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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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連嚴嵩,他都沒有同鄉之人參奏,而他張居正卻享受到了幾近所有人的唾罵。
    他已經近乎於麻木了。
    隻要社稷是在好起來的,死前能留給陛下的江山是富足的,他一個人的名聲,不足計也。
    下人轉述完其他的,補了一句:“大人,殷神醫讓我為您傳一句話。”
    “什麽話?”
    “《左傳》,子產。”下人皺眉複述道。
    他不明白其中含義,但張居正手裏的筆卻停頓了下來。
    《左傳》,子產。
    《左傳·昭公六年》,鄭子產鑄刑書,遭貴族反對,叔向指責他“民知爭端,將棄禮而征於書”。
    而子產的回應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殷靈毓在這個時候,在遇到那兩個書生,聽到他們的話之後,讓下人轉述這個典故,意思很明確。
    她知道他正被天下人唾罵,但她認同和支持他的做法。
    新政觸怒士紳,清流攻訐奪情,世人罵他禽獸不如,可那又如何?就如子產所言,隻要有利於社稷,個人的榮辱得失,本就不該動搖決心。
    從古至今,莫不如是。
    張居正換了張紙,提了提嘴角。
    看來,殷靈毓大概不會是政敵的人。
    這樣貼心而真切的關懷,來自於一個純稚幼小的孩童,張居正有些好笑,也真就自嘲的笑了笑。
    在孩子眼裏,自己被罵了需要安慰,需要認同,她也覺得自己是對的,所以送來了這樣一句貼切的安慰和支持,哪怕自己的年紀足以當她的爺爺輩。
    可在更多人眼裏,自己應該被罵,活該被罵,被罵就應該受著,不需要避諱,不需要換位思考,也不需要考慮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情。
    他們隻需要發泄自己的鬱氣和怨憤,不滿,就足夠了。
    血肉之軀,該如何無動於衷呢?
    就像他現在也不由自主的感到溫暖一樣。
    不過等到傍晚,殷靈毓又跟過來看著他睡覺時,張居正還是感到有些無奈的。
    但醫囑也確實應該遵,張居正被迫放下了公文,早早歇下。
    一連半月,每日喝了對症的藥,吃了清淡,負擔小的飯食,又被動的學會了細嚼慢咽,早睡早起,甚至被帶動著試著抽一盞茶,打一打養生健體的拳法,張居正逐漸從滿麵疲色中被養出些精神來。
    頭也不疼了,眼前也不發黑了,就是……咳,也不再那麽的坐立不安了。
    說起來也是很沒臉,這還歸功於殷靈毓又是內服又是外敷的折騰了不少藥給他。
    但大夫麵前,沒臉就沒臉吧,還能瞞住咋地。
    人家是年紀小,又不是醫術不好,張居正還沒來得及抉擇出到底要不要因為年齡和性別而諱疾忌醫,人家都已經看出來了。
    那……還是老老實實上藥吧。
    反正,至少,上藥的是自己,還不至於晚節不保。
    坐在案前,張居正抽空給戚繼光寫了封信,除了日常的政務,關懷,也寫了對於戚繼光將殷靈毓送過來的感謝,又囑托戚繼光動用仍在沿海一帶的人手,前往呂宋,探查那番薯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至於殷靈毓的異常之處,張居正並沒有叫戚繼光去查。
    他終究承了這份情。
    無論殷靈毓背後是誰,至少眼下,她真心實意地在幫他,幫他活得更久些,好讓他能看到新政的成效,還為他獻上番薯那樣的救命糧種,這就夠了。
    至於她的來曆……若她不願說,他便不問,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上,多一個真心盼他好的人,已是難得。
    張居正的變化,自然也有有心人注意到了。
    戶部侍郎李幼孜借著商議漕糧的由頭來到值房,將公文遞上時狀似無意道:"首輔近日氣色甚佳,可是得了良醫調理?"
    張居正提筆蘸了蘸墨,批注的手未停:“李侍郎好眼力,前日戚南塘薦了位大夫,開的些土方子倒比太醫院的更對症些。”
    戚繼光給自己送了大夫來,這是瞞不住的,張居正便就大大方方說了出來,隻是不管年齡性別還是能力,一律的含糊不清。
    李幼孜順勢在對麵坐下,試探道:“下官內子常年頭痛,不知可否請這位先生過府一診?”
    張居正抬眼笑道:“尊夫人身體抱恙?這可馬虎不得,這樣,太醫院的院判醫術出眾,又與老夫相熟,不如老夫替你遞一番帖子。”
    李幼孜還待再掙紮一下,張居正微笑著推過一冊賬本:“倒是清丈田畝的事,還需李侍郎多費心。”
    李幼孜知道話頭已被截斷,隻得接過賬本應道:“是,下官明日就派人去通州複查。”
    待李幼孜退出值房,張居正凝視著窗欞投下的光影,搖了搖頭。
    看來番薯的探查交給戚元敬是對的,自己這邊被盯的這般緊,想做些什麽委實有些束手束腳了。
    殷靈毓一邊抓著張居正的身體努力修修補補,一邊也想著該怎麽尋找一個能夠真正參與,或者影響政事的契機。
    沒幾日,殷靈毓將“牛痘”遞給了張居正。
    萬曆年間,天花也是一大難以遏製的烈性傳染病,整個明朝乃至以後的清朝,大部分平民百姓都籠罩在“痘瘡”的陰影下。
    天花導致人口銳減,尤其影響農耕經濟,且皇室和貴族亦不能幸免,如當今陛下的的弟弟朱翊鏐曾因天花夭折,包括當今陛下自己,朱翊鈞,年幼時也曾得過天花,再往前嘉靖也得過,再往後得過的皇帝更有耳熟能詳的康熙。
    足以見得天花有多麽肆虐而難以醫治,預防。
    雖然也有人痘法在江南民間流傳和應用,但畢竟風險太高,官方應對天花又主要依賴隔離和祭祀,並沒有很好的克製方法。
    張居正把牛痘的方子拿在手裏,很是茫然。
    這觸及了他的知識盲區。
    作為文官首輔,他對醫理隻有基礎認知,且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從而在求醫過程中所了解的知識。
    但要他毫無阻礙的看懂什麽免疫什麽種痘,屬實有些為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