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最後一茬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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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由雙手高高舉起,這卷竹簡正是當初借出去的,現在要還也不用躬身行禮。
    “臣觀此書有頗多不解,還請公子解惑。”
    聞言,扶蘇接過這卷書,問道:“有何疑惑的?”
    李由這才重新站直,問道:“何謂農民問題?”
    扶蘇思量片刻,沒有當即回答。
    “臣還想問,何謂盲動思維,何謂為官者對群眾的責任?”
    扶蘇站在魚池邊,良久不語。
    見公子不回話,李由道:“公子書中所記之言語,臣不解。”
    “李由啊……”
    “臣在。”
    扶蘇低頭看向魚池的水麵,還能看到自己的倒影,道:“其實善於學習很重要,有些事需要一邊實踐一邊詢問。”
    李由頷首。
    扶蘇重新坐下來,問道:“你想知道嗎?”
    李由有些猶豫了,他遲疑道:“臣看過的書不多,聽說公子自小便讀諸子典籍,由願聽公子教誨。”
    扶蘇開始講述著有關的見解,其實這見解早在上輩子的耳濡目染中,看著人們理解它並且實踐許多次了。
    而現在,扶蘇講述它,完全是來自那個輝煌時代的記憶。
    雖不知李由聽了之後,會對他有什麽影響,但六國舊貴族依舊在,又或者是傷害到了某些人的心,他們多半又會指著鹹陽怒罵:暴秦!
    那位傳說中太史公司馬遷,距今還差六十年才會出生,到現在頂多能夠找到他的爺爺?
    扶蘇給李由多講解了幾句,他時而蹙眉,時而欲言又止。
    “如何?”
    李由扶著額頭道:“臣還是有些不解。”
    “所以善於學習很重要,在學習過程中並不是聽了就學到了,而是要多寫筆記,將疑惑點或者重點寫下來。”
    言罷,扶蘇點到為止,留下李由坐在這裏任由他思索。
    李由的學習習慣與學習方式要改一改。
    書中內容其實並不像諸子典籍那般晦澀難懂,就算是李由死記硬背,能夠知道其中要點,也不是壞事。
    或許很多年之後,李由就會拿著手中的這卷書,開始招攬有誌之士,而後聚起星星之火?
    大概,以李由現在的本事與城府,他能顧好他自己,就已經很好了。
    書房外,奴兒領著一群婦人正在準備今天的飯食。
    入冬之後能吃的蔬菜越來越少了,秋季時準備的醃蘿卜也都分給了各家。
    “今天吃什麽?”
    聽到公子的問話,田安回道:“章邯割了許多芹菜來,他說那是冬天的最後一些芹菜了,雪後就再也沒有綠菜了。”
    扶蘇看到一車車堆積如小山芹菜從眼前拉著車而過,又道:“很好,那就吃芹菜吧。”
    “這就去準備。”
    章邯平日裏的飯量就不小,隻要是能吃的,他都能吃。
    當家奴們吃著芹菜的時候,章邯也在嚼著芹菜,一口生芹菜一口餅。
    飯後,這裏的婦人穿著厚實的衣裳開始織著麻布,準備著過冬的衣裳。
    如今陸陸續續有大軍回關中,送來的戰利品也越來越多。
    因為今年公子扶蘇給軍中送去了不少糧食,戰後所得牲畜,布料,耕種器械給商山多分了一些。
    等扶蘇站在雪中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它們已被蓋上了厚厚一層雪。
    吃完了今年冬季最後一茬蔬菜,關中正式進入了地上無活物的季節。
    扶蘇翻看著軍中拉來的一車車雜物,這些東西都不是完整的,就像是一些木料堆砌一起,也不知道是什麽。
    它們都是蒙恬帶著隊伍運送而來,一起來隨行而來的還有李斯。
    難得有空閑來這裏看望公子,李斯微笑地站了好一會兒,他才準備開口。
    扶蘇從一個已半毀的犁上扯下一根木頭,道:“老師,這種雜物在軍中多嗎?”
    李斯頷首道:“有不少,公子若需要,臣再讓人送來。”
    “好。”
    李斯從袖子裏拿出一卷文書,道:“這是軍中文書,太尉蒙武大將軍要將商顏山的三萬囚犯全部送去燕地修築長城。”
    聞言,扶蘇的動作一停。
    李斯似看穿了公子的心思,又道:“蒙武此番征楚國,回來後就落下了病根,已不能再遠行了,讓蒙恬將軍去一趟燕地。”
    扶蘇繼續拆卸著這些用木料搭起來的各種器具,有些甚至是拆下來大床的一部分,還有些被燒焦的痕跡。
    扶蘇像是個廢品回收員,很耐心地將軍中送來的這些東西分類,整理。
    蒙恬終於是要去修築長城了,而且還要將這三萬囚犯帶去。
    就像是在郡縣製上,大秦有著死心眼一樣的堅持。
    修建北方長城,也是如此。
    李斯往身後招了招手,蒙恬便會意上前,行禮道:“公子。”
    此刻的蒙恬穿著秦軍特有的甲胄,走路時還能聽到甲胄的摩擦聲,他抱拳行禮道:“公子,末將奉詔命,前往燕地修築長城。”
    蒙武老將軍年邁了,王翦老將軍也老了,秦國是一統了六國,秦國也滅了最後的楚國,但這一戰似乎也抽空了秦國。
    蒙武老將軍已不能再遠行了,王翦老將軍遲遲未歸,說不定也是因為太過年邁,不好走動太久。
    往後的秦國還是要看下一代人。
    扶蘇拍了拍他肩膀道:“一路保重。”
    蒙恬再一次行禮,而後領著他的人去集合那三萬囚犯。
    這些囚犯像是借給商顏山的,現在又被蒙恬帶走了,在燕趙兩地歸入大秦之後,北方邊關防禦極其重要,不得不犧牲龍首渠的開掘進度,派人去修築長城。
    雖說早就心有預期,蒙恬也說起過這件事。
    接連小半年沒有見到他,卻剛一見麵來不及多說幾句,他就要趕去北方。
    扶蘇送別了蒙恬,以及那三萬囚犯。
    章邯遙望北方,好似在給蒙恬送行,眼中不知是羨慕還是同情。
    那些囚犯走了之後,扶蘇就覺得章邯的身後空落落的,先前他的身後總會跟著一兩個人隨時等候吩咐。
    收拾了一番心情之後,扶蘇又不得不再一次麵對現實,開始盤算自己的私產。
    所謂私產也不過是三千家仆與幾百頃土地。
    李斯與李由正在屋外爭論著,似乎是這父子之間出現了什麽矛盾。
    扶蘇離開這裏,走遠之後才覺得清靜一些,見到田安正在修理著一駕紡車。
    他修理紡車的時候,還有一群婦人正在看著。
    扶蘇上前瞅了一眼道:“為什麽不在下麵裝個踏板,這樣就不用費力地再分出一隻手去扯線了。”
    聞言,田安手中的動作一停。
    扶蘇又在紡車講述一番原理。
    田安點頭道:“公子所言在理,這就試試。”
    如此,扶蘇又有了閑著沒事做時,能做的事,站在一旁看著田安改造紡車。
    這架舊紡車,也是秦軍繳獲送到這裏的。
    田安見它毀壞得不嚴重,便想著修一修,他一邊拿著木錘敲敲打打,一邊道:“公子,這是楚人的紡車,當年齊魯各地的儒生都去找楚人做衣裳,楚人的紡車是最好的紡車。”
    扶蘇靠著身後的鬆樹,又道:“那現在呢?”
    “若公子所言真的能夠造出來,那這架秦人造出來的紡車,就是天下最好的。”
    扶蘇感慨道:“楚人與儒生得知秦人有了更好的紡織技藝,若搶了他們客人,又該罵暴秦了。”
    田安會意笑著,道:“若是公子的家仆用紡織賺些糧食與錢,那公子的家業算是穩固了。”
    扶蘇笑著道:“我不缺錢。”
    田安頷首,“王賁將軍進獻的酒水價值數萬錢,公子確實不缺錢。”
    在現在的秦律下,酒水是很值錢的。
    在這個時代,錢真的不算什麽,糧食才是最重要,農業是社稷的根基。
    哪怕是自己腳下這片地的三千家仆,都還要為了糧精打細算。
    黔首更不知錢值幾何,甚至還處於以物易物的社會階段。
    商顏山下的生活很簡單,一天兩頓。
    隻有午時那一頓是吃熱乎的,才有一些煙火氣。
    到了晚上大家都是啃幹糧的,沒有明火炙烤。
    現在,三萬口囚犯離開了這裏,壓力頓時小了很多,但修建地下河渠與豎井的事,就隻能依仗這三千家仆了。
    扶蘇站在紡車邊,看著勤勞的家仆們將軍中帶來的舊物件放入一間間庫房中,這些東西都不是家仆的,包括他們的性命也都是公子扶蘇的。
    田安熟練地用榫卯結構做了一個杠杆,扶蘇狐疑地看著他老人家手法如此嫻熟,這老人家是工匠出身的?
    從來沒聽田安說起過他的過去,他隻說在鹹陽宮有很多很多年了。
    一架紡車在他老人家手腳嫻熟地改造下,終於有了改觀。
    田安在紡車前坐下來,一手提著線,一手扶著線的另外一頭,抬腳踩下踏板,麻線就換了一頭。
    四周的婦人們看到這一幕紛紛驚呼,而她們眼神盯著紡車,一個個都想要將其占為己有。
    誰得到了這架紡車,就能成為這裏織布最多的人。
    扶蘇與田安離開之後,那群老婦人就為了爭搶那駕紡車開始了爭吵,甚至開始動起了手,還有人互相吐口水。
    所以呀,秦人是很樸素的,為了實現自我的價值,她們無所不用其極。
    臨近黃昏,扶蘇蹲著碗,用一碗醃蘿卜吃著梁米飯。
    “公子。”李由提著一張餅,餅中夾著一根蔥與一些芹菜。
    扶蘇依舊吃著自己的梁米飯。
    “公子既然知曉群眾力量,為何不現在就聯合他們。”
    扶蘇嘴裏嚼著蘿卜,扒了一些梁米飯放入口中嚼著。
    李由嘴裏嚼著餅,目光看著公子,還能聽到芹菜在口中嚼動的哢滋聲。
    “李由啊,分清楚敵友是一件很重要的,你隻是知道要聯合群眾,可你還沒有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沒有分清楚敵友的區別,大秦一統六國,可春秋戰國數百年形成的階層依舊存在。”
    “我們首先要去查去看,了解敵人是什麽,了解敵人與社稷之間的矛盾,該團結誰?敵對誰?你要多學多看。”
    公子講話有一種遠超同齡人的沉穩與冷靜。
    田安站在一旁,看在眼中。
    李由的目光滿是崇拜,大概是找到了人生的真諦,他忙行禮道:“由,定遵守公子教導。”
    這人又急匆匆離開了,扶蘇要離開時才知道這個家夥打算與家仆們生活一段時間。
    扶蘇坐在回宮的車駕上,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詢問道:“老師與李由爭吵什麽?”
    田安回道:“丞相希望李由繼續在朝中任職校令,但他想要辭去官職。”
    李由在朝中隻是一個傳遞文書的校令,大概就是幫著檢查文書來處,以及文書內容,或者是要將文書送去何處。
    老師教導李由還是很用心的,把最好且最磨煉人的位置都交給了兒子。
    當然了,這些事李由都不是主事的人。
    商顏山的話事人自然是我這個公子,但督建河渠修建且有實權的是王賁與章邯。
    就如去河東也是如此,老師總能將李由放在一線但卻出事了不用背鍋的位置。
    會有爭吵,大概李由到了叛逆期,
    扶蘇十分同情老師,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誰不想活得自我一些,叛逆也是難免。
    當關中的大雪停了之後,難得有了陽光。
    已停工多日的河渠開挖工作終於再一次開工了,公子的家仆們往身上綁好了麻繩紛紛跳下豎井,而後會有一籃籃的泥土拉上來。
    當豎井下的人再一次爬上來,他們從頭頂到雙腳都是黃土。
    李由真的與公子的家仆們生活在了一起,並且還與家仆一起下井挖渠。
    一天的勞作結束之後,李由就被公子的家仆們丟入了冰冷的洛水中,好好洗了洗。
    眾家仆也將身上的黃泥洗幹淨之後,才穿好厚實的衣裳在孩子們的歡迎下回家。
    李由哆哆嗦嗦地走上岸,牙齒都在打顫,披上一件大氅跟上眾人的腳步。
    公子的話語再一次浮現在心頭,李由觀察著這裏的人們,他們的神情,他們的笑容。
    直到,章邯攔住了李由的去路。
    “公子說過,要讓家仆們看書識字,不知李校令能否教他們。”
    李由苦澀笑道:“我可以教他們讀書識字,不過以後我就不是軍中校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