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守碑
字數:4456 加入書籤
最後問過殷靈毓後,張開手擁抱了她一下。
沒有什麽別的要求。
尤其是李隆基隱晦的想要她說好話的事情。
李瑤的笑容依舊驕傲灑脫,迷的一邊的李雋文移不開眼。
她說的很理所當然。
“我沒有參與你的養育和成長,自然也不該去分走你的榮光。”
“但我很為你驕傲,靈兒。”
聽到李瑤要去到李白的隊伍裏一起遊曆天下山水,李雋文就問能不能帶上他。
李瑤帶著些深意看了殷靈毓一眼,點了頭。
殷靈毓回以甜甜的一笑。
李瑤沒忍住,上手捏了捏女兒並不圓潤的小臉兒。
兩個人把殷靈毓扔下就跑了。
數月後,長安城北,原本一片空曠之地,矗立起了一座嶄新的巨大石碑。
碑身由青黑巨石砌成,高聳肅穆,上麵以殷靈毓親筆禦書,工匠精心鐫刻著五個大字。
大唐英烈碑。
碑身周圍,環繞著漢白玉欄杆,其下是層層石階,碑上則密密麻麻刻滿了自安祿山叛亂以來,所有為國捐軀的將士與遇難百姓的姓名。
從潼關到睢陽,從河北到長安,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條性命。
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他們的名字亦高高掛在碑上。
此碑落成之日,殷靈毓親率文武百官,主持了莊嚴的祭奠儀式。
全城縞素,萬民同悲,香火繚繞,經久不息。
大雪鋪天蓋地,亦增一分悲涼。
就在這莊嚴肅穆的氛圍中,一支風塵仆仆,略顯狼狽的隊伍,悄無聲息地抵達了長安。
為首的馬車裏,正是從蜀中返回的李隆基。
他將希望寄托在李瑤身上,希望她能憑借母親的身份,為自己爭取一個稍微體麵的晚年。
然而,他被直接引領到北郊這座碑前。
碑身上那一個個冰冷的名字,像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他。
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
這些曾經被他冤殺或逼入絕境的名字,此刻仿佛化作了耳光,抽在他臉上,火辣辣的疼。
禁衛首領麵無表情地傳達了口諭。
“奉陛下旨意,請您於此結廬,為大唐英烈,守碑思過,非詔不得擅離。”
守碑思過!
李隆基如遭雷擊,踉蹌後退,癱軟在地。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座巨碑,看著碑下那些自發前來祭奠的百姓投來的或漠然,或隱含憤恨的目光。
讓他這個曾經的天下之主,在這裏為那些他間接害死的將士守墓?
這比殺了他更殘忍!
“她……她怎能如此?!朕是她的祖父!朕是太上皇!”
李隆基嘶聲力竭的喊道,聲音顯得異常淒厲。
禁衛首領依舊麵無表情。
他的妻子和兒女幸得陛下庇佑,還僥幸活著,可他在鄉下被挾裹進亂軍的爹娘,誰又能還給他?
“陛下有言,若非太上皇昔日之失,碑上何來這許多英名?今日守碑,非為折辱,實為贖罪,望太上皇靜思己過,以慰英靈在天之誌。”
李隆基頹然坐倒在冰冷的石階上,雪花落滿了他花白的頭發和顫抖的肩膀。
比這漫天飛雪更冷的,是周遭百姓那無聲的目光。
那目光裏沒有往日的敬畏與狂熱,隻剩下麻木,疏離,以及……一種沉甸甸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怨憤。
他不敢抬頭,仿佛那碑上每一個名字都在泣血控訴。
就在這時,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幼童,穿著打補丁的厚襖,小臉凍得通紅,掙脫了身後老婦人的手,踉踉蹌蹌的撲了過來。
他還不懂什麽叫做皇帝。
他隻知道,是因為這個老爺爺,他見不到自己的家人了。
小孩兒伸出凍得蘿卜似的小手,用力拍打著李隆基的腦袋,臉頰,胸膛,帶著哭腔,聲音稚嫩卻尖銳。
“還我爹爹!你把我爹爹還來!還有娘親!還有兄長!他們都睡著了,叫不醒了!是不是你把他們藏起來了!你還給我!還給我!”
孩童的力氣不大,那一下下拍打並不疼。
李隆基卻覺得太痛了。
他下意識地想推開這孩子。
“巍巍太行……咦?”
搖晃著酒壺,劉伶眯起眼睛。
路邊有個漢子,抱著劍靠坐在樹下,一身典型的遊俠打扮,但最吸引人的是他身邊的酒壺和朱漆耳杯,裏麵的酒香彌漫飄揚,勾的人心癢癢。
“停。”劉伶揚聲,然後翻身下車,過去一抱拳。
“在下劉伯倫,敢問壯士喝的是什麽酒?從何處買來?”
漢子撩起眼皮瞧他一眼,語氣硬邦邦的。
“斷腸毒酒,沒處買。”
劉伶嗅了嗅那股子酒香。
“能分在下一碗嚐嚐嗎?”
這下子倒給那漢子氣的一樂:“毒酒也來要,不怕死?”
“死就死咯。”劉伶也笑:“能為自己所愛的東西而死,未嚐不可。”
那漢子有些匪夷所思的看向他,劉伶也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
“喝吧。”漢子倒了一杯遞給他。
這酒是極香醇的,滑下喉嚨唇齒留香,甘洌濃鬱,劉伶咂咂嘴:“好酒!再來一碗!”
這下子漢子倒是真心實意笑起來,提起壺給他添酒:“你這人,真有意思。”
“怎麽過都是一天,不如就隨性點,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啊。”劉伶又抿了一口:“這酒有名字麽?”
“是真的沒有,非要說的話,是王芮酒。”
“王芮?”
“嗯,我內人,被世家子殺了,我花了四年,把仇報了。”漢子拍了拍劍,語氣很平淡:“這是她那日上街去給我交錢訂的酒,我帶回去在樹下埋了四年。”
喝下去的酒在此時多了一絲苦澀的餘味,劉伶放下了杯子。
“我是打算今日去找她的。”漢子坦然的笑了,掀開了衣服一角,隱隱的腐臭味飄過來,大大的刀口爛的不成樣子:“不過,能拿半壺酒,換你記住我們,記住王芮和她的笨石頭,也不錯。”
劉伶將自己酒壺裏的酒傾倒在地,敬了兩人,隨即跳上車子,沒有回頭。
漢子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掏出一個小紙包,囫圇個兒塞進了嘴裏。
半晌,車駕轉了回來,劉伶拎起車上常備的鏟子,將那漢子葬了。
“入土為安,壯士,夫人,走好。”
劉伶將手放在心口,俯身鄭重一禮,可轉過身,卻又是灑脫的一大口酒灌下去。
人生就這麽長,但怎麽活可就是個人的選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