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雙雙爬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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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鍾艾皺起眉頭,一雙杏眼因憤怒微微眯起,修剪整齊的指甲無意識摳著皮質沙發扶手。會客廳的立式空調正對著她後頸吹,冷風順著米色絲綢襯衫的領口往裏鑽,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殉情?十八歲的高中生小屁孩,連情是什麽都不知道,就想殉情?
    “那你們剛剛為什麽說你們的關係是同學?”鍾艾繼續問道。
    “我們已經分手了。”李熹子適時開口,垂落的劉海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她說話時總習慣性含胸,像是要把自己縮進印著向日葵圖案的棉布短袖裏。
    “可你們不是失去意識了麽?”鍾艾這下眉頭皺更深了,像是聽到了什麽外星語。
    一對失去意識三個月的情侶,在這段無意識的時間恢複了同學關係?
    鍾艾的邏輯體係已經全麵崩潰,她突然注意到趙凱的破洞牛仔褲下露出猙獰傷疤,少年枯瘦的腳踝正神經質地抖動,帆布鞋邊還沾著郊外的紅泥。現在她隻想原地咆哮:不是!!老天爺!這個世界是不是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運行方式?怎麽越來越看不懂了。
    “其實我們彼此之間沒有確認,但從我們爬上岸那一瞬間開始,我們都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李熹子繼續說道,她說話時總用左手絞著自己耳側落到胸前的一束頭發,那段頭發被盤的有些發亮。趙凱則低著頭,後頸突出的骨節隨著吞咽動作上下滑動,黑色衛衣袖口露出半截自殘留下的疤痕。
    鍾艾這才驚覺,剛剛李熹子母親描述的場景,隻是他們失蹤,後在河邊被找到。
    她想了無數種可能,比如一方意外落水,另一方施救,又比如其他突發狀況,再或者是他們走到河邊便直接被鬼纏上。
    就是沒想到,他們是相約殉情。
    暮春午後的陽光斜斜穿過雕花窗,在地毯上投下細碎光斑。紫檀博古架上擺著的青瓷花瓶突然折射出冷光,正照在李熹子頸間那道尚未消退的勒痕上。那一夜,陰暗河邊,稚嫩的年輕的男女,以為自己真情有托,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生死相許。
    誰知,他們自信的走下冰冷的河,偏偏又雙雙拋棄了山盟海誓,掙紮上了岸。
    鍾艾陷入了想象,腕間的沉香手串不知何時纏在了食指上,越勒越緊。看著眼前兩張年輕的臉,一時說不出話。
    會客廳的院子清風吹過,給冷氣十足的房間帶來一絲暖意,又瞬間消散,窗外不知名的鳥河蟲胡亂叫著。爬山虎新生的嫩葉拍打著防蚊紗窗,在米色窗簾上投下張牙舞爪的暗影。
    叫的鍾艾心煩意亂,她回頭求助般看向破奴。破奴卻不知何時,回到了屏風後,此刻正倚著黃花梨圈椅閉目養神,黑色長袍下擺垂落在地,露出半截皂靴。
    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拂過桌上的符紙,感受到鍾艾的目光,抬起眉眼,忽然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千百年來,在和平時代成長的年輕人總是這麽輕率自信。
    趙凱自嘲的笑了笑,嘴角扯出的弧度大得讓臉頰上的擦傷滲出血絲,先一步崩潰:“你為什麽騙我!”
    他站起了身,竹節般突出的指節將沙發皮麵抓出五道白痕。此刻身體朝著李熹子微微彎著,過長的劉海被急促呼吸吹起,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神中都是憤怒。
    這聲聲嘶力竭的質問驟然響起,一瞬間連鳥叫蟲鳴聲都小了許多。
    李熹子聞言也笑起來,隻是她性格被母親帶著稍有些膽小,因而此刻眼中帶了些淚花。
    “趙凱,我隻比你先上岸一分鍾,你難道沒騙我嗎?”李熹子聲音輕柔,憤怒隻給她帶來了一點點強硬。她沒站起來,隻是仰著頭,脖頸繃出脆弱的弧度,蝴蝶骨隔著棉布清晰可見。
    鍾艾居然從他們眼中讀出了恨意,一種最赤裸最直接的恨意,趙凱右手小指不自然地向後彎折——那是他去年打架留下的舊傷——此刻正因為緊握拳頭再次泛紅腫脹。她甚至害怕下一秒這兩人就會互掐脖子,把對方掐死。
    “別讓他們浪費時間了,質問等活下來再問也不遲。”破奴看兩人馬上就要開始掐架互罵,趕忙阻止。
    這可是劃了鍾艾一刀才換來的幾個小時,不可以白白浪費。
    “好了,先收收你們的愛恨情仇,當務之急先活下來,給我講講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們怎麽走到那個河邊的,以及你們在河邊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最後怎麽下水又怎麽上岸的。”鍾艾上前說著,薄荷香水味混著淡淡的血腥氣在三人之間彌漫,把趙凱拉回原來的位置,隨後一屁股坐在了他們中間。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誤入了情感調解節目的攝影棚。
    趙凱也覺得自己太失態,喉結滾動著咽下哽咽,從褲兜掏出皺巴巴的煙盒又狠狠捏成一團。率先開口道:“那天,我們在那個小鎮花光了身上的零花錢,但還是決定向南走,可我們不能坐車,實在是怕被家裏人找到,所以我們選了條偏僻的野路,手牽手……一起走,我們從下午走到了晚上,筋疲力盡,帶的幾瓶水也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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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條路無窮無盡,怎麽都走不完,又走了幾個小時,才看到那條河,手電筒照著很清澈,我們喝了一點水,就在河邊坐著休息。”
    趙凱說到這,忽然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從心中翻騰而起,後頸突然暴起雞皮疙瘩,仿佛那晚纏住腳踝的水草又攀附上來,那晚河水的冰冷感忽然再次出現,恐懼、憤恨、無助淹沒了一切。
    他這才意識到,他的愛情很脆弱,他自己同樣堅強不到哪裏去。
    鍾艾見狀,默默遞上了一杯溫熱的茶到趙凱手中,讓他緩和情緒。
    眼神轉向安靜的李熹子,少女正盯著茶湯裏浮沉的茉莉花發呆,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像兩把小扇子。李熹子心領神會,繼續趙凱的話道:“我們聊了很久,不知道為什麽,聊到了梁祝、孔雀東南飛、羅密歐和朱麗葉……我媽媽年輕時候是戲曲工作者,我爸爸以前是語文老師,所以我從小就讀了很多類似的故事……”
    說完這句,她突然頓住,隨後苦笑改口:“也不對,或許是我,注意力都在這類故事上。”
    “又不知怎麽,我們突然聊到說身上沒錢,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賺,然後我們陷入了一種對未來的恐慌,他原生家庭不好,一向抑鬱,所以他說,不如我們也學梁祝,殉情算了。”
    “他一直很悲觀,他母親是曆史學教授,他爸爸是個破了產的大老板,他總覺得這個世界要完蛋了,總是悲歎,還總說要自殺……”
    李熹子似乎極力想拉攏鍾艾,因而越說越急迫,最後幾句甚至是握著鍾艾胳膊講的。少女掌心黏膩的冷汗透過襯衫麵料,激得鍾艾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相信,我相信。”鍾艾默默把她手放下,寬慰道。
    “是,是我先提出的殉情,你就沒有添把火嗎?你還記得自己怎麽說的嗎?你說你最喜歡牡丹亭的那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你說我們手牽手下去,如果有下輩子,說不定好運能在一起。”趙凱聽到李熹子這番描述,忽然激動道,他站起來時帶翻了茶幾上的果盤,幾顆葡萄滾落到地毯上,在花紋間卡成血紅的斑點。這番話說的聲淚俱下。
    “你說你討厭你爸媽,總要你做淑女,要你各方麵都好,談戀愛還要被管,你說你也厭倦了這樣的日子,所以你才答應的,不是嗎?”
    “趙凱,夠了,你隻是把我當成你裝憂鬱的工具,你總覺得你自己是個驚世駭俗的例外,總覺得這不滿那不滿,的確,你媽媽的確對你很嚴厲,但是你也從不聽話啊,你說的想死也隻是謊言而已。”李熹子不甘示弱,站起身來吼著回複。她腳上的白色樂福鞋狠狠碾過地毯,把方才滾落的葡萄踩得汁水四濺。
    鍾艾坐在中間,聞到空氣裏突然彌漫開的葡萄香氣,感覺自己像個夾心餅幹。
    “你提出殉情,我同意了,我們走下了河,然後,十五分鍾後,我們發現我們根本沒有情,又爬了上來,就這麽簡單,指責的話,隻有沒爬上岸的人才有資格說,你裝什麽裝?”李熹子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死死盯著趙凱的眼睛。
    窗外驟然刮起怪風,百年樟樹的枝椏瘋狂抽打窗欞。破奴腰間銅鈴無風自動,在死寂的會客廳炸開刺耳鳴響。
    破奴和鍾艾聞言不禁雙雙露出驚歎的表情,果然經曆才是最好的素材,不敢想這樣一大段精彩的對話來自兩個十八歲的高中生。破奴抬手接住一片穿窗而入的樟樹葉,嫩綠葉片在他掌心瞬間枯黃蜷曲,化為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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