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滿姐和那些不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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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這一生有很多事情,是到死也絕不能說出口的。
    記得千禧那年,屋外雨下得很大,雷聲吞沒了娘的嗚咽聲。
    潮濕的黴味混著劣質線香的味道在靈堂裏發酵,我跪在水泥地上數磚縫裏的螞蟻。
    我那常年在外打工的爹死了。
    安全事故。
    今天是守靈的最後一天。
    我和他見麵的次數加起來不會超過一隻手,所以我很平靜,不知道電視裏演的生離死別是種什麽感受。
    趙鐵柱把煙灰彈在父親遺像前,銅盆裏未燃盡的紙錢突然竄起半米高的火苗,映得他黝黑的方臉像塊燒紅的鐵錠。
    趙鐵柱是我爸的工友,也是我們多年的鄰居,過去十幾年間一直和爸爸一塊在外打工。
    “小兔崽子,還不過來給你爹磕頭!“他抬腳踹在我後腰,帆布鞋底沾著工地特有的紅泥,在孝服上留下清晰的腳印。
    這時母親突然抓起供桌上的蘋果砸過來,幹癟的嘴唇哆嗦著:“壞人!偷老陳的皮鞋!“
    我慌忙抱住發病的母親,她枯枝般的手指抓破了我的脖子。
    她患有阿茲海默症,現在已經越發嚴重。
    三天前父親從二十八層腳手架摔下來時,她正在陽台給君子蘭澆水,嘴裏喊了句老陳。
    我叫陳默。
    老陳是我爹。
    “死女人,發什麽瘋。”趙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要不是看你娘倆可憐,誰jb管你們?”
    一道身影擋在了趙叔麵前。
    “嫂子幫你照看會兒。”帶著茉莉花香的手帕輕輕按在我傷口上,小滿姐把母親扶到藤椅裏,褪色的藍布裙掃過我的膝蓋。
    小滿姐是趙鐵柱的妻子,按道理我要叫她嬸子,但小滿姐比趙叔要小二十多歲,她不讓叫嬸子,嫌棄老了歲數。
    她很漂亮,是我十幾歲時見到過最漂亮的女人。
    她有著那個年代女人獨有的溫柔,和善良。
    以前娘偶爾清醒的時候跟我說,小滿姐是被趙鐵柱騙到手的,那個時候的趙鐵柱是個包工頭,滿口花言巧語,最後連哄帶騙的拉小滿姐領了證。
    但婚後兩年,小滿姐一直懷不上,趙鐵柱就逐漸的本性暴露,在外吃喝嫖賭,喝醉了賭輸了就對小滿姐拳打腳踢來泄氣。
    趙鐵柱突然揪住她盤發:“浪貨!老子褲襠裂了看不見?”尼龍繩捆著的賬本重重砸在她小腿,泛起一道紅痕。
    “給老子縫好,老子一會還要出去喝酒!”
    我盯著賬本封皮上“鵬程建築“的燙金字,想起父親某年春節,他蹲在樓道裏數工資,沾著水泥粉的手指反複摩挲那個數字,最後抽出兩張塞給我:“明天帶媽去買新棉鞋。”
    “賠償金二十三萬。趙鐵柱用打火機點燃父親的工牌,塑料燃燒的焦臭味裏,他掰開我攥緊的拳頭按印泥:“你未成年,你媽又是瘋子,這錢叔先替你保管。”
    火焰吞噬了工牌上父親憨厚的笑臉,小滿姐別過頭,後頸有道新鮮的淤青。
    暴雨是半夜砸下來的。
    爹死了,娘又被送進了康複中心,所以我也就成了趙叔家的臨時一員。
    我蜷在儲物間改的臥室裏,聽著樓上傳來摔東西的聲響。
    “這錢是那孩子的,你不能再拿去賭了!”
    “臭娘們,你還管起老子了?這個家還沒有你說話的份!”
    “當家的,這個錢是那娃兒父親用命換來的錢,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啪!
    我聽到了幾聲脆響。
    然後接著就是一陣怒罵傳進了我的耳膜。
    還有解皮帶的聲音。
    “臭婊子,就這麽喜歡幫外人說話是吧,老子打死你,賤貨!浪貨!”
    “怎麽?心疼別人,你有本事給老子生一個啊!沒用的廢物東西。”
    趙叔在打小滿姐。
    我沒有聽到小滿姐發出任何聲音。
    在這個畸形的家庭裏,我沒有任何話語權,甚至連身份也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來幫助這個可憐的女人。
    毆打停止了。
    趙叔走了,邊走邊係著沾血的皮帶。
    他拿著父親的賠償金出去逍遙去了。
    我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怔怔出神。
    複仇?
    我才17歲。
    我翻過身準備睡覺,突然門縫裏漏進來一線光。
    “小默?”小滿姐端著搪瓷缸閃身進來。她食指豎在唇間,濕發垂在鎖骨的紅痣上,“噓,你趙叔還沒走遠。”
    “小滿姐?”我低聲詢問。
    “牛奶,有助睡眠,你還在長身體呢。”
    小滿姐擠出一絲生硬的笑容,但她的臉頰上還有鮮紅的巴掌印,分明是火辣辣的感覺。
    怎麽可能從火辣辣的臉頰,誕生出像花兒樣的笑顏。
    她隻有淒慘。
    發現我的目光後,小滿姐將臉撇向了另外一邊,將手中溫熱的牛奶塞在了我手裏。
    “謝謝小滿姐。”
    我欲言又止。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爛了,有些衣衫不整。
    “張叔……”
    “小墨,姐姐對不起你!”
    我話還沒說完,小滿姐就抽泣了起來。
    女人的哭分兩種,
    一種是暴雨傾盆的碎瓷聲,任嗚咽在空房間裏橫衝直撞。
    另一種是潮汐吞沒礁石的寂靜,睫毛顫動如垂死的蝶,指節攥得發白也不肯漏出一絲嗚咽。
    小滿姐屬於後者,她哭的很美。
    我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揪起來了,生疼的很。
    “小默,姐姐沒用,你的錢,姐姐拿不回來!都被那個畜生拿走了!”
    小滿姐抱著我哭的梨花帶雨。
    我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任憑她的體香衝擊我鼻腔。
    “沒事的小滿姐,我不在乎這個。”
    我的確不在乎這點錢,此時此刻起我在乎的隻有小滿姐。
    她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對我這麽好的人。
    第一個是我娘。
    “小默…”
    小滿姐哽咽到說不出話來,隻是身子不停的在我懷裏顫抖著。
    我輕輕安撫她。
    漸漸的,她安靜了下來,鼻腔傳出有序的呼吸。
    她睡著了。
    望著小滿姐的側顏。
    我的心從這一刻萌芽,從來不知情愛為何物的我,在此刻萌動。
    她的胸壓在我身上,柔軟、富有彈性。
    我的心跳在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