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守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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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院的偏房裏熱水升騰,洗淨的布巾和衣服搭在了屏風上。
    羅庭暉走到屏風後麵,將身上的緞麵罩甲、卷雲紋錦緞袍子一件件脫下來,解開中衣,露出了一看就結實有力的肩膀。
    一對修長的手臂上筋肉線條甚是清晰,要是陳皎兒看見了,她就能知道為什麽她的“小舅舅”抽人耳光能抽得那麽準了。
    至於肩膀之下……
    隨著白色的裹胸布條一層層解開,偏房裏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孟小碟隻穿著中衣進來,將裹胸布收走的時候,看見一道道在腋下勒出的痕跡,不禁輕輕地拍了下那肩膀。
    “怎麽綁得這麽緊?”
    “今天要騎馬,若是係鬆了,我怕自己騎馬的時候總記掛著。”正在將小衫披回身上的女子笑著回話。
    “那也不能這麽綁,要是磨出血來不是更麻煩?再一個,你喘不上氣來怎麽辦?我去拿藥油來,一會兒給你擦擦。”
    端著木盆的孟小碟又匆匆走了。
    偏房裏,隻穿了小衣的女子踩進浴盆裏坐下,抬手抽掉頭頂的銀簪,黑色的長發變成了一個長卷,隨著她手指的梳抓鬆落下來。
    捏著銀簪,她想起之前蘇錦羅說的話,輕輕笑了下。
    “三伯確實是第一個跳出來要搶盛香樓的,所以我讓他事事不成,鬱鬱而終,這是他的報應。三伯娘是個勢力性子,算不得多好的人,可當年她也是唯一想起來這院子裏有兩個孩子沒了爹的……”
    想起那一夜自己匆匆穿上兄長的衣服走出去,回頭正看見三伯娘坐在床邊守著“傷心過度暈過去”的“羅守嫻”那一幕。
    女子垂眸一笑,手指在銀簪上輕輕摩挲。
    九姐將這銀簪分給她的時候,她跟皎兒的年紀差不多,遇到事情拜的神也差不多。
    當年那個哭求灶君的小姑娘,她長大了,報得了仇,也償得了情分。
    “是不是喝酒喝傻了,也不知道擦洗身上,隻在這傻笑。”
    孟小碟將裹胸布泡洗上,取了藥回來,直接拿起布巾開始給她擦背。
    “嫂子,今日有娘的信麽?”
    “你怎麽這麽能操心呢?都洗澡了還惦記這麽多……沒有,或許是路上雨多耽誤了。”
    “嗯。”女子用手摁著浴盆的邊緣,輕輕點了點頭,“到今日,當年祖父給二房、三房的信物都拿回來了,大房四房都不是會惹事的性子,五房遠在湖州……嫂子,沒了族中掣肘,我可以帶著盛香樓去爭這酒樓行首了,正巧,如今還真有個極好的機會。”
    幽幽一盞燈在桌上亮著。
    自十二歲就女扮男裝支撐家業的女子雙眼微微眯著,笑得像個得意的孩子。
    孟小碟看她的樣子,在她的腦袋上輕輕點了點。
    “有事明日再說,回來家裏就別費心神了。”
    看見女子額間一條泛青的筋絡,孟小碟用指節刮了幾下,又將布巾用熱水洗淨擰幹,小心蓋在她額頭上。
    女子的臉被遮住了,說話的聲音有些模糊:
    “謝謝小碟。”
    “什麽也別想,好好歇著。”
    “嗯。”
    一場龍吸水攪得江船傾覆,羅家父子被送回家時一死一昏。
    從那個天塌地陷般的雨夜到今日,也快八年了。
    孟小碟輕輕捋了捋女子的長發,繼續擦拭著她結實的脊背,如蝶翼般的肩胛上硬實的筋肉和孟小碟做大廚的父兄並無不同,修長的手臂連著手的顏色都是麥色,同身上的白皙分明如涇渭,自手背到小臂有各種各樣的疤痕,指尖更多,是滾油燙的,快刀切的,是燒到熾熱的鐵鍋從她的指背上粘下了一層皮,是幫廚不小心差點剜了她整個指甲。
    這個以男子身份示人的女子,她本名“羅守嫻”,卻太久無人提起。
    更漏聲聲沉夜色,孟小碟看一眼窗外,又看回了泡在浴桶中的年輕女子。
    一年又一年,這個人她假扮著自己的兄長學藝上灶,假扮自己的兄長支撐盛香樓,假扮自己的兄長與羅家上下一堆人周旋,甚至假扮自己的兄長娶了她。
    名滿維揚,劍指行首……多少風光之下的名字都是一個叫“羅庭暉”的男人。
    可這“羅庭暉”,她還能裝幾年呢?
    春風一起,院子裏外的兩棵玉蘭就較勁兒似的一起開了。
    晨間涼涼的風裏裹著花的香,撲了人一頭一臉,睡意都撲走了。
    羅守嫻穿好衣服走進院中,見孟小碟也從廂房開門出來。
    “我昨夜就剁了肉,和了麵,你先練拳腳,我給你包餛飩去。”
    “嫂子,別麻煩了,你換身出門的衣裳,咱們去吃桃花巷口的那家三丁包,他家麵和得好,餡兒也調的不錯,我還沒吃過呢,就想著哪日和你一起去。”
    “你都沒吃過就知道她家的包子好吃?”
    “要是不好吃,我就去廣源坊給你打個新簪子。”
    孟小碟嗔了她一眼,轉身回房換衣服了。
    羅守嫻伸了個懶腰,擴肩抬腿,先揉腰下胯借著馬步將自己全身的關節都活動開了,又打了一套拳法。
    十二歲的羅守嫻要當好同齡的“羅庭暉”很容易,都是半大年紀,又是孿生兄妹自幼相像,她甚至比自己的哥哥還要高一指。
    十四歲的羅守嫻要當好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郎”就難了很多。
    為了不讓人從身形舉止上覺出她是女子,羅守嫻特意學了武藝來改變自己身形步態,後來力氣漸大,讓她行事越發方便,又能磨練性情,她就一日日練了下來。
    教她武藝的是璿華觀的坤道,正宗道家功法專為強身健骨,到如今,她不僅有不輸男子的氣力,尋常四五男子也難從她手上得了好處。
    廂房裏,孟小碟換了一身與羅守嫻衣服顏色相近的罩衣,配了條淡粉色繡了玉蘭花的新馬麵,對著銅鏡看了看,拿出一支新樣式的絹花插在了頭上,又在唇上點了口脂,終於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身真好看。”
    說著話,羅守嫻輕輕放下五十斤重的石鎖,抬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昨日是為了以勢奪人,她才穿了身一看就值錢的錦緞袍子,平日也是細棉布和素綢子混著穿,腰上的掛飾也是便宜的銀環——好東西可受不住廚房裏日日的煙熏火燎。
    朝陽還在晨霧中沉淪,出了大門,孟小碟低頭往後讓了兩步,被羅守嫻拽著一起走。
    “你也該多出來走走,別整天在家裏悶著,你看看,東安街上桃花都要開了,你要是不出來,哪能看見?”
    道旁的桃樹生了花苞出來,玉蘭未謝,桃花還是疏落時候,怕是要來一場春雨,才能到了盛花期。
    孟小碟不說話,隻抬頭看花,晨間的霧氣細細地凝在淡粉的花瓣上,仿佛都是香的。
    一步步往前走,她任由穿男裝的羅守嫻拉著,片刻也沒落下。
    走了一刻光景,到了桃花巷,正好一籠包子出爐,羅守嫻搶上去要了八個。
    她吃四個,自然給孟小碟也買四個。
    隻吃一口,羅守嫻捏著包子看了一眼裏麵的餡兒。
    “看來我得給你去打金簪了。”
    “嗯?”
    孟小碟也咬了一口包子,細品了下,才說:“包子也不是不能吃。”
    “炒餡兒的油不好。”羅守嫻搖搖頭,大口將手裏的大半個包子吃了,又說,“包子你別吃了,咱們去吃簡家餛飩。”
    孟小碟不想麻煩:“一頓飯,怎麽也吃了,這又不是入不得口的。”
    羅守嫻卻堅持:“你難得出門,當然得吃值得吃的。”
    街口有幾個乞丐,羅守嫻端著包子過去,一人碗裏分了一個。
    孟小碟咬過的,她捏在手裏梭巡了一圈兒,忽然笑了。
    矮牆上,一隻白胖白胖的大貓癱著肚子尾巴一掃一掃,看見她,翻身蹲坐了起來。
    “白俏姑,您這是又胖了,還是肚子裏揣了小貓子?”
    圓頭圓腦的長毛白貓整日浪跡街頭,看著卻幹幹淨淨,盯著羅守嫻手裏的包子,它不耐煩地甩了下尾巴。
    羅守嫻將包子放在牆頭,跟它小聲商量:
    “吃了我這個包子,若是你生下小貓子,讓我請一隻回去可好?”
    白俏姑沒理她,叼起包子,翹著尾巴從牆頭走了,羅守嫻手快,趁機把它從頭捋到了尾巴尖兒。
    “做包子的人多半是換了。”走出了幾十步,她對孟小碟說,“要想將吃食攤子做好,跟開酒樓一個道理,要求精,一個廚子一旦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氣兒,哪怕是個尋常包子都能做得讓人惦記,現在那家包子用了油坊的陳油,包的褶子也散了,定是換了人,還是換了個短視的庸碌之輩。”
    “我看你是開酒樓開得走火入魔,吃個包子都能想到酒樓的事兒上。”
    過了橋有一家賣蒸油糕的,孟小碟停下買了兩塊兒,用帕子墊著,掰了一小塊兒,先要喂給羅守嫻。
    “我自己來……”
    “你那手摸過俏姑,忘了?”
    孟小碟用油糕堵了她的嘴,剩下的一半兒她捏著一點點吃了。
    “簡家餛飩”是個開在巷子裏的小店,也是維揚城裏的老字號,門檻是新換的,襯得店裏其他地方被黑油刷過似的,靠門口的桌子連桌邊都被磨圓了。
    店裏人不多,羅守嫻點了兩碗餛飩,小餛飩圓滾滾地浮在醬油湯裏,頂著一頭蔥花香菜末,像是春天新生的雀鳥,也被稱作是“雀頭餛飩”。
    精肉泥做的內餡兒勁道彈壓,包了肉汁,連吃幾顆有些膩了,就喝一口湯,湯裏有胡椒和豬油,熱滾滾入喉,一下子就把早春晨間的涼意逼成了薄汗。
    吃到一半,店裏人多了,有人認出了“羅庭暉”,連忙過來打招呼,羅庭暉起身回禮,沒忘了向人介紹孟小碟。
    “這是我們盛香樓的‘內掌櫃’。”
    那人愣了下,恍然大笑:“羅東家真是伉儷情深。”
    孟小碟臉上有熱湯熏出的一點暈紅,在羅守嫻坐下的時候,她輕輕踩了她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