能想的。
    別說隻是看守這一片荒地,就算這是刀山火海,也得毫不猶豫的跳下去。
    徐達失笑道:“我可看不上你這四處漏水的尿壺。”
    之後他命人將銅鼎運走,並小心的清理了上麵的泥垢。
    怕傷著大鼎,他也隻是簡單的清理了一下,縫隙裏的沒有動。
    之後經過測量,得到了大鼎的準確數據。
    高約四尺,口長約三尺三寸,口寬約二尺三寸,重約一千四百斤。
    (以上均為明代計量單位。)
    雖然上麵沒有任何銘文,但隻看這個數據徐達就知道,定然是王鼎。
    他不敢怠慢,立即寫了一份奏疏,將鼎的來曆詳細的寫了下來。
    然後命人將鼎連奏疏,一起送往應天。
    目送大鼎遠去,他才鬆了口氣,然後問道:
    “開封可有軍情傳來?”
    徐彬上前回道:“大帥,常帥送來書信,水道已經疏浚完畢,大軍可直達大都。”
    徐達揚鞭直指東北方向,道:“好,傳我軍令,全軍北上,直搗元大都。”
    應天。
    朱元璋看著被押過來的石堅,喝道道:
    “你還有何話說?”
    石堅噗通跪下不停叩頭:“卑職失職以至於讓二皇子受傷,自知罪不可赦。”
    “不敢奢求活命,隻望陛下看在卑職的些許微末之功上,放過卑職的家人。”
    朱元璋的目光反倒是沒有之前那般嚴厲了,說道:
    “咱知道你沒有這個膽子,背後必定有人指使,那個人是誰?”
    石堅再次叩頭:“真是卑職一時糊塗,沒有任何人指使,請陛下賜卑職死罪。”
    朱元璋還沒說什麽,一旁的朱樉跳出來罵道:
    “你倒是忠心,可你忘了誰才是你的主人,你的忠給錯人了吧。”
    這可謂是誅心之言,石堅臉色瞬間煞白。
    朱元璋稍稍降下去的殺意,再次盈沸:
    “說,那個人是誰。”
    石堅身軀一抖,猶豫了一下,再次叩頭:
    “請陛下賜卑職死,請陛下賜卑職死……”
    朱元璋寒聲道:“冥頑不靈。”
    說著竟不再審問,而是返回禦座開始批閱奏疏。
    大家都搞不懂他是什麽心思,也不敢亂插話,一時間大殿變得非常安靜。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見他依然沒有說話的意思,朱樉先憋不住了。
    悄悄的走到他身邊,說道:“爹,我胳膊疼,去禦醫那裏包紮一下,順便再去看看我娘。”
    朱元璋頭都沒抬,隻是輕輕的‘嗯’了一聲。
    朱樉這才小心的離開。
    大殿再次恢複了平靜,就這樣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趙二虎走進來道:
    “陛下,李相在外求見。”
    聽到李善長求見,石堅的身軀再次一抖,他終於知道皇帝在等什麽了。
    心中也更加的惶恐不安。
    朱元璋依然頭都沒抬,也沒有給任何回複。
    趙二虎也隻能繼續等候,但他心裏很清楚,朱元璋對李善長已經是怒極了。
    否則,換成往日,哪怕再忙也不會這樣冷著對方。
    又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朱元璋批完手上最後一份奏疏,才開口道:
    “宣。”
    趙二虎的腰彎的更低,默默地後退到角落。
    放在往常,朱元璋肯定是說,讓他進來之類的話。
    這種語氣比較隨意,趙二虎自己就能出去把人請進來。
    但‘宣’字一出口就不一樣了,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切都要走禮法流程。
    必須得是正兒八經的太監,捏著腔調拉長音唱名。
    趙二虎一個侍衛統領,是沒資格在這裏大聲喊的。
    在他退下後,大太監孫福上前一步,高聲唱道:
    “宣李善長覲見。”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傳出很遠。
    大殿內的一眾內侍,都將自己的頭垂下,大氣都不敢喘。
    沒一會兒李善長邁著四方步進入大殿:
    “臣李善長參見上位。”
    朱元璋開門見山的問道:“李相入宮所為何事?”
    稱呼也從‘百室’變成了李相。
    李善長惶恐的道:“臣特來請罪。”
    朱元璋故作驚訝的道:“哦,李相何罪之有?”
    李善長羞愧的道:“罪臣意外得知陛下為一妖童所惑,心下著急。”
    “竟鬼使神差的想到了,蠱惑馬八爺闖大牢的計策。”
    “為了讓馬八爺順利進入大牢,罪臣還強令石校尉不得阻攔。”
    “不知怎地,馬八爺竟然誤傷了二皇子。”
    “此乃罪臣之過也,不敢推卸,請上位治臣之罪以儆效尤。”
    朱元璋道:“你認罪倒是幹脆,那你覺得咱該如何處置此事?”
    李善長說道:“臣乃戴罪之身,豈敢妄言,一切皆聽上位聖裁。”
    朱元璋冷笑道:“讓咱聖裁?”
    “好啊,來人,將石堅和今日在大牢值守之人,全部拖出去斬首。”
    李善長大驚:“上位不可啊,此皆臣之過也,石校尉等人是受臣強迫才如此。”
    “要治罪,也當治臣之罪。”
    朱元璋忽然起身,走到李善長麵前將他攙起,和藹的說道:
    “你是咱的肱股之臣,豈能因為這點小事就降罪於你。”
    “都是這些人不能規勸於你,才讓你犯下大錯。”
    “要罰也應該罰他們,如此也能讓所有人都知道,不能什麽命令都聽。”
    李善長臉色微變,再沒有了方才的從容。
    本來他是想認罪,並將所有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這樣就算石堅他們被處死,自己也能落一個敢於承擔責任的美名。
    以後才會有更多人為他賣命。
    可是現在朱元璋一席話,卻反而將他架了起來。
    你李善長我不殺,可誰聽你的我就殺誰。
    以後他還怎麽號令其他人?
    就在他大腦急速轉動,尋找應對之法的時候。
    朱元璋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再次下令道:
    “還愣著做什麽,將石堅等人斬立決。”
    “是。”趙二虎從角落裏站出來。
    一揮手,一群禁衛衝出來將石堅等人拖了下去。
    朱元璋看都沒看這些人一眼,似乎被殺的就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蒼蠅。
    臉上掛著笑容,說道:“百室啊,咱們也有好久沒有敘舊了。”
    “我正好備了點酒菜,咱們暢飲一番。”
    李善長擠出一絲笑容,道:“臣……”
    就在這時,又有內侍來報,中書左丞楊憲求見。
    朱元璋大笑道:“肯定是來彈劾你的。”
    然後對內侍說道:“就說咱說的,若是彈劾李相的,就回去吧。”
    說完,拉著李善長就往偏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