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這輩子有了

字數:7686   加入書籤

A+A-


    東京都,東京醫科齒科大學醫院。
    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進入昏暗的科室內,一縷一縷金絲映照著桌上厚厚的文件堆,將白色的瓷磚地板照得閃亮,光芒反射之下,整個昏暗的辦公室好像豐臣秀吉的黃金茶室般金碧輝煌,層層疊疊不停移動,猶如象牙塔的台階,步步高升。
    卻也冷寂黯淡。
    窗外飄進的冷空氣吸起來冰冷刺骨,整個科室內喧嘩若市,每一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
    按照慣例,今天是第一外科財前教授的早診。
    白大褂和護士服的移動中,唯有一位青年男性在此格格不入,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紙箱子,裏麵堆滿了文件和書籍。
    抓起自己的白大褂一甩披在肩上,冷俊麵孔的高大青年收好了一疊文件,他猛地起身,聲若洪鍾,如平地起驚雷:“大家!”
    繁忙喧嘩的第一外科科室瞬間寂靜無聲,十幾雙眼睛同時注視著青年男性,有疑惑、有不悅、有鄙夷、也有同情,不一而足。
    “一直以來,受各位的照顧了!”青年接著大聲說道,他的嗓音很大,但他的聲音很冷:“從今天開始,我將調去法醫病理科,有緣再見!”
    言畢,青年微微鞠躬,抱起自己的箱子,大步走出了第一外科。
    白大褂上的胸牌晃動不止。
    “東京醫科齒科大學醫院法醫病理科,實習醫師,上杉宗雪。”
    無視身後的竊竊私語,懷抱著箱子的青年逆流而行,將第一外科丟在背後,外麵醫院的大門傳來一陣嘈雜聲,又一個緊張的早晨開始了。
    看病的病患們相繼步入醫院大廳,穿著潔白護士服的護士們正在前台為病人掛號,急救科室的醫生推著掛瓶一路小跑,麵色蒼白的老人坐在大堂的鐵洞洞椅子上木然地看著大屏幕,家長著急地帶著小孩詢問病情。
    忙亂,嘈雜,井然有序。
    隻有他格格不入,仿佛海洋中的孤島一般孤寂。
    實習醫生不可以獨自使用電梯,他隻能抱著紙箱穿梭於走廊和樓梯。
    病理科位於醫學樓最角落采光最差的盡頭,比起其他部門,這裏要更加陰冷,空氣中彌漫著獨有的消毒水和灰塵的氣味,走廊盡頭玻璃門被鎖住,一堆廢棄的掛杆、輪椅和病床堆積在一起,堵住了通往更深方向的道路,清晨的陽光還沒有抵達這裏,死亡的陰霾卻已經長久籠罩於此。
    醫院是個每天都在發生死亡的地方,醫生就是群靠著書寫別人生死來混飯吃的人。
    這裏安靜得可怕,但這並不奇怪,因為其他地方是看活人的,這個地方是看死人的。
    開門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濃烈的福爾馬林味道,人類的器官浸泡在瓶子裏排列在櫃子裏,層層疊疊的文件袋訴說著從史前時代開始人類和疾病的鬥爭曆史,顯示器上擺放著殘留的影像資料,幹瘦如猴麵容蒼老皺紋深陷,頭發全梳到腦後,頭頂稀疏的老者從報告紙堆裏抬起頭。
    “來了?”他的聲音很幹。
    “初次見麵,我是上杉宗雪,從今天開始,將在大河內教授您的手下實習,請多多指教。”青年男性抱著自己的紙箱鞠了一個不甚標準的躬。
    “我已經聽到了。”老者昂首靠在柔軟的座椅上眉頭微皺,深陷的眼窩和鷹鉤鼻不怒自威,雙手按在扶手上:“你是來當醫生的,不是來選議員的,這裏是國立醫院,不是比誰聲音更大。”
    “……抱歉。”青年麵色如井中涼月淡漠冷冽,他放下紙箱微微彎腰:“我隻是……”
    “我本來已經不打算再收學徒了,如果不是你的爺爺拜托我的話。”老者放下手中的文件,雙手十指相扣,陰冷的目光注視著年輕人:“你真的想好了麽?法醫這一行,是很有名的7K行業。”
    “如今的我,還有別的選擇麽?”上杉宗雪再次鞠躬:“在正式成為您的弟子之前,我想請問您一件事。”
    老者沒有說話,他隻是用眼神示意上杉宗雪問下去。
    “我那樣做,錯了麽?”
    “上杉君。”老者仿佛對這個問題早有預料,他沉吟片刻,搖頭:“是否告知病人準確的病情,這個問題永遠也沒有正確的答案,醫療不存在絕對,我們是在進行一場永恒的戰爭。”
    “或許正如財前所說的,你這樣的性格,比起看活人更適合看死人,因為死人不會說話,我們隻需要把事情說清楚就足夠了。”老者的話還沒有說完,天花板上方就傳來了更大的聲音。
    毫無感情的電子女音穿過住院部清冷的走廊,緊跟而來的是密密麻麻的腳步聲。
    “財前教授總巡診。”
    能成為教授領導早診是每個醫生的夢想,現在這夢想已然遙不可及。
    “在國立醫院,聲音最大的就是教授。”上杉宗雪看了一眼天花板:“也是醫術最好的。”
    “我們這裏有太多的政治家,卻隻有很少的醫生。”大河內教授十指相扣,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歡迎加入法醫病理科,上杉。”
    上杉宗雪同樣報以一個難看的微笑,他的胸口縈繞著一種複雜的痛感,又有點疼痛,又有點愉悅,他回憶起自己這22年來的經曆,眼中泛起波瀾。
    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按照傳統的定義,他是一位天朝穿越者。
    但和其他穿越者不同,上杉宗雪一直到高二時才蘇醒,其中原因還是他不小心觸碰了哥哥上杉定憲從考古現場帶回來的毘沙門天雕像,在那一刻,他才終於回憶起了自己的前世,尋回了自己前世的記憶。
    是的,他出生在上杉家,就是越後之龍上杉謙信的那個山內上杉家,是米澤藩藩主上杉景勝的那個米澤上杉家,他是家中次子,自幼生活優越富足,爺爺是東大教授,父親是東京都文化交流會館館長,哥哥是早稻田大學考古研究員。
    關於如何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實,如何接受自己的新身份的問題,這幾年來上杉宗雪已經學會默默地接受了,無論如何,生活都要繼續,無論如何,他總要努力活著,好好地活下去。
    自然,要是走這條路能重逢那個讓我走上學醫之路的引路人就更好了。
    穿越帶來的附屬效應是上杉宗雪就喜歡真的,沒有比在虛假的世界裏麵尋求真實更能讓上杉宗雪感到實感了。
    他喜歡真實。
    可惜患者們好像不太喜歡,他在醫務部吃到的投訴是最多的,當其他的醫生護士們嚐試用“善意”的謊言委婉地試探患者對自己的病情是否了解時,隻要病人主動開口問了我這是什麽病,上杉宗雪都會直接回答是什麽,比如說“是癌症”。
    而他的醫術也實在是算不上高明,能考上東京醫科齒科大學不過是他拿出了前世小鎮做題家的幹勁死記硬背罷了。
    結局就是上杉宗雪從風光無限的外科調到了法醫病理科。
    法醫?狗都不學!
    病理科?狗都不去!
    曆來醫院最受歡迎的都是外科,法醫科不僅毫無油水,基本上沒有科研項目,也沒有所謂的年功製度能慢慢地升職,贓、累、險是這個職業的代名詞,一旦沾上屍臭,無論洗多少遍澡都洗不掉。
    調到法醫病理科,上杉宗雪這輩子算是有了。
    而且這還是個被詛咒的職業,這個世界的醫學曆史中,法醫似乎離奇死亡和突發疾病暴斃的概率比一般醫生都高得多,是個正常人都不願意碰。
    大河內教授口中的“7k”指的是“險、贓、累、嚴格、無休、無化妝、結不了婚”,代表著日本人最討厭的7種工作環境。
    很不幸,法醫全占了。
    這下全家活光光了。
    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勸人學法醫,永世輪回阿鼻地獄,吃飯和納垢一桌。
    但上杉宗雪沒有其他選擇了,或許正如大河內教授說的,比起看活人,他更適合看死人,死人就不需要考慮那麽多了。
    “先熟悉一下環境,很快警署的人就要到了。”大河內教授恢複了自己古井無波的神情:“是第一次接觸屍體麽?”
    “是。”上杉宗雪也言簡意賅,麵對這個穿越後“虛假”的世界,他始終冷麵以對。
    本就陰冷寂靜的環境絲毫沒有因為來了一個新人而多上幾分生氣,大河內教授坐在辦公桌後麵,上杉宗雪清理出一個工作位,一老一少彼此無言,連一點基本的客套和寒暄都沒有。
    大河內教授,東京醫科齒科大學醫院法醫病理學科教授,曾經擔任過一任醫院醫學部部長,和上杉宗雪的爺爺一樣都是天皇賞獲得者,在醫學界是真正意義的大手子。
    就是不太好相處,如果不是自己爺爺出麵,他是絕對不會收自己的。
    總有種菩提祖師收了孫悟空的感覺。
    那麽問題來了,大河內教授什麽時候敲自己三下?
    上杉宗雪擺放著自己的東西,等待著警署的到來。
    他為什麽會來學醫?
    理由很簡單,家裏和他提了一個條件,作為著名的書香世家,家裏許諾,如果上杉宗雪能考上超級國際化A類大學以上級別的大學,或者能考上文部科學省指定以上大學,家裏會為上杉宗雪出全額的學雜費和生活費。
    上杉宗雪沒有理由拒絕這個提議。
    花了兩年時間,上杉宗雪將自己的偏差值從20提高到了接近70,最終考入了東京醫科齒科大學醫學部,家裏歡呼雀躍。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上杉宗雪唯一的目的是為了取得家裏的支持。
    是的,東京醫科齒科大學一年的學費就高達130萬日元,如果再算上雜費和器材費用、社團費用、生活費用,一年起碼要300萬日元。
    即使是穿越者,上杉也沒有勇氣在還沒進入社會就背上超過800萬日元的獎學金貸款。
    是的,日本的大多數獎學金都是貸款,要還的,而且年利率就沒有低於3%的,獎學金貸款甚至成了一種金融產品。
    該死的小日子。
    …………
    等了一會兒,有人來了。
    兩個高個西裝男敲響了法醫病理科的大門,他們一老一少,年長西裝男留著中分發型,發質油膩,大眼睛大鼻子,年齡看起來四十多。
    年輕些的西裝男小眼睛瘦長麻子臉,麵相凶惡,一頭碎發比起他油膩的上司清爽些。
    “打擾了,這次又來麻煩你了,大河內教授。”年長西裝男取出了自己的證件。
    “東京警視廳大塚警署警部補,田中直樹。”
    刑警?
    上杉宗雪不動聲色地想到,因為隻有刑警才會整天穿便服。
    有案件?
    另一位巡查部長桑原也介紹了一下自己。
    一老一少,很經典的搭配。
    “走吧。”大河內教授慢慢地起身,上杉宗雪趕緊自我介紹。
    “新人?”田中警部補饒有興趣地看了看上杉宗雪:“嗚哇,好久沒有見到有這樣的新人來學法醫了,你是叫上杉對吧?上杉謙信的那個上杉?”
    “沒錯,謙信公的那個上杉。”上杉宗雪隻覺得一股油膩感撲麵而來。
    “那你的第一次,就由我田中直樹收下了!”田中警部補嘴裏說著怪話,主動朝著上杉宗雪伸手:“這片區域老人特別多,以後可能還要經常麻煩您了,請多多指教!”
    “多……”上杉宗雪勉強和田中警部補握手,對方手上很油。
    果不其然,才剛剛坐上警車,田中警部補就對上杉宗雪特別感興趣。
    兩邊的鋼鐵水泥瘋狂地倒退著,車內的話題不停。
    “喂,小哥,你長得這麽帥,有沒有女朋友啊?胸大不大?”田中警部補來了興致,日本職場老人最喜歡的就是逗新人玩,提問各種難為情的問題,他看出來了,大河內教授沒有回護上杉宗雪的意思,上杉宗雪本人又是個純新人,還在實習,自然是欺負的好對象。
    這是東亞文化圈通用的服從性測試,輝煌燦爛的傳統文化。
    嗬嗬,法醫の末路。
    上杉宗雪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沒有女友,倒是有個愛人(情人),武藏野大學的,胸不大,腿挺長的,應該能多交往幾個月再換下一個。”
    “嗚哇,上杉小老弟玩得挺花啊~”田中警部補很自來熟,他手裏拿著一個飯團大口香甜地吃著:“做好準備,不過這次應該很快就能結束的。”
    “死者遠藤正男,72歲,家中三代同堂,死者曾經是一個建築公司的包工頭,70歲開始身體已經進入半失能狀態。”
    “是,事發當天,死者沒有起床,但是家屬並沒有在意,直到臨近中午,家屬前去查看的時候,發現他已經上吊自殺,情況和現場與家屬所說的基本上吻合,我們需要一位專業的醫師開具死亡證明。”
    “原來如此。”上杉宗雪麵無表情:“不是非自然死亡麽?”
    “哪來的那麽多非自然死亡?”田中警部補提起這個問題就顯得很疲憊:“就按照自殺結案就行了,這可是你第一次解剖屍體,你也不想事情變得麻煩吧?上杉小老弟?”
    我?第一次就讓我來?
    似乎是看出了上杉宗雪的表情,大河內教授終於開口了。
    “對,就由你來。”
    嗬嗬,第一天就摸屍體。
    上杉宗雪閉上眼睛。
    這輩子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