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華彩
字數:4248 加入書籤
沒有鑼鼓喧天,沒有萬民跪拜,沒有禪讓請降。
但也沒有人敢去阻攔不急不緩向乾清宮走去的那個女子。
她無需用儀式來證明自己。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新秩序的象征。
乾清宮內,康熙坐在龍椅上,麵前案上是草擬的禪位詔書,他身上依舊穿著明黃色的龍袍,維係著那一點體麵與尊嚴。
殿內隻有梁九功還侍立在角落裏。
天空曛然暗淡,大片大片的白絮紛飛,短暫回暖了幾天的紫禁城重新鍍上了一層霜色。
蒼涼,肅穆。
殿門被推開,寒風裹挾著雪片卷入。
康熙抬起頭,那道一直聽聞,卻未曾麵見過的身影出現在大殿門口。
殷靈毓穿著一身玄色漢家衣衫,外罩一件同色係的毛領大氅,身上還帶著風雪的氣息,腰間佩劍,步伐從容,仿佛隻是踏入一個尋常所在。
她沒有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也不似想象中能呼風喚雨。
可就是叫人沒辦法把眼睛移開。
女子眉眼精致明烈,神色沉靜清冷,身型挺拔勻稱,紛飛的風霜雪霧和灼熱的流動光彩對撞出她的眼眸,昏暗的天色裏,隻有她恍若天上月華,肆意朗照。
她就那麽堂而皇之的帶著劍走進大殿,身後一聲啼叫,她便頭也不回的抬起一隻手,接住一隻急急忙忙俯衝過來的,神駿龐大的海東青。
那對利爪握住她的小臂,但抬起的袖口也露出一截兒鎖子甲的護臂,看起來正是給那海東青站的地方。
殷願落好站穩,然後控製好爪子的力氣,挪到殷靈毓肩上。
康熙的目光帶著恨意,帶著不甘,審視,甚至還有茫然。
“……你贏了。”
他沉重的歎息。
殷靈毓淡淡笑了聲。
“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康熙將手摁在那張詔書上,手掌寬大,幹枯,微微顫抖,青筋凸起,帶著老人斑。
他把詔書往前推了推,示意殷靈毓取走它,留下對自己這個末代帝王的判決。
殷靈毓伸出一隻手,把詔書轉到自己的方向,那隻手指尖帶著薄繭,帶著屬於少年人的活力,同樣落在明黃布帛上。
就好像這天下的交替。
康熙有些晃神,腦海裏便突然這樣想。
但那隻手鬆開了。
那女子輕輕道:“禪位便不必了,退位即可。”
康熙那隻仍舊壓在詔書上的手猛然一顫。
“退位……即可?”
他重複著這四個字,聲音低而嘶啞,仿佛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不要禪位?你不登基?不稱帝?”
殷靈毓平靜而坦然。
來之前,當下屬們仍舊沒有徹底擺脫思想上的束縛,又一次試圖勸說她稱帝時,她便給出了確切的回答。
她不是來重複一次又一次的王朝更替的。
她是來換一片新天地的。
女子的聲音仍舊溫和堅定,清泠泠的。
“華夏是天下人的華夏。”
康熙渾濁的眼睛驟然抬起,死死盯住殷靈毓,裏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他一生困於權術,所有的爭鬥,算計,甚至父子相殘,都是為了這張龍椅,為了“皇帝”這個名號所帶來的至高無上的權力。
所以他無法想象,有人曆盡千辛萬苦,掀翻了一個龐大的朝廷,走到這乾清宮,卻對這張椅子本身毫無興趣。
康熙於是笑了起來,破罐子破摔般往後一靠,倒是難得的平靜和真心實意。
“你今天說得冠冕堂皇,不過是還沒坐上這個位置。”
“等你真正嚐到了言出法隨,生殺予奪的滋味,你就會知道,你今天說的話有多麽天真。”
“你總會變的……你會變得和朕一樣,甚至比朕更甚,沒有人能抗拒這種誘惑,沒有,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在他看來,殷靈毓此刻的天真的,清高的理想,不過是勝利者的矯飾和未曾掌權的幼稚。
“陛下眼中的亙古不變,或許隻是困於紫禁城方寸之地的回響。”
雖然用了“陛下”這一敬稱,然而殷靈毓的話語中並無畏懼,隻是尊重。
梁九功已經沉默卻極有眼力見兒的搬了椅子又退回去,殷靈毓道了聲謝,他一哆嗦,老老實實靠在牆角。
二人對坐。
康熙眼底滿是驚異之色,複雜的情緒翻滾不休,殷靈毓看著他,神色坦然澄澈,話語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靜。
“我不明白陛下為何覺得,權力是可以單獨分開來行使和支配的,權力也意味著責任,不是嗎?”
“既然背負著他人的性命,未來,就沒有任性的權利,所謂言出法隨,生殺予奪,本質上就是在破壞律法的公正,而滿足自己的私欲。”
“這不是在掌控權力,這是在成為權利的傀儡和附庸。”
“權力理應是人的工具,而不是人是權力的工具。”
……工具嗎?
康熙覺得冷,也覺得疲憊,於是闔眸問她。
“那你呢?你會怎麽做?”
殷靈毓幾乎沒有過多思索。
“守我初心日月同長,盡我餘生叩問民康,俯我肝膽照民所向,履我誓言如月懸疆。”
康熙無言片刻,深深吸口氣,卻不知道再如何開口。
他一生都在學習如何成為權力的主人,如何駕馭這頭名為“皇權”的猛獸,如何用製衡,猜忌,恩威並施來確保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他勤政,他事必躬親,他自詡為江山社稷耗盡了心血。
他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擁有”和“行使”權力。
他視權力為生命的延伸,為自我價值的終極體現。
所以權力也俘獲了他。
他一生都在棋局中與人博弈,自以為掌控一切,直到此刻才發現,對手根本不是在和他下同一盤棋。
他畢生追求的,在對方眼中不過是一件和農夫的鋤頭,鐵匠的錘子無異的物事。
他輸了。
輸給了火器,輸給了軍隊,輸給了一種他永遠無法理解,也永遠無法擁有的…………
理想。
良久,他才發出一聲極輕極澀,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歎息。
帶著認命的苦澀。
“…原來……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