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油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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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保下意識將其歸結為,白日裏那殷姑娘所曾言及的阿芙蓉的負麵作用。
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從小照看到大的好孩子,本質上就是如此心胸狹隘的人。
一個皇帝,可以因朝堂事惱怒,不快,這是無可厚非的,皇帝並非聖人,亦非木石,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皆屬人之常情。
但就算情緒一時失控,不願沉下心反思其中的對錯利害,那也可以叫人戴罪立功,可以叫人以紙筆令其詳述己見,內容雖說不是自辯就是請罪,但怎麽說也可避免因盛怒之下倉促決斷,亦能讓雙方冷靜思量,待情緒平複後再作定奪。
或者直接了當的斥罵一頓,以解憤恨,隻是須得再行安撫,以免君臣離心,畢竟馭下之道,恩威並施方為上策。
不論怎麽說,都不應該是如此搓磨人的手段。
若因一時之憤,便以權術淩虐臣下……
馮保不敢深想下去。
因為殷靈毓尚且還不算臣子,而他與張太嶽才是實打實管教了陛下許多年的人。
馮保熟讀經史,自然明白,真正的明君,縱使憤怒,亦不失格局心胸。
……所以,這條命令,出自阿芙蓉的影響,還是……
朱翊鈞的本心?
張居正不曾料到馮保漏夜來訪,但依舊穩如泰山,將人請進屋內。
“馮公公漏夜前來,可是宮中有急事?”張居正語氣平穩,抬手示意他入座。
馮保沒坐,隻是站在案前,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緊,盯著張居正,聲音壓得極低:“張先生,今日陛下對殷姑娘的處置,我覺得有必要知會你一聲。”
張居正不知道朱翊鈞又吩咐了處置,隻以為是將殷靈毓暫且軟禁這件事,沉默片刻,緩緩道:“陛下年少,偶有情緒過激,亦屬尋常。”
馮保苦笑一聲:“尋常?張先生,你我皆知,尋常帝王之怒,不過斥責罰俸,何至於此?”
張居正這下子抬眼看他,目光銳利:“馮公公此言何意?”
馮保深吸一口氣。
“陛下約莫一個時辰前,吩咐下去說,不準給那殷姑娘送飯吃。”
張居正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隨即恢複如常,在馮保看不見的地方,緊緊抓住了衣擺,讓自己保持平靜。
“哦?那馮公公覺得,此事合宜否?”
馮保正心煩意亂,也懶得和他打官腔了,頗有些急躁道:“我覺得合宜,我來找你做甚?殷姑娘冒犯天威固然有錯,可這不是動私刑嗎?!”
“馮公公,慎言。”
馮保一滯,隨即閉了閉眼,壓下情緒:“……是我失態了。”
“隻是,張先生,你我教導陛下多年,如今卻連陛下是否被外物所惑都難以確定……何其可笑。”
“馮公公,陛下是君。”
“張先生倒是看得開。”馮保閉上眼睛,重重的歎了口氣。
“張先生,我隻是怕……若連你我都不攔著,陛下日後會變成什麽樣?”
張居正沒有回答。
“所以這些年,我明知不妥,卻一次次去太後麵前,告知陛下行事不妥,請太後娘娘代為管教。”
“我何嚐不知如此會開罪於君上,可…可我更不能視之若無物啊!”
馮保無力的坐到椅子上,捂住臉,突然覺得渾身發冷,累的直不起腰。
其實他倒不是多偏向於殷靈毓,他更多的是因朱翊鈞此舉而覺得齒冷。
良久,張居正很輕很輕的張口。
“……我也怕。”
怎麽會不怕呢?自己教導的是能決定這個天下的君王,自己如何能不一心一意,能不嚴格慎重,不將滿腔的熱情和希冀寄托其上呢?
因此張居正的教導不能說不用心,就連陛下的教材就是張居正一筆一筆繪製,更不用提講經論治是如何盡心盡力,後來沒有時間去親自每日上課,那也要親自過問當日講課的內容,所選用的教材,還有朱翊鈞的功課。
這句回答太輕,馮保並沒有聽清。
張居正平複了心緒,好似隨口一問:“那馮公公可囑咐了下麵人,給殷姑娘正常送飯?”
馮保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忘了,一會兒回去叫那些小子們偷著放點點心茶水,總不好公然抗旨。”
“…你我去一趟。”張居正選擇拉上馮保。
畢竟他在內宮說得上話,能把掩護給打了。
馮保莫名其妙:“咱們兩個?去送吃的?”
張居正以手握拳,掩唇咳了聲:“我還有些問題想去問她,馮公公行個方便。”
馮保皺眉:“張先生,這大半夜的,你我二人去見她,若傳出去……”
張居正淡淡道:“馮公公若怕,便不必同去。”
馮保一噎,隨即冷笑:“我怕?我是怕你張太嶽又被人參一本!哦,對,本也不少了不是?連累我都平白得了好些本柴火呢!”
張居正不為所動:“既如此,馮公公大可不必隨行。”
“不必,我跟著。”馮保起身,看了張居正一眼。
“走吧。”
兩人一路無話,直至殷靈毓被軟禁的偏殿外,馮保揮手屏退值守的太監,推門而入,殷靈毓正坐在窗邊,見他們進來,微微一怔,隨即起身行禮。
張居正從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先吃點東西。”
已經半夜三更了,馮保耽擱了許久來著,殷靈毓估計是沒吃上晚膳,也應該是得知了為什麽沒吃上了。
馮保也想起了這一茬兒,看向殷靈毓,描補道:“殷姑娘,陛下年輕氣盛,一時意氣用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殷靈毓搖頭:“民女未曾放在心上。”
雖然已經從空間拿了東西吃過一頓,但殷靈毓想著不好辜負兩位大人的好意,於是打開油紙包,從中撿起一塊兒尚且溫熱的千層油糕,咬下一口。
馮保自顧自找了個凳子坐下,歎道:“殷姑娘,下次……莫要莽撞。”
雖說陛下此舉確實是……但殷靈毓當場揭露陛下那藥,也的確失了分寸,若能私下……
私下又能找誰呢,馮保於是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