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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吾苦痛不堪,望高僧暫寬少時,吾本無意來此,然思人之魂實不附體耳,不可抑也。」
「不是這樣的。我是因為非常痛苦,想請高僧暫時饒恕。我不是故意來騷擾的,純粹是因為太過思念源氏公子,靈魂擅自離鬧身體,不自主地來到了這裏而己。」
——葵
☆
夜已泛白。
光隻身前往六條府邸。
他要紫和貓魄乘牛車回到晴明的宅子,自己先去見六條。
若不履行再次拜訪的約定,解除這個咒,恐怕無法驅散六條的生靈。
這就是他此行的原因。
晴明「別輕易結咒」的忠告在心中回響著。
想再見六條一麵,看看她那甜美的笑容。這樣的想法也在心中鼓噪著。
沒再次上門,不是因為晴明下了禁令,認為那宅子很危險。
是自己因為擔任賀茂節敕使,必須連日特訓,逼不得已。
光滿腦子都是自己和六條的約定。
完全沒有不當一回事。
可是——
因為如此。
正因為如此。
光忘了考量六條的心情。
六條是否和自己一樣,有著見不到對方的寂寞呢?這樣的想法不是沒有過。
同樣擁有異國血統,讓兩人的心迅速接近。
也許是出於遊子巧遇同鄉的感覺吧。
但光對她生於夕陽家族的悲哀,才貌雙全卻因為父親專斷而無法享受宮中榮華的辛酸等層麵較深的情感,就無從考量起了。
(我果然隻是掛名的平安京貴族。明明是這時代人人都自然而然會考量的事,自己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原以為我多少成長了一點,其實還差得遠呢。)
一旦和人結下了咒,在解除之前都會對那個咒抱持一定的責任威,讓咒不至於變成「詛咒」。期望對方的諒解,隻是種不實際的依賴心理。
如果人的感情即使不透過言語也能正確傳達就好了。
盡管這麽想,人俯還是得依靠言靈表達意思或感情。
特別是對方遠在他方的時候。
平安時代沒有手機、電腦等溝通手段。當彼此距離遙遠時,就隻能以書信、詩文來表示心中的思念。
可是……
像六條這樣知書達理,懂得自我約束的言靈能手,會因為在賀茂節上受辱就產生了生靈嗎?
生靈不是本人無意間的產物嗎?為什麽會攻擊葵呢?
令人懷疑。
一般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才對吧。
背後似乎有些秘密。
被六條的生靈給引來的死靈又是誰?
生靈產生的真正原因又是什麽?
「六條……」
光踏進六條家的屋舍。
穿過走廊,來到六條堆滿書的書房。
六條趴在書房裏睡著了。
看來她寫了一晚的文章。
臉上有幾條乾淚痕。
「六條……對不起。」
光在六條的身邊蹲下,查看她的書桌。
她都在寫些什麽呢?
「這是——」
她同時寫著兩本書。
一本是書寫體。
一本是口語體。
內容似乎沒有分別。
某朝後宮,冠族女禦、更衣雲集。中有一女出身寒微,然盡得恩寵。
書寫體的內容是這麽起頭的。
天皇時代,某朝後宮女禦,更衣等嬪妃眾多。其中有一女子,家世並不特別顯赫,但深受天皇疼愛。
而這是口語體的部分。
「這內容是什麽啊?六條在生靈離開身體的時候,在寫什麽東西呢?」
光看得目不轉睛。
感覺這尚未完成的文章裏隱含著某種秘密。
光拿起了書寫體的版本,繼續翻下去。
是某種故事。
開頭是敘說,有位身分低微但非常美麗的貴族女子——桐壺,因獨得天皇寵愛,遭眾多女性嫉妒而飽受欺負,最後病死了。
隻因她不是生在藤原家。
桐壺留下了皇子,但皇子缺乏有力後盾。
於是天皇為使皇子平安長大,就讓他離開皇室、自立門戶,賜姓源氏。
之後,他就叫作「光源氏」。
光源氏和藤原左大臣之女葵結了婚,卻仍不時陪藤原中將出外獵豔;但他的個性不不如外傳的那麽不堪,是個老實內斂的人。自幼沒有母親相伴;心中有所欠缺的光源氏,似乎一直在追求著某種形象。
光源氏,因為名字非常響亮,自然引來多種猜洲。認為他青春洋溢,性情奔放,身邊不缺女人,但事實並非如此。為了不個後世留下輕浮、好色的不實汙名,光源氏對於男女之事相當低調,不敢明日張膽。然而世人的嘴並漢有那麽簡單就能堵上,負麵傳聞從未因此而止息。
「這……這該不會是在寫我吧……光源氏的母親桐壺的遭遇,就好像六條在想像自己得到天皇寵幸後會有什麽下場一樣。這故事——」
源氏的戀人六條妃子住處寬廣,庭院花草優美脫俗,住起來相當愜意。六條仍有所矜羞的校樣更是美豔動人,立刻讓光源氏為其醉心,將先前那夕顏蔓長的牆邊所發生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呃,怎麽連六條自己也出場啦?而且角色還是我的戀人,並為她神魂顛倒?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再讀下去會出事。危險,不可以。快逃,回去吧。
就某方麵來說真的很不妙!
就各種意義來說都很危險!
會出人命啊!
快想起和紫的約定,不要再深入。現在先撤退,等晴明來了再說!
各種緊急警報在光心裏每個角落響個不停。
可是——
他仍不由自主地想繼續讀下去。
這文章、這故事,有著一旦翻開就讓人想看到最後的強烈魔力。
每個章節都很片段。
一直到「夕顏」的章節,除了六條自己的描述以外,幾乎都尚未完成。
其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目前寫下的部分都是光源氏、其妻葵和其戀人六條這三人的場麵。
而劇情在「葵」的章節急轉直下——
出生在勢力鼎盛的藤原家中,身為源氏正室的葵。
出生在沒落貴族家中,與源氏暗中相戀的六條。
兩人的牛車為觀賞賀茂節的慶典起了爭執——
眾達官顯貴的牛車很快就爭相擁上最前列,將六條禦息所的車擠到葵夫人的侍女車之後,什麽也看不見。心中雖有不甘,但是對光源氏仍有依戀而微服出覽之事被人發現,更令她感到又羞又恨,痛心至極。另外,架轅台也在爭吵中損毀,隻能將轅倚在別人的車上來持平;被人看見這麽可笑的模樣,讓六條禦息所悔恨地心想:自己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呢?但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
眼睛再也離不開了。
手指不聽使喚地翻開下一頁,眼睛自動一行行地瀏覽。
彷佛有某種力量。
書中彷佛有某種力量——
「……這……這篇故事……」
終於,六條的生靈纏上了葵。
當源氏擔憂地安慰妻子時,葵卻恨恨地說——
「不是這樣的。我是因為非常痛苦,想請高僧暫時饒恕。我不是故意來騷擾的,純粹是因為太過思念源氏公子,靈魂擅自離鬧身體,不自主地來到了這裏而己。」
「這篇故事根本就是用現實發生的事改寫成的嘛。六條應該不知道生靈的存在,不清楚自己對葵做了什麽事才對啊,那麽這篇故事又怎麽……」
聲音和動作都和平時的葵夫人不同,就像變了個人,源氏公子仔細想想,赫然發現那竟和六條禦息所一模一樣。
「是言靈。這整篇故事就是種強烈的咒。現實……這個世界正依照六條所寫的故事在進行!」
不行了!
連一行也不能再看下去!
——否則會完成六條的生靈所下的咒!
即使直覺這麽告訴光,身體仍不受控製。
我會繼續看下去啊!
不對,是被逼著繼續看下去!
光發現自己陷進了無法違抗的咒裏。
但就算知道也於事無補。
就在人們各赴其職,府裏一片寂靜時,葵夫人突然抱胸,猛咳不止。其貌痛苦無比,還來不及請人進宮通報便斷氣了。
「不、不會吧!」
光立刻翻開另一本的相應頁數,寫的是——
殿內人散寂然,葵忽抱胸急嗽,苦痛不勝。不及傳信,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
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聲斷氣絕斷氣吧斷氣吧斷氯吧斷氣吧斷氟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氯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斷氣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擊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斷氣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無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無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無死死死死死死——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嚇得失聲慘叫,掙脫了言靈的束縛。
手不禁一鬆,書掉在六條身上。
六條仍然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盡管如此。
她的聲音卻模糊、幽幽地自光的背後響起。
「被你看見了,源氏公子……」
回頭一看,背後的果然是六條。
一身白衣。
臉色如死人般紫青。
手裏舉著鐵錘。
而她散發的味道——
「不管我怎麽洗,就是洗不掉芥籽的味道呢……」
光一眼就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麽。
那是生靈。
脫離六條軀體的另一個六條。
以言靈之力長期壓抑的黑暗麵。
「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的黑暗麵被你看見了。即使我一直很小心,這一天還是來了,這麽可恥的事還是發生了……」
「六條,你聽我說!我沒有不守約定的意思,我本來就是打算賀茂節敕使的任務一結束就去找你啊!」
「一切都太遲了,源氏公子。既然讓你看見這麽可恥的樣子,你一定不想再理我了吧?」
「才沒有那種事!你怎麽會這樣想呢?」
「我原本寫的隻是自己的幻想,都是些希望能夠發生的事、得不到回報的愛意、見不得人的願望;光是被你看見,我就羞愧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呢。可是……」
「六條……」
「回過神來,我已經化為生靈,寫著自己如何殺害葵小姐的段子了!我盡了一切言靈的力量,寫了不該寫的東西,寫了這篇被詛咒的故事!全都無法挽回了!」
「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啊,六條!你心裏一定很難受吧?生為言靈師的後裔,一出生就擁有控製言靈的力量,一定很難受吧?要因為祖先做的事而被河童怨恨,也不能在宮裏發揮自己的才華……」
「哭也沒用!」
光哭了。
流下滾滾淚珠。
但他不是害怕受傷害而流淚。
而是為六條的辛酸而哭泣。
發生這種事之前,其實已有過不少線索。
河童在光天化日之下攻擊六條的牛車。
惟宗家的祖先是信奉景教的渡來人。
聖經中「太初有道」的字句。
將六條困在這宅子裏的偏執父親。
晴明「別隨便結咒」的警告。
晴明對這宅邸有所忌諱,不願靠近。
朱雀所展示的菅原道真的禦靈。
禦靈的製造方法,是由渡來人開發的。
直到最後一刻,光才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
如果能早點解開這些謎團,就不會——!
「六條……」
「少虛情假意了,源氏公子,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我不是在同情你。」
「你明明就在背地裏和她們一起嘲笑我,別再裝了。」
「才沒有那種事,我們還想一起過來道歉呢。要不是發生那種事情——」
「騙人!我全都看見了!」
「那一定是幻覺!我們那邊絕對沒有任何人在笑你,而且葵還非常自責呢!」
「源氏公子,你不相信我說的是吧?你認為我完全瘋了是吧?」
「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嘛!」
「不守約定的人還敢談什麽相信?都結束了,和我一起毀滅吧!」
咚!
六條將鐵錘一把扔來。
光立刻跳出房間,跑向走廊另一端。
但方向卻和出口相反。
「糟糕,錯邊了!」
這條路通往外廂房。
也就是六條病弱的父親,惟宗允亮靜養的地方。
不如將錯就錯,向惟宗允亮求救吧。
隻能求他放女兒自由了。
讓六條過度壓抑至崩潰的罪魁禍首,無疑是惟宗允亮。
六條一定是因為惟宗允亮的要求才離開宮裏,隻能埋首書堆鑽研言靈之術,過著連戀愛也不允許的遁世生活。
光不是想把責任推給惟宗允亮,但他自認說再多也無法撫平六條心中的傷痕。
於是就這麽衝進了惟宗允亮的寢室。
「惟宗先生!」
沒人回答。
「惟宗允亮先生!伯父!請你快讓六條——」
光一把掀開棉被,然後——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子下的——
不是人。
是一具乾屍。
皮已經貼在骨頭上的乾屍就躺在那裏。
嘴邊還不自然地抽動著。
「這到底……這到底……這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啊?」
乾屍的嘴裏發出了老人乾啞的聲音:
「我擔心死後女兒無依無靠,所以我還不能死。就算肉體老死了,魂魄也要留在陽世照顧女兒。所以我命令她——」
「把你的死靈封在你腐朽的屍體裏嗎?」
「正是如此。這和將怨靈封為禦靈一樣,都是惟宗家相傳的西方秘術。」
「太奇怪了!你做這種事,就不怕傷害到你女兒跪弱的心靈嗎?」
「就是因為她比任何人都還脆弱,所以我不放心讓她獨自一人活著,一定得有個人照顧她。然而她自視甚高,不願仰賴他人的幫助,同宗的族人也都十分落魄。所以,隻能靠我這做爹的繼續照顧她了。」
「附在葵身上的死靈就是你嗎?」
「這都是為了我的女兒啊,源氏公子。就請你的未婚妻去死吧,女兒的言靈很快就要完成了。」
什麽跟什麽。
這也太亂來了吧。
光恨不得一腳踹開那具乾屍。
也許他的本意真的是擔心六條。
無論用什麽方式,臨死之前也一心想保護女兒。
所以六條才會聽從惟宗允亮的要求,對自己的父親用了那麽可怕的秘術吧。
不過看情況,惟宗允亮已經忘了所謂的親情。
那完全是異常的執著和堅持。
就是因為有這種東西存在,六條才離不開這間宅子,踏進外麵的世界。
六條當然離不開。
因為惟宗允亮早就成為怨靈了。
對保護女兒的執著已經變質為怨念,攻擊所有接近她的人。
那樣的術或許有些克服不了的問題。
就像被封為禦靈的菅原道真會化為惡鬼一樣。
讓惟宗失去了人心,隻有怨念的部分化為死靈。
原來如此,六條寫下那麽恐怖的故事也是因為——
嘎吱。
背後傳來踩踏地板的聲響。
接著是少女滿懷傷悲的聲音。
「既然被你發現爹的秘密,就更不能讓你活著回去了……」
☆
平安京中發生了異變。
難以置信。
巨雷從天而降。
宮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勢迅速蔓延。
「保護陛下!」
「發生什麽事了?」
「那片像漩渦一樣滿天打轉的烏雲是怎麽回事?」
「打雷啦!好多地方都給雷劈啦!」
「全都打在宮裏啊!」
上朝的貴族都想起了從前發生在宮裏的異象。
是菅原道真。
惡鬼的形象朦朧浮現在烏雲之中。
「那是——」
「是菅公啊!」
「怎麽可能!」
「他不是已經降服,供奉在北野的神社裏了嗎?」
「菅公已經是守護京城的禦靈才對啊!」
見此異象,連平日處處對立的左右大臣都忘了爭吵。
包圍禁宮的熊熊業火已勢不可退。
天皇與其族人,包含東宮在內,都必須守護宮中秘藏的眾多珍寶和神器。
突然間,覆蓋在禁宮上空的巨大烏雲傳出了聲音。
『言靈師釋放的驚人靈力破壞了將我封印的北野神社,結界因而解除——』
左右大臣嚇得抱在一起發抖。
他們都屬於用計貶謫菅原道真的藤原家一族。
『讓我重獲自由了!』
電光轟然落下。
就劈在左右大臣的眼前。
要是偏個幾寸,兩人就會化為焦炭,炸個四分五裂了吧。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難道他真的逃離北野神社,又變回怨靈了嗎!」
「糟了,菅公的目標是我們兩個啊!」
「喔喔!現在這副景象,簡直和從前菅公降雷燒毀清涼殿和紫宸殿,追殺藤原家仇敵時一模一樣啊!」
「良源呢?你的愛將良源在這時候上哪裏去啦?」
「你家養的安倍晴明還不是連個影子也沒有!」
「晴明不一樣,她有傳使來說,今天有事不便上朝!」
「太不巧了吧!不對……該不會菅公就是專挑良源和晴明都不在的時候攻擊宮裏的吧!」
「沒時間吵架了,現在隻能靠良源一個。良源他人呢?」
「我也不知道啊!」
這時,有群小鴨向淹沒在竄逃人群中的左右大臣方向,搖搖擺擺地跑了過來。
「是妖怪嗎?」
「嘴上銜著紙呢。」
右大臣接過小鴨銜來的紙。
上麵有幾行字。
「喔喔!喔喔!良源說他過上難纏的對手,在入魔之際用法術避過劫難,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你說什麽?」
「還說在靈力恢複之前,暫時無法行動!」
呱呱呱。鴨群齊聲嗚叫。
「禦靈怎麽又變成怨靈了!那些神官都在混什麽吃的?怎麽都沒說過會有這種事發生啊!」
右大臣咬牙切齒地仰望天空。
滿天都是紅火黑煙,連烏雲也看不見。
可見廣大的宮廷中,到處都失了火。
天上傳來菅公的貫耳笑聲。
「該不會真的就這樣完了吧?」
「看來真是如此。」
「沒那麽簡單!」
「「天皇陛下!」」
平日文靜的陛下踏火奔來。
從前,睿山毀於大火之中。
守護京城的結界也因此半毀。
不久,將門和純友起兵作亂。
而現在,皇宮就要被燒成廢墟。
在麵臨如此皇朝毀滅、國家存亡的危機時——
「陛下,你上哪兒去啊?那裏已經是一片火海啦……!」
「朕要去溫明殿!」
「溫明殿也燒得很厲害呀!」
「溫明殿裏有一對破邪鎮護的靈劍,名叫破敵劍和護身劍。朕要親自用靈劍降服菅原道真的怨靈!」
「太危險啦,陛下!」
「那樣陛下也自身難保啊……」
「現在還是求自保的時候嗎!」
天皇不聽勸阻,想衝進火焰之中。
但溫明殿已完全被烈火吞噬。
無法接近。
「……喔喔,難不成最後的希望也葬身火海了嗎……!」
被火焰擋住去路的天皇悲痛大喊。
左右大臣都衝到天皇身邊,小心地為他撥去火塵。
「來來來人啊!還還還還不快來護護護護駕!」
「完了,真的完了!是道滿嗎?是道滿幹的好事嗎?」
咚轟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巨雷轟然降下。
同時,化為巨大惡鬼的菅原道真從大火中緩緩起身。
他來到地麵上了。
菅原道真一腳踏毀宮殿——
『你們竟敢一再設計我,還將我封為禦靈!不會再有第三次了!』
並放聲咆哮。
那是什麽意思?天皇不解地皺眉,左右大臣連忙應聲:「微臣也不知道!」「微臣隻知道菅公的靈魂受到鎮壓,成為守護京城的禦靈啊!」但都不算是回答。
『你們這些小蟲,已經再也震不住我的憤怒了!』
突然間,有個衣著狂放的男孩跳到嘶吼的怨靈腳下。
「老爹,這家夥就交給我應付吧。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了,哈!」
「東宮!」
朱雀來了。
拿著一把破鏽不堪的劍,擋在菅原道真的麵前。
「難道這前所未有的危機,讓東宮陛下醒悟了嗎?」右大臣見狀,雙手一拍,欣喜地喊道。
可是——
朱雀仰望著鬼,哈哈大笑。
狂態一如往昔。
不,比平時還要誇張。
但天皇卻說:「也許隻有狂放不羈的東宮,才能和這樣的大怨靈溝通也說不定。」將最後的希望托付在朱雀身上。
『嗯?你不是之前那個小鬼嗎?』
朱雀向天大喊:
「我說道真,你要把京城燒得精光是你的自由,可是燒完了又能怎麽樣啊?」
☆
光被逼到了房間角落。
在惟宗允亮的寢室裏。
天已經亮了。
外頭不知出了什麽事,雷聲響個不停。
讓光直覺想到是菅原道真複活了。
菅原道真除了是學問之神外,也被稱作雷神。
透進室內,摻了些微煙塵的朦朧光線,遭到漩渦般的黑暗逐漸侵蝕。
那是六條的生靈所散布的黑暗。
她已逼近到眼前。
無路可逃。
「六條!你會崩潰都是因為你父親害的,快醒醒啊!」
「不對,全都是你的錯。是你不守約定。」
「也許對你來說是那樣,不過我真的沒有,我這不是來了嗎?你清醒一點啊!」
「源氏公子,如果你真的想救我,就把我爹殺了如何?」
六條的手指爬上了光的咽喉。
「你父親已經死了啦!」
「他還活著!他一直都在我身邊啊!」
沒錯。
現在也是。
惟宗允亮就站在六條的生靈背後。
「源氏公子,讓我家女兒傷心,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喔!」
用龍穴結界吸光惟宗允亮的邪氣使其消滅,也許就能讓六條的生靈回到她身上。
但光就是下不了手。
盡管成為死靈的惟宗允亮失去了生前足以被譽為大學士的學識和理性——
他還是六條的父親。
六條的生靈流下紅色的眼淚。
原本天藍色的瞳仁和眼白也都染得血紅。
就算成了駭人的妖怪,她依然是如此美麗。
不,化為生靈,不屬於世間凡物的她,有種任何人也比不上的神秘和虛幻。
「源氏公子,你怎麽不幹脆滅了我呢?」
「我怎麽可能做得到那種事?讓我再看看你溫柔的笑容吧,六條。」
「不行。被你看見我這麽可恥的樣子,我已經活不下去了!」
「六條,必須抱著父親的秘密,逃避他人眼光的生活,一定讓你很痛苦吧?」
「……不要再說了,一切都結束了……!」
黑暗爬上光的腳踝。
要是蓋過心髒會怎麽樣呢——光冷靜地這麽想。
不知為何,心裏已經不覺得害怕了。
對六條的悲哀感同身受。
能聽見她的心聲。
她信奉景教的祖先遭到迫害,從遙遠的異國向東渡海而來。
景教,是西方盛行的基督教派之一。
但後來被視為異端,在他們的家鄉備受迫害。
於是他們一再一再地向東遷徙,最後定居在這裏。
在這個遙遠的遠東島國。
然後歸順朝廷,藉言靈的力量將自古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不從之徒變成妖怪。
那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家族在這島國擁有立足之地吧。
因為他們不能再往東走了。
東方隻有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
這座島就是終點,世界的盡頭。
一旦被趕出這座島,就再也無法在這世上生存下去了。
可是——
為建設平安京盡心盡力的惟宗一族,卻被視為失去利用價值而沒落。
濫用言靈的他們,隻剩下害怕遭到報複的恐懼和罪惡感。
六條之所以不向他人敞開心胸,並不是因為她自尊心高。
而是害怕自己言靈師的血統和力量。
而她最害怕的就是父親的去世。
害怕孤伶伶地活著,害怕被孤立。
於是,她聽從父親的要求——從這一刻起,六條的宅邸就化為異界了。
化為死靈所居住的魔界。
她的孤獨更因此加深。
這時,同樣來自遙遠世界的光出現了。
剛開始,她隻認為碰見了不是出自同一家族的同伴。
隻是想為自己找個依靠。
然而——
「源氏公子,你為什麽哭呢?」
光已經分不清哭泣的人是自己還是六條。
明明隻是小小的誤會,為什麽會累積到將六條逼成生靈呢?還以為自己已經能夠看透人心,能夠從容以對,但人心原來是那麽地複雜、深沉,沒那麽容易懂的。自己的心裏感覺不到恐懼,或是「真的受夠女生了」的厭惡;也沒有「真想拋下這麽麻煩的現實世界」的空虛。
隻想治愈她的心傷。
自己和她很像。
但自己隻有龍穴結界,洽愈不了她。
無法像小時候,紫治愈被世界孤立的我一樣為她療傷。
讓人覺得自己很沒用。
「我就跟你一起走吧。」
「源氏公子……」
「如果你在人世真的無處可去,那我們就到另一個世界去吧。」
這是光的真心話。結咒就結咒吧。
不過,六條的生靈似乎還留有那麽一絲絲原本的意識。
「……不行……你不能過來!」
掐住光咽喉的手突然鬆開。
而這短暫的空隙——
「六條小姐,把光公子放開!」
讓葵有機會射出破魔箭。
這一箭讓緊靠在一起的光和六條徹底分開。
不知何時——
拿著符的晴明、帶著貓魄的紫、拉著弓的葵都來到了房間裏。
「葵?你能夠下床了?」
靈應該還附在葵的身上。
不可能像這樣好端端地站著,更別提拉弓了。
但葵就像是強調自己沒事般,挺高胸脯大聲說:
「光公子,你竟敢說話不算話,跑來這裏和女人廝混?你良心被狗啃啦!」
「你該不會隻為了這種理由就跑來這裏吧……」
「否則呢?別的不說,今天我絕——對不放過你!沒錯,我怎麽會被這點程度的妖怪打倒呢?嗯嘎咕咕,嗚嘎嘎嘎嘎,嘿嘿嘿嘿嘿這個女人的身體我要了!等一下啊,臭怪物!我高貴的身體不許你隨便控製!至少也要等到我懲罰完光公子之後!嗚喔喔喔好耀眼啊,刺眼得我快附身不下去啦!這是怎麽回事啊啊啊!喔~嗬嗬嗬嗬!」
「我說葵啊,你在那裏自說自吐槽是怎樣?不要搶我吐槽的戲分啦!」
「不是的,我是在和死靈對抗啊!唔嘿,唔嘿唔嘿嘿!老夫現在就讓這女孩在六條大道上裸奔,讓她成為全京城的笑柄,這樣就能抬高我家女兒的身價了!想都別想,我死都不會做出那種事!我絕——對會死守自己的名聲和光公子的貞操!」
「她果然是一人分飾兩角……還滿好玩的嘛。」
晴明看不下去了:
「蠢材!說話的一個是死靈啊!」
「你說什麽?」
「葵先前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我已經不行了。晴明,光公子就交給你了。』可是一聽紫說,你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就說:『光公子,未婚妻都命在旦夕了,竟然還敢出去偷腥!』然後氣得跳起來了呢!」
「咦咦咦?」
「葵就是靠這股巨大的憤怒將死靈逼出了一半!她的意誌力很誇張吧?」
「……難道說……女人是比死靈還可怕的生物?」
「死靈被葵牽製住了,現在是降服他們的大好時機!」晴明一個箭步,跳到六條的生靈麵前。
紫連忙跟上。
「六條禦息所!你和惟宗允亮分別是生靈和死靈吧!你是用言靈的力量將父親強留在人世嗎?」
「六條,你好厲害喔!這裏的超自然現象已經多到我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了呢!讓我訪問一下嘛!」
「事情的前因後果我是弄清楚了。不過,為什麽那麽理智的你會變成生靈——」
「不要妨礙我!」
黑暗再度從六條腳下,向蛇一般蜿蜒爬出。
想吞噬掉晴明和紫。
「……退下……」
晴明麵無懼色。
她快步避開黑暗,並將五芒星符咒擲到生靈額頭上。
「……嗚啊啊啊啊……!」
生靈立刻痛苦地蹲下。
想撕下符咒而拚命掙紮。
地震?
屋子在搖晃。
劇烈地搖晃。
不對。
並不是地震。
是六條的力量為掙脫符咒的束縛而失控所造成的。
再這樣下去——
整間屋子都會崩場。
但晴明沒有因此放鬆。
「趁現在啊,光!鎮住她的生靈,吸走怨念化成的邪氣!」
「可是,那恐怕會害死六條啊!」
「她是言靈師的後代,而且天生繼承他們一族有史以來最高的靈力,氣的量比普湧人高上非常多,不用擔心!」
「可是……!」
「光,你放手去做吧,我相信你感覺得到對方的氣剩下多少!你在式神和光源氏的方麵都有所成長,一定能在吸幹之前收手!」
那會是騙人的嗎?
又在騙人了嗎?
光凝視晴明的雙眼。
看見的是打從心裏信賴他的眼神。
(是真的……為什麽知道呢?是因為我麵臨這麽大的危機,感官變得特別敏銳嗎?平常完全猜不透晴明的心思,現在卻看得很清楚。)
於是光下定決心。
「六條!」
緊抱住死命撕扯額頭上符咒的生靈。
邪氣的流向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沒錯。
光確信自己已有顯著成長。
我相信——
自己一定能救六條脫離黑暗!
「在這裏!邪氣都是從這裏冒出來的!」
光直接伸出手。
用力捏下。
「呀啊啊啊啊啊!源、源氏公子?你、你這是做什麽啊……?」
「等等,那裏是胸部啊,光!死變態,竟敢亂抓少女的胸部!」
「你在做什麽啊,光公子?居然趁亂嘎哈哈哈哈抓我女兒的胸部啊,這就表示已經準備娶她過門了吧,源氏公子?說什麽傻話,光公子已經有我這未婚妻了呢!他完全隻是色欲薰心,趁火打劫而已!」
「小光,趁亂襲胸實在是太下流了!想摸不會摸我的喔,小光大笨蛋——!」
誤會啊!這是因為生靈的邪氣是從心髒湧出來的嘛!不過想不到六條這麽有料,還以為她很瘦呢——我在想什麽啊!
「龍穴結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竟敢欺負女生!不準亂用那種力量!」
「小光變成變態了!你死定了,快變回隻對幼女平胸有反應的普通人啊!」
「你在摸哪裏呀,光公子?你要是繼續在我麵前亂來,我就射死你!」
「不是啦!我隻是要用龍穴結界吸收生靈的邪氣啊!哈啾!哈啾!」
我不是在式神方麵成長很多,應該要瀟灑地滿場活躍嗎?為何會有做了壞事一樣的罪惡感?誰來告訴我啊!
「……唔……」
六條的生靈在光的懷抱中緩緩消失。
似乎是要回到身體裏去。
「可惡的源氏公子,還以為你想推倒我女兒,結果是要吸走邪氣,消滅她嗎!」
附在葵身上的惟宗允亮向光撲了過來。
「那當然啊,我是紳士耶!」
「休想得逞!」
「不準你過去!我絕不放過想傷害小光的人!」
紫抓住葵的手臂,一把摔了出去。
「呀嗚嗚嗚!」
頭砸在地上發出哀號的是葵。
「紫紫紫紫,先等一下!這這這副身體現在是我我我我自己的耶!」
「才不等你!抱歉啦,葵,在我把妖怪打出去之前,先忍耐一下!」
「哎~呀~!」
磅磅磅。
「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嘎噗!咕呀呼!呼咕嗚嗚嗚!」
葵整個人不停騰空飛起,撞在天花板、地板和牆上。
每次降妖的時候,葵都會遇上很悲慘的事呢——光為葵的遭遇深感同情。
「身、身體控製不了了!不妙,這具身體不能用了……!」
一團黑煙伴隨著死靈的慘叫,從葵的口中流泄而出。
「他出來了!看符……!」
晴明隨即對惟宗允亮的乾屍擲出符咒。
然而——
「沒那麽簡單。」
有個矮小的人影手劃九字,彈開了那道符。
「要是不讓這對父女的靈力再多鬧一會兒,我可是會很頭疼的呢。」
是蘆屋道滿。
而且一直搖個不停的屋舍已經開始崩塌。
「道滿,果然是你搞的鬼。讓六條禦息所失控,釋放菅原道真的都是你吧?」
晴明站到道滿麵前屈指結印,保護身後的紫等人。
「沒錯。禦靈之術原本就是由惟宗家那些言靈師祖先所創,所以要破除他們的結界,用他們自己的靈力最為合適。」
「你就這麽想毀滅京城,甚至不惜用上這種手段嗎?」
「那還用說嗎?已經太遲了,現在宮裏到處都是菅原道真降雷引起的大火羅。」
「可惡!道滿,原來這都是你設計好的!藤壺公主和藤原哥危險了!」
光抱著六條的生靈緊張地喊道,聲音都有點破音了。
「不要再鬧了啦,道滿!怎麽可以被請吃茶泡飯就燒掉皇宮呢?」
「就跟你說不是了!」
看來紫還是堅信道滿的怨恨是來自茶泡飯。
「晴明,到完全破壞禦神體而永久釋放道真還需要一點時間,就讓六條玩到那時候如何?」
「哼,全京城就屬六條禦息所最不可能被言靈的力量反噬而失控。我一開始就知道有鬼,想不到你真正的目的是讓道真複活啊。」
「你知道得太晚了。皇宮已經燒光,包含能克製道真的靈劍在內。平安京很快就要變成人類再也不能居住的焦土了。啊嗬嗬。」
「既然禦神體尚未完全毀壞,六條禦息所就能再度封印菅原道真。」
「很可惜,那個女孩已經回不去原來的她了。像她自尊心那麽高的人,一定會受不了這種恥辱而成為鬼女的。」
「這可就難說羅,道滿。別小看光了。」
「而且她還有個完全化為怨靈的爹呢。」
「那我們也有紫。道滿,我們這裏可是有兩個『空』屬性的式神喔。」
晴明和道滿的眼睛都在對方身上打量,找尋機會。
空間狹小。
道滿和晴明都不好施展術式。
再加上距離太近,施放法術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傷到自己。
道滿向光一瞥。
光仍抱著六條,並對她耳語著:
「……六條,請你幫忙封印菅原道真吧。我知道你討厭藤原家和朝廷,可是能請你暫時放下過去,保護京城的無辜百姓嗎?我求求你。」
「……源氏公子……」
「我喜歡這個平安京,連黑暗的一麵也喜歡。不管是人還是城市,都有光明和黑暗的一麵。像雪一樣白,完全沒有汙點的人是不存在的。黑暗越深,我就越想驅散那樣的黑暗,包括你的心在內啊,六條。」
「……你真的肯原諒我嗎?」
「哪有什麽原不原諒,你也是受害者啊。」
「真的嗎……?」
「沒事了,都沒事了。」
「……不會吧!」道滿為之一驚。
六條生靈所散發的驚人邪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對。
她已經不是生靈了。
光所擁抱的六條——有著活生生的肉體。
不覺之間,她失去靈魂而倒在書房的軀體受到魂魄的牽引,轉移到光的懷中。
在道滿和晴明對峙的這段時間內,六條已被完全安撫了。
並不是因為光吸幹了邪氣。
而是被光以某個不同的方式拯救,恢複自我。
但光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總之就是和六條心靈相通了。
隻知道這麽多。
「……謝謝你……源氏公子。」
六條睜開眼,輕輕點頭。
並潸然淚下。
在光的懷中嚎啕大哭。
但道滿不為所動。
因為她和晴明正在彼此的殺招範圍內,並一點一點接近。
「八咫鴉,快去阻止光源氏!」
「嘎啊啊!」八咫鴉立刻飛離道滿的肩膀。
但是——
「想都別想!」
貓魄似乎想一雪前恥,跟著撲向八咫鴉,又把它壓倒在地上扭打。
「咱家才不會再輸給你這隻臭烏鴉!要是還輸,咱家就懸梁自盡!嘿呀!」
「嘎啊啊啊!」
貓和鳥扭打成一團,誰也不讓誰。
「看來你這次到此為止了呢,道滿。能想到利用惟宗家,你也挺聰明的,不過下次記得多帶點幫手啊——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可惡啊,晴明!還沒完,我還有惟宗允亮——!」
可是連回到乾屍中的惟宗允亮也縮在紫的懷裏,讓她摸著頭,一動也不動。
「伯伯,可以讓我訪問一下嗎?事情已經解決羅,放心把六條交給小光吧!」
「……那好吧……源氏公子……看來是個能讓老夫安心交托女兒的好對象呢……」
「你不要看小光有時候很散漫,一旦承諾的事,他就一定會做到喔。不過結婚免談喔!」
「……我家女兒要負起封印菅公、保護京城的重責大任啊……」
「沒錯,不過結婚免談喔!」
「如此一來,我家女兒就能光耀門楣了。不會被人說是化為生靈、殘害左大臣女兒的妖怪,而是成為京城的守護者……」
「那當然!因為有小光支持她呀!小光可是現在京城響叮當的源氏公子呢!不過結婚免談喔!」
「……真的嗎……」
「小光這個人真的就是那麽守信用!不過結婚免談喔!」
紫似乎具有能淨化怨靈邪氣、化解怨念的力量。
能聽得出來,惟宗允亮的聲音恢複了理智。
「嘖,又來了!為什麽不論誰接近紫小妹妹,都會變得跟廢物一樣啊!」
話雖如此,道滿仍沒向紫出手。
她辦不到。
因為她對紫怎麽也狠不下心。
在鞍馬山也是這樣。那都是為了引來晴明而演的戲,並不是真的想拿紫血祭。
「紫對異象不僅不害怕,反而開心擁抱的那份純真,或許真如字麵所言,能讓她不受邪氣或怨念侵犯吧。」
不過紫隻顧著感動地說:「能直接跟附在乾屍上的死靈先生對話,看來我已經超越了發明靈界收音機的愛迪生了呢!」完全沒聽見晴明的話。
「也就是她腦袋空空的意思吧?八咫鴉,我們走!」
八咫鴉的黑羽毛驟然散了滿天。
立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回神之後——
道滿已經從即將崩塌的屋舍裏消失了。
「好老套的撤退法喔,晴明。」
「大概是解放菅原道真,就讓她忙得沒心思多想花招了吧。房子快崩塌了,我們快點出去。」
震動已經停下。
但梁柱也快撐不住了。
「……嗚嗚……」
「晴明,葵被紫打得爬不起來,像死人一樣耶。」
「她很耐打的,不必擔心。」
「晴明,等一下!」
紫在最後一刻喊住晴明。
希望大家等惟宗允亮對恢複正常的女兒說完最後一句話。
「……女兒啊,請原諒一直以來用言靈束縛你的爹。爹不在了以後,你就跟著源氏公子吧。」
惟宗允亮的肉體還是不成人形,隻有聲音再度像生前那樣慈祥,充滿父愛。
「……遵命……女兒會和源氏公子一起好好生活的。父親大人,感謝您長久以來的照顧……」
不知惟宗允亮是否聽見女兒的聲音。
呼……
乾屍化的惟宗允亮崩解成碎沙,散落一地。
六條府邸也跟著倒塌了。
☆
環繞皇宮的紅蓮之炎狀勢猛烈,一發不可收拾。
以彷佛要燒盡整個平安京的速度不斷延燒。
天上,則有片巨大的黑雲。
有如巨龍盤踞,令人怵目驚心。
雲中傳出菅原道真的陣陣訕笑,響徹全京。
「靈劍也沒了,難道就到此為止了嗎……朕沒法保護百姓了嗎……」
「陛下,快到睿山避難吧。」
「左大臣,朕要留在這裏。」
「萬萬不行啊,陛下!」
「右大臣,逃到哪裏都是一樣的。就讓朕獻出性命,平息菅原道真的怒氣吧。」
「快別這麽說……陛下快別這麽說,百姓不能沒有陛下啊!」
「帝位就讓東宮繼承吧。你們快帶著東宮和百姓一起逃出京城。」
束手無策的天皇和貴族們,已經從朱雀門離開了皇宮。
除了一人。
隻剩東宮太子朱雀,還拿著鏽劍站在門頂的簷棚上。
就在禁宮正門,朱雀門之上。
「老爹、大臣、女人們,你們都快逃吧!我要和這大怨靈一較高下!」
「想不到那孩子這麽大器……」所謂患難見真情。天皇眯起眼睛,讚歎地凝望著站在門上的朱雀。
「看來確是如此。」
「但也不需要這麽早就宣布退位啊,陛下!」
「各位,朕是個無法阻止這場災厄的無能之帝,你們就隻管保護東宮吧。」
一道雷電打上了朱雀門。
朱雀敏捷地跳到地上躲開。
釋放到空中的菅原道真恣意宣泄怒氣,毫無理性可言。
『自大的東西!藤原家的人休想繼承帝位!』
大地為之撼動。
誰也無法站定。
隻有朱雀像座高塔般左右搖晃他細瘦的身子,勉強站穩。
「喂喂喂,我說菅公啊,你連我這個同情你的人也要殺嗎?」
『那當然,我定要根絕藤原家的血脈!要恨就恨你身上的血吧,小鬼!』
「有沒有那麽刺激呀?實在是太有趣啦!要拿這把破劍單挑大怨靈,哈!」
左右大臣都已經怕得暈頭轉向了。
彷佛麵臨世界末日般絕望。
「保護東宮!光靠那把破劍是製服不了他的,得用靈劍才行啊!」
「沒聽見陛下說什麽嗎?快去保護東宮!」
「都給我退下!」
朱雀抬起戰意高昂的眼神,嘶聲狂吼:
「既然問題是出在我身上的藤原家的血液,就讓我跟宿命一決勝負吧!來呀,菅公!」
『就此毀滅吧!』
龍卷風突然吞噬了朱雀矮小的身體。
「喔喔喔喔喔喔!」
「哇啊啊啊啊!東宮殿下——!」
在如此混亂當中——
「太初有道——」
安倍晴明和光帶著一位金發少女,自朱雀大道上筆直走來。
少女誦讀的奇妙語句,並不是來自陰陽道、佛教或神道。
手裏握著一個銀光閃耀的小十字架。
少女繼續說:
「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
『喔喔喔喔!』空中傳來雷鳴般的咆哮。
菅原道真正痛苦地嚎叫著。
「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是藉著祂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祂造的。」
「是誰來搶我的鋒頭啊?言靈師嗎?」朱雀轉頭一看,表情忽然變了樣。
「生命在祂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那是非常特殊,誰也沒聽過的句子。
很快地,黑雲迅速消散。
菅原道真氣憤地大喊:
『可惡的言靈師!』
並向少女轟出雷電,想做最後的掙紮。
卻怎麽轟也轟不中。
雷電像是自動躲開她似的。
『為什麽?』天上傳來憤恨的吼聲。
有某種力量在守護著少女。
是晴明的結界嗎?
還是少女自己誦出的言靈?
抑或是光的存在?
或許那全都在守護著她吧。
「——我將我的平安賜給你們——」
當少女不再誦讀時。
菅原道真已被重新封進北野的神社之中。
「這樣就沒啦?什麽嘛,無聊透頂!」朱雀遺憾地咋舌。
貴族們都跑了上來,圍到少女身邊。
「安倍晴明,你終於來啦!京城得救啦!」
「我記得這女孩是——」
「對了,是惟宗允亮的女兒吧,叫作……」
少女不習慣成為視線焦點,有些害怕地挽起光細細的手臂。
「不用怕,已經沒事了。」
光的話帶給少女勇氣。
於是她挺起胸膛,微笑著說:
「小女子名叫六條禦息所。」
☆
「六條小姐?你怎麽沒經我同意就用我的硯台呢!」
「讓我用一下又不會怎麽樣,反正你隻是擺著積灰塵嘛。這樣子暴殄天物,硯台可是會哭的喔。」
「哎呀,哎呀呀,怎麽會有這麽厚臉皮的人呀?」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葵小姐?」
「六條小姐!你到底要在我家待到什麽時候啊?」
「這個嘛,至少會住到六條家重建完工吧。」
「那你們要多久才會重建完?」
「天曉得,畢竟我家境清寒,除了書什麽都沒有嘛。幸好書都沒被火勢波及呢。」
「你就沒別的地方能去嗎?」
「可惜呀,葵小姐,我真的隻剩源氏公子可以依靠呢。」
「可是這裏又不是光公子的家!」
「哎呀,是這樣嗎?可是這裏也不是你家吧,葵小姐?」
「唔唔唔,光公子的東西都是我的東西,晴明的東西也是我的東西!」
「哪有這種道理呀?」
「好了啦,你們兩個都冷靜一點……怎麽又來了!為什麽我又在勸架了啦~明明人家才是小光物語的女圭角耶!」
吵死人了。
無家可歸的六條,暫時寄住在晴明的宅子裏。
期限是直到她家重建完畢。但因為極為匱乏資金,最後光和晴明決定要為她張羅。
不過晴明是不留錢在身邊的人,光就更別提了,當然是身無分文。
就目前看來,六條家的重建是遙遙無期。
「各位,你們都對她太好了吧?」盡管葵已經氣到想動用左大臣家的力量為六條重建宅邸,卻被六條用一句:「我才不屑用你們家的錢。」打了回票。
今天六條還是一樣,和葵吵個不停。
不得不幫忙勸架的紫也因為:「妖怪的問題都解決了,再這樣下去,我的戲分會慢慢被她們占光光的。」而困擾不已。
所幸六條家的钜量藏書全都平安無損。
現在,貓魄和紫正在那堆藏書裏,仔細地搜尋那本《●●物語》。
「晴明,雖然很驚險,不過總算告一段落了呢。」
「就是啊,這次我也有點累了。」
光和晴明並肩望著庭園,回想後來發生的事。
六條用景教的言靈,將菅原道真再度封回北野的神社後——
雨雲覆蓋平安京上空,下了場大雨。
在宮中肆虐的大火很快便被澆熄了。
平安京就這麽奇跡似的躲過了毀滅危機。百姓的居所沒有災情傳出。
六條家的藏書也是因為這場雨而幸免於難,隻是多少淋濕了點而已。
然而皇宮還是燒毀了大半,能降伏怨靈的靈劍也慘遭祝融。
這表示,平安京的防禦體製陷入空前的危機。
天皇、左右大臣和弘徽殿女卻、藤壺等人都顧不得大雨,圍在晴明和六條身邊,誇讚她們是拯救平安京的大英雄。
弘徽殿女禦和右大臣都開心地忘了平日的對立關係,可見事態有多麽危急。
連天皇也說:「道真並不滿於成為禦靈,這和神官所說的不同,我們必須要用更恭敬慎重的方式安撫他的靈魂。六條禦息所,朕能借重你的智慧嗎?」對六條非常器重。
隻有一個人無法認同六條。
在一切結束後,良源才終於出現在崩毀的朱雀門前。
分裂成三十三隻小鴨而沒有建樹的良源,想當著天皇的麵非議晴明。
「安倍晴明,我看你就是幕後黑手吧!你昨天在家裏護摩那麽久是為了什麽?」
想當然爾,晴明照樣不吃良源那一套,不當一回事。
「那隻是我預測到菅原道真可能複活,才從昨晚用護摩不眠不休地作準備罷了。多虧我準備得早,六條禦息所才能處理得那麽俐落呢。」
晴明麵不改色地扯謊掩護六條,還順便往自己臉上貼金。
「真滑頭……」不用說,知道實情的光當然是搖頭唏噓。
「良源,在那麽重要的時候,你又跑到哪裏去啦?」
「唔……我是差點誤入魔道,逼不得已才暫時回避的。」
「哼,你這和尚隻有野心比人強,關鍵時刻根本派不上用場嘛。」
「你住口!那種誘惑,分明是你設下的陷阱!」
「什麽誘惑?」
「沒、沒什麽,當我沒說……咳咳、咳咳!」
他是指被紫打開了蘿莉控之門吧——光雖想這麽講,但為了不搗碎良源的自尊,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惹怒蘿莉控是很恐怖的。
因為紫而遭遇各種鳥事的光,很明白這個中滋味。
接下來,良源將矛頭指向六條。
「六條禦息所,你用的術分明是邪教之術!還不快招出你拜的是什麽邪神!」
「怎麽可以對平息國難的英雄如此無禮呢?」藤壺雖這麽指責良源,但他似乎深以變成小鴨,什麽忙也沒幫上為恥,想將氣都出在六條身上。
不過六條不閃也不躲地回答——
「我信的是景教。景教的神,才是我們惟宗家真正的氏神。」
「你說景教?」
良源並未聽說過景教,貴族們也是如此。
惟宗家害怕遭到排斥,長欠以來處心積慮地隱瞞景教的存在,也難怪沒人知道。
對於六條家和景教的關係,六條做了段簡潔的解釋。
惟宗家的祖先來自遙遠的西方國度,盡管與當地融合了幾個世代,相貌已經和這個國家的人接近許多,頭發和眼睛還是有所差異。
由於景教在他們的祖國被誣為邪教,為了找到能夠安心居住之所,隻好向東遷移。
定居於東方的部分景教徒,在接納各種宗教的大唐國修建教堂,卻在百年前遭到篤信道教的皇帝打壓而毀滅了。
在海另一邊的島國上,事情則不太一樣。
那是京城還在奈良的年代。
「佛教能夠在這國家穩穩紮根,不過景教就很困難了。」由於當時學識最高的廄戶皇子如此考量,他們便將景教隱藏起來,作為家族宗教偷偷信奉。
良源聽了火冒三丈地說:「惟宗家信奉外國神隻,簡直大逆不道!」更進一步責罵六條。
「六條禦息所,過去你的祖先興建了不少神社,但你們信奉的卻是你們自己才知道的神,而且是言靈之神吧?」
「這國家有八百萬神隻,隻認定景教的神是邪神未免有失公道,你們就盡管放心去信景教的神吧。」而天皇卻允準了六條,讓良源再也無話可說。
藤原中將像是為六條這樣的過去深深著迷似的,感動得淚流滿麵:
「怎麽會有如此充滿異國風情的可憐美少女啊……嫁給我吧!」
良源聽了繃起臉表示:「左大臣家難道要與佛法為敵嗎?」但是——
「睿山想和左大臣家為敵就放馬過來吧!我一定會站在美少女這一邊的!」
藤原中將分毫也沒有退讓。
光隻得在一旁苦笑。
這下此,良源也不想再刁難六條了。
他臉頰不知為何紅了起來,全身發著抖說:「請替我向紫姑娘問安。聽說女孩喜歡玩雙六棋——」於是將一個看來頗為昂貴的雙六棋盤交到光的手上,並呢喃著:「唔唔唔!我的靈魂又快落入魔道啦——!」接著小跑步離開。
除了光以外,沒人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天皇等人都隻能納悶地想:到底是何等可怕的妖魔纏上像良源這樣的高僧?
至於評價暴漲的朱雀則是早就不知去向。
——哈!既然事情結束了,以後又得無聊羅!
據說他留下這麽一句話,就不知上哪裏逍遙了。
不過,失去了靈劍的天皇在見到朱雀和菅原道真對峙的模樣後,也認真開始考慮是否該讓位給他。
朱雀的母親是弘徽殿女禦,右大臣家對這件事當然樂見其成。
但對於將葵許配給光,以他來撐腰的左大臣家可就不同了。他們則希望盡量拖延這件事的發生。
至少要拖延到,在今天帶領晴明和六條製伏菅原道真的光,地位穩如泰山之時。
等到光有能力和朱雀角逐地位之時。
政治的角力再度開始了。
話說——
兩次出現在光和紫麵前的那位乞丐般的怪童,依然身分不明。
那不是道滿。
雖看不見長相,至少聲音不同。
有種略帶傻氣的開朗。
光有預感,以後還會再見到對方。
光和晴明就這麽兩個人邊看著庭園邊聊著。
還有幾件事沒弄清楚。
「晴明,六條婉拒了藤原哥的求婚,要在這裏暫住下來……是因為她對藤原家的心結嗎?」
「不是的,是因為你啊,光。」
「為什麽是因為我?」
「唉,還以為你多少能懂點少女心了,看來是我弄錯了呢。」
晴明眯起眼,凝視哀歎著:「我哪會懂啊?」的光的側臉。
「算了,不懂就不懂吧。對我來說也是好事,嗬嗬。」
狐耳跳了起來。
哇啊,好可愛喔——光的心情因此亂了起來,想打噴嚏。
「好、好事是什麽意思?」
「我沒必要跟你這隻不懂少女心的呆頭鵝解釋。」
「好吧,反正你也隻會用完全無關的謊來騙我,不說也好。」
「你、你就不會再堅持一下啊?你這蠢材!」
晴明不知在生什麽氣。
「那我就再問一個好了。有些事我還是不太懂……就是景教那部分。」
「……怎麽是那邊啊……你真的很呆耶。」
狐耳整個塌了下來。
哇啊,真的好可愛喔。如果她不愛騙人……在這種時候,我大概就靜不下心了吧。
光突然有種感覺——
(好久沒和晴明獨處了。和六條在一起時,就像遇到同類一檬,感覺很溫暖;可是和晴明在一起,心情就亂到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我該不會——)
預感?
預兆?
總之是某種感覺。
不過對那方麵遲鈍又沒經驗的光,還不明白那到底所指為何。
所以——
他決定先為這次的事件做個總結。
「景教為什麽不能在這個國家公開啊?」
「廄戶皇子是佛教傳來這個國家時的最優秀學者,既然他都說行不通了,照他的話做比較安全吧?」
「為什麽皇子會認為佛教能夠傳開,景教卻要偷偷來比較好呢?」
晴明聽了,無奈地笑了笑:
「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看來你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景教裏隻有一個神,所以和這個到處都是神的國家民情不合。陰陽道呢……是將神視為一種咒,純粹重視術式的一支門派,所以在神那方麵沒什麽問題。隻是像景教這樣,認為神的實體是言靈的宗教就有點麻煩了。」
「這樣啊。可是佛教不是把釋迦牟尼當作最上位的神嗎?」
「佛教不隻是有釋迦,還有很多菩薩跟如來,能輕易融入這國家的多神信仰。畢竟釋迦出生的天竺國也是個多神信仰的國家嘛。」
「晴明,你是不是又隨便編故事騙我啦?」
「才不是呢。」
少來少來,一定是騙人的,我就再多問一點,讓她露出馬腳吧。
「晴明,伏見稻荷神社也是六條的祖先蓋的吧,就是她那些言靈師的祖先。」
「……嗯……這、這個嘛,應該是吧。」
「那伏見稻荷神社會不會也封著禦靈啊?」
「……我討厭稻荷神社,不知道那種辜。」
晴明的狐耳軟綿綿地以1/f的頻率(注:自然現象中常見的頻率,有鎮靜人心、幫助大腦釋出α波的作用)搖晃起來。
看來那問題造成了某種打擊。
聲稱不知道的晴明眼中有種深沉的傷悲。
「我以前應該命令過你,不準在我麵前提起稻荷神社吧?」
她以認真且有些悲哀的眼神這麽說。
光一想到自己對晴明所知甚少,就十分痛心。
想要點脾氣。
「……知道了啦。明明那麽愛吃豆皮壽司……」
「那是我發明的東西,當然不一樣。用神的食材——油豆腐包起醋飯,耐放又有營養,吃了能回複我的靈力,好處可多了呢。」
「那種碳水化合物加碳水化合物的東西,吃多了可是會胖的喔。」
「嗬嗬,我是絕對不會胖的體質。」
這大概是真的吧,但也有可能是假的。
我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成為讓晴明肯說出「真話」的男人呢?
想到就難過。
感覺上,和晴明相處越久,對她不了解的地方就越多。
無論是過去發生了什麽。
還是現在晴明在想些什麽。
或是她對我有什麽想法。
都無從得知。
光平常都會告誡自己不能隨意踏進別人心裏,但不知為何,隻有晴明例外。
就是想再多了解她一點。
可是嘴裏說的卻是另一種話:
「晴明,不把怨靈封成禦靈,難道就不能維持這城市的繁榮了嗎?」
「對呀,至少現在是。」
「如果用更正式的方法去安撫菅原道真,他也會比較高興吧。在怨念還那麽深的時候封印起來,隻會火上加油吧?」
「嗬嗬,六條禦息所也是那樣呢。被父親關在家裏,最後才爆發變成生靈了。」
「六條已經被解放了,可是禦靈——」
「急什麽急呀,光小弟弟。」
沒錯。
我是很急。
急著想接近晴明,想從她心中解放某些東西。
「總有一天,京城一定可以不靠禦靈就能維持繁榮的。」
「總有一天啊。」
「總有一天。」
光不禁想著——
所謂「總有一天」是什麽時候?
「你說總有一天,那到底要等多久啊。」
「嗬嗬,這個嘛。彌勒可是在釋迦死後五十六億七千萬年才會降生救世呢。」
「騙誰啊!」
「真的呀,不信去問良源。」
「到那時候,太陽早就熄滅,地球整個都滅亡了啦!」
「是喔。」
哪裏等得了那麽久啊——光心想。
「對了,光。六條禦息所那麽麻煩,你究竟是喜歡她哪一點啊?」
咦?
什麽?
什麽意思?
「晴明,我在這邊喔,你幹麽對著梅樹說話啊?」
「不、不回答就用符咒電你!」
狐耳轉動了起來,不停轉呀轉呀轉。
那到底是代表什麽情緒啊——!
「還、還不快說!」
「因為六條她是從外國來到平安京的人嘛,跟我有點像……」
「會嗎?」
「嗯,頭發的顏色就很像。」
「……隻是因為這樣啊。那種女人不隻她一個喔。」
「對呀,像蘆屋道滿也是。」
「還有我啦!」
晴明的手指向光的額頭彈了一下。
「好痛!」
幸好不是符咒。
不過,她好像很火大。
「晴明是外國人?」
「唉唉唉,你的腦袋真的比笨蛋還不如,簡直跟小蟲一樣呢。我才是從外國流落到平安京的最強外國人吧?你沒看到我發色和眼睛的顏色和這對狐耳嗎?」
「啊啊……說得也是。太習慣就忘了。」
「你說什麽?意思是你對我已經膩了嗎?」
光還是不明白晴明在說些什麽。
怎麽會膩啊,明明就還有一堆不知道的事情……
而且——
「晴明對我來說,不是外國人啊。」
對。
這是真心話。
「……那、那是什麽?不、不準說是戀人喔!」
為什麽她這麽堅持要對梅樹說話啊?雖然覺得奇怪,光還是老實回答了。
「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樣。雖然外表年紀差不多,可是你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所以算是姊姊吧。」
「……姊姊……你說姊姊?看我怎麽修理你!」
「你在生什麽氣啊?這時候,應該是要感動才對吧!」
「感動什麽?」
「我原本的世界,雖然有個像妹妹的紫和像媽媽的桐子阿姨在陪我,可是沒有真正的家人。」
還沒想到自己為何要說這麽羞人的事,話已經脫口而出:
「所以對我而言,『家人』這兩個字是意義重大的咒呢。」
「是……喔……」
晴明將頭輕輕靠在光的肩上。
似乎是陽光太過舒適,讓她萌生睡意。
或者隻是裝出來的。
可惜光看不出來。
「……你這個人真賊,竟然笑著說那種話,都不害臊啊?」
「那我說謊好了。其實我在那邊有七個老婆和一百個情婦,四十七個都道府縣我都準備了愛的避風港——」
「這哪裏是謊話?隻是你這個找不到情人的沒用少年的可悲妄想吧。」
「唔……那你就有喔?」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跟短命的人類是沒有結果的,所以不需要。」
光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卻也覺得這樣的自己不太可取。
因為,那代表的是晴明的孤獨。
雖然這麽想——
「你、你是說真的吧?不要哪天突然說是騙人的喔!」
說出口的卻是這種話。
「是真的。」
晴明不知道在高興什麽,狐耳上下拍動。
讓光突然想摟住她窄細的肩膀。
好想跨過這條界線。
現在那麽做,或許不會惹她生氣。
於是光悄悄地提起手,移到晴明的肩膀上……
「光,你聽我說……」
「哇啊啊啊啊!對不起!」
然後急忙縮手。
「道什麽歉啊?你專心聽好。」
「啊,好的。」
「我這個人啊,可是比六條禦息所還要可怕跟麻煩呢。」
「怎麽啦,晴明?我當然知道你很麻煩啊。你說的大多都不能信,我看我遲早會再也分不清楚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對人類感到絕望。」
「我不是那個意思!六條雖然在言靈師一族中擁有首屈一指的靈力,但她到底還是個人類,而我可是九尾妖狐呢!」
「怎麽聽起來很像在自誇啊?」
「是自誇沒錯。」
晴明的玉指在光的臉頰上輕輕一滑。
讓光嚇得胸口猛然一怔。
還以為心跳會就此停止。
「光,這個騷動全都是你想回到原來的世界才惹出來的,你知道嗎?」
「晴、晴明?」
「你是我的式神,所以就乖乖看著我一個,別去看其他人了。」
晴明的眼神極為熱切真摯,但似乎有些膽怯。
原來晴明也會有這種表情啊。
彷佛一旦開口答應,就會結下永遠解不掉的咒。
就是有這種預感。
再說,兩人之間還有非跨越不可的界線。
「因為我……還不知道你的過去嘛……」
於是光下定決心,說出了口。
如果被晴明以:「廢話,我才不會告訴你呢,蠢材!」地罵了回來,自己的心境會變成怎麽樣呢?大概不是一個「亂」字能形容的吧。
但光還是怯怯地說了。
晴明沒有生氣。
反而眯眼微笑。
同時用她細小的舌尖稍稍潤過嘴唇後,這麽說了——
「如果你發誓不回去你的世界,我就告訴你。你願意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