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明修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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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缺帶著人來到帖子上寫明的地方,是小鎮上唯一的一家高檔酒樓。
    這幾日局勢驟變,小鎮上也變得安靜了許多。往日裏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空蕩蕩的,隻偶爾有一兩個人躡手躡腳地經過,仿佛生怕驚擾到什麽似的。
    沈缺帶著人穿過半條街,站在了大門敞開卻空無一人的酒樓前。
    周圍隱約有許多目光在暗中盯著他們,但抬頭去看時周圍卻又空曠無人。
    沈缺徑自踏入酒樓,酒樓的掌櫃顫顫巍巍地上前請他上樓。
    二樓上同樣十分安靜,十來張桌子都空著,隻有靠著窗戶的一張桌邊坐著青年男子。青年身後不遠處還站著兩個中年男子,皆是精芒內氣勢不凡,顯然都是內家高手。
    青年聽到腳步聲,含笑看向了樓梯口。
    看到出現在樓梯口的沈缺,劍眉微挑笑道:“沈指揮使,幸會。”
    沈缺神色冷漠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緩緩道:“肅王府二公子,秦召。”
    青年並不否認,而是道:“請坐。”
    沈缺漫步走到他跟前,卻並沒有坐下。他站在桌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眼前的青年,冷聲道:“肅王府好大的膽子。”
    秦召笑道:“沈指揮使何必如此作色,這幾日在下也見過沈指揮使的手段了。隻是……沈指揮使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卻不知道值不值得?”
    “放肆。”沈缺斥道,淡淡的兩個字卻似夾帶著千鈞之力。
    秦召本身武功也不弱,但這兩個字聽在他耳朵裏卻也忍不住心中一凜,一時間隻覺得氣血沸騰心神俱震。
    站在他身後的中年身後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秦召身子一顫,臉上紅白交錯了半晌方才恢複過來。
    “沈指揮使好內力,在下佩服。”秦召道。
    沈缺看著他,“看來野木寨偷運礦產私鑄兵器,也有肅王府的一份,肅王府這是想要反了?”
    秦召卻並不害怕,笑道:“不愧是錦衣衛指揮使,一開口就想要人命啊。在下不過是偶然遊曆南中,碰巧遇到沈指揮使在此,想要請你喝杯酒而已。沈指揮使如此這般,是否太不講理麽?”
    “偶然?碰巧?”
    “不然呢?”秦召似笑非笑地道:“沈指揮使有秦某參與這什麽……私鑄兵器的證據?”
    沈缺道:“有沒有證據,等二公子隨我回京見過陛下便知。”
    秦召沉默了片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像是聽說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笑得幾乎趴在了桌子上。
    一邊笑他一邊抬頭看向沈缺道:“沈指揮使,你該不會是以為將我帶回京城,皇帝陛下就會將我當成共犯處置了吧?先前在京城發生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你明白麽?”
    他目光定定地盯著沈缺,一字一頓地道:“莫說你沒有證據,便是你將證據拿到皇帝麵前,他也不敢處置我。”
    這話說的實在是囂張至極。
    沈缺平靜地與他對視了片刻,隨手將手中繡春刀放到跟前桌上。他抬腳輕輕踢開桌邊的凳子,走過去坐下與秦召平視,定定地道:“二公子若當真如此有恃無恐,又怎會來見本官?”
    “南中僻靜,死個把人誰也沒法子。”沈缺緩緩道:“便是肅王殿下,也隻能怪二公子自己喜好遊曆。”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放肆!”秦召身後的中年人聞言變色,厲聲斥道。
    兩人正要上前,卻見沈缺已經拿起桌上的刀,修長的刀身在他手中轉了一圈,搭在了秦召的肩膀上。
    秦召並不驚慌,抬手阻止了身後的護衛。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尚未出鞘的刀,笑道:“沈指揮使何必如此,在下既然出麵相請,要說的事自然是對你我都有利的。”
    沈缺輕哼一聲,道:“這幾日二公子花招出盡,如今不過是無計可施,想要棄卒保車罷了。”
    秦召歎氣道:“我也未曾想到,建昌衛身為地頭蛇,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他日沈指揮使若是有空,不如去西北走走,屆時在下再領教沈指揮使的高明。”
    沈缺平靜地道:“放你走可以,你能給本官什麽?”
    秦召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折子,輕輕推到沈缺麵前。
    沈缺垂眸看著那折子,並沒有伸手去碰。
    秦召歎氣道:“清和礦場的賬冊我沒有,這裏麵是蜀王府和南詔王來往的證據,真假一查便知。”
    沈缺這才翻開了那折子,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正是蜀王府和南詔王這幾年來往的記錄,時間地點以合作方式來往,甚至是每次來往的內容都寫得一清二楚。
    沈缺將折子一收,冷聲道:“本官以為,二公子和秦睦關係不錯。”
    秦召無奈道:“錦衣衛消息果然靈通,我跟秦睦關係確實還不錯,但……朋友再重要,也沒有自己重要,不是麽?在下還有要事在身,目前不想往京城走一趟,還請指揮使行個方便。”
    “這些……雖然還不足以按死蜀王府,但也足夠讓沈指揮使在陛下麵前交差了吧?”秦召道。
    沈缺微微點頭道:“不錯。”
    秦召臉上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如此,咱們便後會有期了。”
    說罷秦召站起身來,口中道:“另外再送給沈指揮使一個消息,秦睦已經暗中返回蓉城了。”
    沈缺毫無觸動,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顯然對這個並不意外。
    秦召看在眼裏自然心中有數,也不再多說什麽帶著人徑自往樓下走去。
    沈缺並沒有跟著起身下樓,而是坐在窗邊看著秦召一行出了酒樓,往小鎮外走去。
    顯然秦召說要走,就真的立刻就走了。
    “大人。”方才跟著沈缺上來,隻是站在樓梯口戒備的錦衣衛綺緹上前來,有些不甘地道:“當真就這麽放他們走?”
    沈缺道:“陛下不想見到他。”
    沈缺回想著前兩日收到京城的急信,自從在蜀中發現有肅王府的影子,他就立刻傳訊回了京城,前兩日才剛剛收到義父的回信。
    義父的回信內容很簡單:陛下現在不想跟肅王撕破臉,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能牽扯到肅王府。他這次蜀中之行,要對付的是蜀王。
    肅王正因為前段時間的事情引得朝野上下不滿,陛下召了肅王入京自辯。說是自辯實則是朝臣們想要打壓肅王,陛下卻要保肅王。
    陛下這樣的態度,讓朝臣們既是不滿又是不解。
    打壓藩王幾乎是大慶幾代皇帝的國策,如今好不容易抓住肅王的錯處,陛下這是什麽意思?肅王救過皇帝的命嗎?
    這個時候,肅王府萬萬不能再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入京城了。否則隻怕陛下那裏也無法再強行為肅王府轉圜了。
    看來,肅王確實是抓住了陛下很大的把柄,讓他連這樣的事情都可以容忍。
    沈缺垂眸慢條斯理地喝著酒,一邊在心中思量著。
    “將這個送回蓉城給楊公公。”半晌,沈缺方才將方才秦召給他的折子遞了出去,道:“他知道該怎麽辦。”
    “是,大人。”
    野木寨
    謝梧站在高牆邊向下眺望,一群人正有些狼狽地退去。
    今早天還沒亮,野日聱和野束父子倆便帶兵馬前來攻打後山。隻是連續進攻了幾次都無功而返,防守的鄧千戶對野木寨的防禦工事讚不絕口。
    野日聱果然沒死,沒花費多少時間就和野束會合了。野日聱的殘兵加上野束的一千五百兵馬,合在一處大約不足兩千人。兩人又集合前山寨子裏剩下的一些青壯男女,湊了三千人左右,在這樣狹窄的地方看起來倒是有些聲勢浩蕩。
    可惜再如何聲勢浩蕩,這地方也施展不開。
    “白費力氣!”鄧千戶誌得意滿地道:“也不知野日聱在這工事上花費了多少財力物力,可惜如今卻是白白給我們做嫁衣。”
    謝梧望著依然在不遠處徘徊不去的野木寨眾人若有所思。
    鄧千戶沒聽到他的反應,側過頭來看他。
    “莫公子,可是有什麽想法?”
    謝梧搖搖頭道:“我隻是有些奇怪。”
    “怎麽說?”
    謝梧指著不遠處的人群道:“如今局勢已經明晰,無論我們能否守住,野木寨的覆滅都已經在眼前。野日聱和野束不趁著我們如今人手不足無暇顧及趕緊跑,卻非要在這裏攻打這幾乎難以攻克的堡壘,是為了什麽?”
    鄧千戶也是一愣,道:“這……許是他們不死心?”
    “但即便我們抵擋不住讓他們奪回了後山,朝廷既然已經知道野木寨私鑄兵器,定然要派兵圍剿的。這幾日野木寨損兵折將,絕對頂不住朝廷的進攻。一時讓他們奪回來,又有什麽用?”謝梧道。
    “若我是野日聱,便立刻帶著族人潛入深山,隻需要躲上一年半載,朝廷的兵馬自然會退了。”謝梧道:“即便朝廷不肯退走,繼續派兵駐紮在這裏。但隻要人還在,大不了另外找個地方重新再來便是,總比和朝廷硬碰硬好。”
    這也是朝廷拿南中沒什麽辦法的原因,西南群山綿延千裏,人一旦躲進去就如大海撈針。
    鄧千戶也皺眉思索起來,好一會兒才道:“莫不是為了那個姓白的娘們?她是南詔節度使的親妹妹,這對父子若是想要去投靠南詔人,總不能將人家的妹子給丟下吧?”
    謝梧搖頭,“今天他們一直都沒有提起白鳳。”今天野日聱父子倆在下麵幾次叫陣,都絕口不提白鳳,著實不像是為了白鳳的樣子。
    鄧千戶道:“那就是這後山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但他們又如何篤定能夠拿到?若是拖得久了,莫說敘南衛和越嶲衛,等會川衛援兵趕到,他們恐怕也都走不了了。”
    說到此處兩人不由得對視了一眼,謝梧緩緩道:“除非他們已經有辦法了。”
    “而且……花費不了多少時間。”鄧千戶補充道。
    兩人再看向不遠處,已經重新整修好再次蠢蠢欲動的野木寨眾人,齊聲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謝梧很快再一次見到了白鳳,不過一兩天時間,白鳳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她依然穿著前天晚上的衣服,因為兩日沒有梳洗更衣,看上去有些狼狽。臉上的脂粉早已經斑駁脫落,露出了與她如今的年紀相符合的模樣。
    “白夫人,又見麵了。”謝梧朝她含笑道。
    白鳳冷眼看著他,淡淡道:“我既然落到你們手裏,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謝梧輕歎了一聲,搖搖頭道:“成王敗寇,原本也是如此,白夫人的氣節在下佩服。不過,中原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夫人可聽說過?”
    “你想說什麽?”白鳳警惕地盯著她。
    謝梧道:“野日聱和野束正在攻打後山,他們想要什麽?”
    “哈?”白鳳冷笑一聲,麵帶嘲諷地看著謝梧道:“他們攻打後山自然是為了奪回自己的家,這麽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教你麽?”
    謝梧搖頭道:“不,他們攻打後山隻是為了給自己的真實意圖打掩護,野木寨裏一定有更重要的東西。比白鳳夫人你,比整個野木寨都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白鳳道。
    謝梧道:“你知道,你是野木寨的當家夫人,還是南詔節度使的親妹妹,是你的到來讓野木寨從一個普通的寨子,成為了這一帶最強大也最富足的部落。野木寨的秘密,絕瞞不過你。”
    白鳳幹脆閉上了眼睛,一言不發地當謝梧不存在。
    謝梧眉梢微挑了一下,輕聲道:“白夫人這是打算為了丈夫和兒子,犧牲自己嗎?”
    白鳳依然不語,仿佛沒聽見她說話。
    謝梧輕歎了口氣,道:“我一向不大喜歡太血腥的手段,如今卻隻能對不住白夫人了。”
    她輕輕拍手,有人從外麵進來,手裏捧著一個包袱。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從那包袱裏散了出來。
    那人將包裹放在桌上打開,朝謝梧微微欠身行禮後便無聲地告退了。
    謝梧道:“白夫人不看看麽?”
    濃濃的血腥味撲麵而來,讓白鳳忍不住側首去看。隻看了一眼,她臉色瞬間就變了,一股想要嘔吐的感覺湧了上來。
    那打開的包裹裏一攤零碎的血肉,血糊糊的,一片一片的肉片。中間還夾雜著兩根手指和幾塊分辨不出是什麽的東西。
    白鳳怔怔地望著那兩根手指,突然慘叫一聲,“恣兒!”
    她也顧不得血汙,撲到了桌邊伸手去抓起那手指。將那手指拿在手裏仔細地看著,滿是血汙的手顫抖個不停。
    她猛然回頭看向謝梧,已經是滿臉淚水,怒罵道:“你們對恣兒做了什麽?!畜生!”
    謝梧微微蹙眉,輕聲問道:“白夫人,隻有我們是畜生,你的恣兒便不是麽?”
    白鳳顫抖著,咬牙道:“他還是個孩子、他什麽都不知道……他……”
    “可是這個孩子早就已經會淩辱女子,虐殺奴隸了啊。”謝梧道:“據說,按照你們南中的規矩,俘虜和奴隸都不算人,他現在也不算人。”
    “而且,我可沒有動他一根汗毛。”謝梧道:“他現在所遭受的一切,不如說是報應?”
    白鳳眼神一凜,含恨咬牙道:“野戈!”
    “不錯,原來白鳳夫人還記得我。”野戈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他手裏拎著一個血糊糊的人站在門口,麵帶嘲諷地看著白鳳,抬手將那人扔了進來。
    “恣兒!”白鳳看到那人,立刻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