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子的鬥爭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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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由說話時一臉的真誠。
    扶蘇又吩咐道:“這麽多人,章邯恐怕管不過來。”
    李由又道:“公子放心,家父安排了不少官吏主持,少府卿帶著十餘人住在了商山邊上。”
    接過李佑遞來的名冊,扶蘇見到了名冊上少府卿的名字,這個名字叫王賁。
    原來王翦老將軍的兒子已是朝中九卿之一,掌管皇帝家產的少府卿。
    “你與王賁走得近嗎?”
    李由想了片刻,又回道:“臣與王賁不相識,倒是與他的兒子王離經常走動。”
    扶蘇若有所思點頭,又道:“有勞你了,也有勞老師了。”
    李由行禮告退,離開高泉宮後,心裏還想著公子正如傳聞中一樣謙虛又賢明。
    有了朝中的幫忙,扶蘇又恢複了無所事事的狀態,在這個煩人又多雨的秋季,再一次成為了整個大秦最清閑的人。
    閑來無事扶蘇就走在鹹陽宮中,一邊散步一邊參觀著這座鹹陽宮。
    鹹陽宮很大,如果這個占地上萬畝的皇宮是家,這個家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見公子走到湖中的棧道坐下來,田安又道:“當年六國為了爭天下,六國的王宮修建是一座比一座大,諸子百家也會評價哪一國的王宮最大最漂亮。”
    天空依舊陰沉沉的,看起來又要下雨的模樣。
    扶蘇問道:“鹹陽宮是最好的。”
    田安笑著點頭。
    “六國的宮殿都被毀了,那麽就剩下秦國的王宮是最大的。”
    田安解釋道:“當年大秦曆代秦王要完成一統天下的大願,就將鹹陽宮造得很大,若放在二十年前,那時候的鹹陽宮也有一種雄視天下氣勢,早在一百年前秦國的鹹陽宮就比其餘六國更大,更美麗。”
    扶蘇重新站起身,走過棧道,聽著田安嘮叨。
    這位老人家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有一種停不下來的架勢,說多了之後,就怕這位老人家又會傷心,又會痛哭。
    田安是這座鹹陽宮中最年邁的內侍,他是華陽太後那個年代的人。
    說起當年的事,老人家如數家珍。
    有時候,扶蘇還不得不向這位老人家請教。
    走到鹹陽宮的北麵,在這裏有許多女人正在打理著各種衣物以及清掃著地麵,收拾雜物。
    這裏的女子們見到穿著一身綢衣的少年人走來,這個少年人看著十五六歲的年紀,還留著一些黑乎乎的軟胡子。
    但當宮女們見到了站在這個少年人身邊那位一身黑衣的老內侍紛紛低下頭行禮。
    鹹陽宮裏有數不清的美人,這些美人有的是各國進獻的,還有的是各國戰敗之後,俘獲的。
    總之,現在的鹹陽宮是天下最富有的地方。
    人嘛,總是希望自己的家越大越好,這個夢想自古以來就有之。
    並且在人類的基因中,世代相傳。
    扶蘇腳步沒停,離開了這裏,哼著從田地裏學來的歌謠一路回到了高泉宮。
    小篆的字體寫起來不難,但要寫得好很需要功底。
    扶蘇依照著老師的字,寫了幾個小篆字,並不能學會老師的筆法。
    隨後有些不服氣地在一旁寫下一個簡體字,對照了一番之後,又用小刀將竹簡上的字劃去。
    田安站在一旁,心中有了明悟,原來公子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發現公子討厭寫字。
    扶蘇擱下了竹簡,側臥著拿起一卷書看著。
    春天的時候,商顏山是一片荒地,那時候開水渠澆灌荒地,還是自己的事。
    現在,商顏山下的事還是自己的事?
    那都快成為家國大事了。
    現在,那邊的事終於不用自己操心了,也不用擔心那些家仆們會不會餓著,他們是不是沒地方住,有沒有解決如廁或者衛生問題。
    原以為心中可以放下這樁心事了,完完全全交給朝中去辦,那該多好。
    人在心煩的時候,就該看看莊子他老人家的書。
    學一學莊子他老人家的人生態度。
    看了莊子他老人家一生窮困潦倒,卻還能活出魚之樂的人生態度,子非我安知魚之樂?
    莊子的人生態度的確值得人們去感悟,活得像個莊子,就沒有這麽多煩惱了。
    扶蘇看莊子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像莊子一樣,擺脫一切的煩惱,將那些家仆的生活困頓都拋之腦後,將家仆的喜怒哀樂全部忘記,最好連他們的死活也都忘了。
    繼續做一個無憂無慮的秦國公子。
    為什麽要去煩惱那些?
    是鹹陽宮後宮的那些美人不好看嗎?
    是吃吃喝喝,拉幫結派,營私謀利不香嗎?
    哪怕把李斯的女兒娶了,過得利己一些,一邊要挾李斯一邊繼承這個帝國,不好嗎?
    一夜過去……
    扶蘇睜眼的時候,天還灰蒙蒙,一夜沒有睡好。
    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與一夜的自我反思,扶蘇到底是被那種莫名的責任感所擊敗了。
    這或許就是從後世穿越而來時,自帶的一種同理心與責任感。
    這種同理心早就根生在自己的思維方式中,從勞苦大眾中來,終究還是要與他們走在一起的。
    如此才能讓自己有所……心安理得。
    究其根本,這種同理心與責任感到底是來自於我從哪裏來,我成長在一片什麽樣的土地上。
    扶蘇真的十分熱愛這片土地,兩輩子都是,太愛了。
    這種情感與同理心已形成了一道屏障。
    哪怕是看三千遍法家典籍,以及一萬遍諸子百家,都不能攻破的思想武裝。
    那種精神就是來自心底裏最強大的武器,不論自己在哪裏,或者自己是誰,始終銘記。
    當天完全亮的時候,扶蘇就在蒙恬的護送下,再一次來到商顏山。
    王賁見到是公子坐著車駕來了,忙上前行禮道:“公子。”
    扶蘇走下馬車,見到了這位看起來四十歲上下的少府卿。
    王翦老將軍是秦國的大將軍,他的兒子本來也是大將軍,而且還有不小的軍功,更是大秦的武侯。
    隻不過,此刻他穿著文官的朝服,王賁位列九卿之一,多半也是丞相的意思。
    扶蘇走在剛修砌好,用來運送物資的直道旁,詢問道:“王翦大將軍還未回來嗎?”
    王賁恭敬回道:“家中幾次送去家書,家父多半會在今年的冬天回關中。”
    扶蘇看向遠處,見到了正在組織文官安排人手的李由,以及一手扶著腰間佩劍的章邯。
    章邯正在看管著一群家仆挖土。
    照理說這片土地是父皇所賜,那麽這裏算是我這個秦國公子的私產。
    扶蘇檢閱這些家仆與李由帶來的囚犯,這些人口都是自己的私產之一。
    一口人就是一張嘴,是要吃飯喝水的。
    商顏山下的居住條件很簡陋,在這個多雨多風的秋季,若住不好是會生病的。
    殊不知,管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想要人們過得好一些,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
    就算是自己這麽一片小地方,三萬人的生活起居想要治理好都很難。
    扶蘇還見到有不少囚犯,隻是在腰間係了一塊布。
    本來管三千家仆就已夠麻煩了,如今三萬人,要是將這三萬人都裝備起來,那就是一支大軍。
    可事已至此了,隻能硬著頭皮來了。
    在王賁十分困惑的目光下,扶蘇幹脆接過了這裏的所有事宜,並且親自主持建設。
    三萬口人的糧食全靠自給自足,扶蘇盤算了一番將多餘的糧食讓王賁送去給軍中,餘下的都是自己的。
    王賁看著公子這裏的諸多建設寫在了一卷卷的竹簡上。
    每寫好一卷,王賁都會看一眼,公子的小篆的確顯得生澀,但所寫的內容的確很有意思。
    公子竟然給這些人安排了工作的時辰。
    都說公子的老師是當今丞相李斯,但王賁看了公子所書的這些內容,公子將每個家仆每個時辰要做的事情都安排得很仔細。
    就比如說每個家仆每天早晨都要洗漱,並且相互監督,相互檢查,如有人生病必須上報,否則連坐一起罰。
    甚至就連入睡的時辰都安排好了,還有人巡夜,每個人每天都要看半個時辰的書。
    王賁看罷,歎息一聲。
    李由跟上王賁的腳步,等到四周沒有其他人,這才開口道:“王少府何故歎息?”
    王賁道:“淳於越擔心公子隻聽丞相一家之言,如今看來公子比之丞相更甚。”
    李由撓了撓後腦勺,疑惑道:“當真?”
    王賁神色頗為凝重,緩緩點頭。
    相較於秦法的嚴酷,公子的規矩更像是軍規,而這軍規之嚴酷,涉及生活的方方麵麵。
    哪怕是如廁都要去指定的地方,不可謂不嚴格。
    其實這些,李斯都沒有教過,扶蘇隻是覺得當遇到困難的時候,辦法總是比困難多的
    放眼整個商顏山,家產其實並不多,無非就是三萬口人,五百頃地,以及還未開墾那些土地。
    扶蘇很滿意自己立下的規矩,管理若是不嚴格等於沒管。
    章邯是一個很講規矩的人,並且他會十分堅定地執行他的權力以及規矩。
    有家仆不識字,章邯就讓他們背誦,將這些規矩全部背誦出來。
    期間傳來了好幾次鞭子響聲,大概是有人背錯了,被章邯打了。
    雖說不識字,但總會說話,會說話就能背。
    扶蘇偶爾還能聽見他們背誦時,帶著各自地方的口音。
    關中的秋季,秋雨斷斷續續,這些天扶蘇一直都在親自督建河渠。
    今天的官道上很熱鬧,一車車的蓋著黑布的馬車送去鹹陽城。
    蓋在黑布下的都是一車車的財寶,甚至還有很多綾羅綢緞。
    隱約可見,還有許多木料磚石,甚至還有一些玉器。
    戰爭所獲的財寶與戰利品先送來了,又一批秦軍回到關中。
    說明王翦老將軍也快回來了。
    章邯見公子招了招手,他便快步上前,道:“公子。”
    扶蘇盯著幾大車衣裳,問道:“這些衣裳是不是戰場上收繳來的?”
    章邯抬眼看去,見到一車車堆積如小山的衣裳,這些衣裳有的明顯有撕裂的痕跡,布料之間纏繞在一起,還有一些血跡。
    “回公子,是的。”
    戰爭之後,士兵會打掃戰場帶走一切能夠帶走的東西。
    而在將軍的眼中,在秦國的利益麵前,人口就是生產力,人口需要繳獲,牲畜就是生產工具,需要運送或者就地再分配。
    已經死了的敵人沒用了,除卻作人肥的作用,他的衣裳也歸秦軍。
    公子隻是這麽一問,今天在用飯的時候,章邯與李由坐在一起吃餅,說起了今天公子的言語。
    李由道:“公子隻是這麽說了一句?”
    章邯道:“隻是問了一句。”
    吃飯時,除了軍中的幾百人手,王賁與李由,章邯三人坐得最近。
    王賁吃得很認真,沒有發表任何的看法。
    李由道:“家父說公子極其有天賦,公子管這三萬人如同管牲畜。”
    章邯吸了吸鼻子,不住點頭,頗為讚同道:“對付囚犯就要用最嚴酷的規矩,還要用鞭子抽。”
    翌日,結束了早晨的廷議之後,王賁便讓人拉了滿滿三大車的衣服送去了商顏山。
    章邯讓人挖了一個池子,將這些衣裳全部泡入池子中,並且洗曬。
    附近村縣的人們都很好奇,商顏山下的這個新建設出來的村子,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這個村子的人衣著簡陋,住的房子也都是用泥漿與草料堆起來的,甚至這裏的人都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穿。
    尤其是這個秋雨時節,地麵泥濘多數人都還赤著腳。
    午時,商顏山的河渠邊,出現了一個奇景,有一大群男人就在河渠邊洗衣服,他們洗了一整天的衣裳,到了夜裏,一件件衣裳都被掛了起來用來晾嗮。
    從山上看去,這些成排晾嗮的衣裳十分整齊。
    這天夜裏,有一夥囚犯想要逃跑,章邯親自追了幾裏地才將人追了回來,並且就在開挖的河渠邊,將人活活打死了。
    到了第二天,扶蘇才知道消息,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依舊在這個野蠻又簡單的時代。
    如此,扶蘇又學會了一個道理,有了新的收獲,有了嚴酷的規矩,還需要嚴酷的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