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兩樣東西不可辜負，一是彼陽的晚意，二是初升的東曦。
    辰時剛過，旭日東升，大周神都已經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溫暖的陽光隨著日頭高企而逐漸變得刺目，如利劍般橫平豎直的劈開了偌大城池。
    街道上的聲浪沸反盈天，回旋於神都半空，仿佛巨大的潮汐，起伏不休。
    市麵上人潮洶湧，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臨街店鋪，早已經卸下了門板，露出了裏麵琳琅滿目的各色貨物。
    有兩層高的綢緞莊，七彩斑斕的各色錦緞自二樓窗戶處瀑布般垂掛下來，招搖著晃人眼眸，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有半敞開的食肆欄，剛剛出籠的蒸餅飄飄乎騰起熱霧，裹挾著誘人的麵食香氣，直往路人的鼻孔裏鑽。
    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擔頭兩邊的銅鈴叮當作響，頑強地刺破周圍重重聲障，在人潮縫隙裏一邊吆喝，一邊艱難前行。
    各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熟人偶遇的招呼聲盡數攪在一起，密密匝匝，令人窒息。
    不遠處的運河河麵上，無數船隻緊挨著，幾乎堵塞了河道。
    船頭彼此相碰，船尾互相連接，大船小舟擁擠在一起，好似水麵上結出的硬痂。
    無數的碼頭上，一群群打著赤膊的漢子們肩扛重物，踏著顫悠悠的跳板下來，汗珠如雨，滴落於碼頭石階上，砸出了一個個深色的印記。
    幹苦力的人從不穿上衣，否則一天辛苦下來，衣服肯定會被磨開線，穿也是白穿。
    這導致他們的肩膀上總有凸起的老繭，那是一遍遍磨出血泡後慢慢積累起來的創痕。
    如果說夜晚的神都像是沉睡的凶獸，那麽辰時過後的神都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爐。
    人聲鼎沸、船櫓激蕩、貨物奔流，從皇城根下到運河碼頭，從深巷小鋪到通衢大道，每一寸空氣都在燃燒、在轟鳴。
    千萬人匯聚而成的喧囂，用血肉鑄成了生命的洪流，他們是神都的血脈，是神都活著的呼吸。
    由於神都沒有城牆，進城和出城的人並不需要像在有城牆的城池那樣，擁擠在城門口的區域。
    四麵八方的每一條路，都可以入神都，也都可以出神都，自然形成了極佳的分流效果。
    神都周圍星羅棋布的大量村莊，裏麵的莊戶人家和許多以狩獵為生的獵戶，一大清早便會馱運著各自想要銷售的貨物，進到神都之中販賣。
    而神都裏同樣有許許多多的人，會在清早選擇出城。
    或是趁著天沒亮就往外趕、以期能進廟裏上頭一炷香的信眾，或是打算挖點野菜、改善夥食的貧民，也有各式各樣的商旅、鏢隊，總之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在無人關注的角落，兩男一女三名身穿蓑衣鬥笠的旅人，混跡在一股出城的人群之中，低調且沉默的前行著。
    周圍出城的人興致都頗高，彼此相熟的互相談笑，迎著那些進城的人流則保持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優越感。
    這個點進城的都是城外的莊戶和獵戶，而這個點出城的則一般都是神都人。
    甭管是不是住在邊緣區域的貧民，甭管是不是生活條件還不如那些獵戶，隻要是神都人，那在他們自己看來，便是天生高貴。
    三名身穿蓑衣鬥笠的旅人沒有表現出這種姿態。
    他們的身子略顯佝僂，腦袋低垂，混跡在出城的人群中，讓周圍其他人根本注意不到他們的存在。
    少頃，等到徹底離開了神都區域，眼前終於出現了一望無際的曠野，三名旅人的身子明顯變得放鬆起來，再不像方才出城時那麽緊繃。
    這三人自然正是之前趁夜襲殺蘇清和的那三隻甲等大妖。
    如同蘇清和所猜測的那樣，襲殺失敗後，三隻甲等大妖得到了潛伏在神都的妖魔密諜的接應，藏到了妖魔密諜在神都的秘密據點內，並未選擇立刻逃離神都。
    因為那種情況下，即便立刻逃離神都，其實風險依舊極大，反倒不如藏到秘密據點之中來的安全。
    而此刻離開神都，原因也很簡單。
    失去了噬靈蛛對於體內妖氣的壓製，它們對於妖氣的控製僅能確保分毫不漏，卻無法確保自身在神都‘結界’大陣的籠罩下不出問題。
    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下，或許能維持幾個時辰至小半天不等的完美無瑕，但隻要精神狀態稍有鬆懈，便不可避免的會出現紕漏。
    並且這種紕漏還不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妖魔和人在這一點上非常類似，無法做到讓自身始終保持最高標準的狀態。
    就像全速奔跑基本隻能持續二十秒左右一樣，超過了二十秒，或者二百米左右的距離，繼續奔跑下去，速度一定會開始下降。
    “真是不甘心……根據咱們目前已知的情況來看，人族這邊明明不清楚‘煉妖壺’的消息，結果那家夥的身旁竟然會跟著甲等強者保護……還不是一般的甲等！為什麽人族會對他這麽重視？”
    三人中唯一的女子咬牙切齒道。
    身材最為魁梧的男子沉聲道：“慎言！去約好的地方，跟‘那位’見一見吧！要不是‘那位’出現的及時，咱們襲殺失敗的當天晚上，恐怕就要在神都被圍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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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的出手，其實是非常倉促的。主要責任在我，沒有等待其他同伴的到來，便選擇了貿然行動。我本以為，憑借著咱們仨的綜合實力，足以將目標徹底殺死。
    可沒料到，目標已經被人族方麵保護了起來，結果不但襲殺失敗，同時還讓人族方麵有了防備。下一次再想找到這麽好的機會……恐怕就沒之前那麽容易了……”
    女子搖頭道：“這是誰都沒料到的事情，不能全賴你。雖說製定計劃要以你為主，可我們倆也同意了你確定的計劃，所以這是咱們仨共同的問題。”
    魁梧男子一邊前行，一邊歎氣道：“既然製定計劃以我為主，那自然要由我來承擔全部的責任。事後想來，我做出的決定不但倉促，並且過於衝動。不光是差點把你們置於死地，同時還增加了‘那位’的暴露風險，我難辭其咎。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除了總結經驗以外，繼續糾結於過去的失敗毫無意義，我們隻能著眼向前看。這次行動倒也不是全無收獲，從那蘇清和被保護的程度來看，活捉他、進而逼問寶物下落的打算，基本上已經沒有成功的可能了。
    在神都這樣的地方，他的身邊若是始終跟著甲等保護，咱們除非有十倍以上的力量優勢，形成碾壓之態，否則都拿他沒什麽辦法。接下來等所有同伴都到了，我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代價的殺死他！”
    女子鄭重點頭道：“明白，在越境之前，咱們都做好了埋骨人族領土的準備，真正需要做出犧牲的時候，我們絕不會有任何猶豫！”
    就在這種互相交流得失的過程中一路前行，三名旅人打扮的大妖很快來到了和神都距離最近的一處村莊。
    莊戶人家起得早，晨興理荒穢，不管是什麽歲數，無論老人還是小孩兒，隻要還能幹活，就都要去伺候田地。
    盡管已經臨近過年時節，可神都所處的地理位置不算特別靠北，便是冬天，照樣可以在土地裏種上東西。
    由於大部分人都下了地，村莊內顯得有些蕭條沉寂。
    三名旅人打扮的大妖收斂氣息，警惕的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確定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行蹤後，根據一些不起眼的留痕，很快鑽進了一處農家小院。
    神都周圍的村莊明顯要比其他郡府裏的村子過的更好，相比於下麵郡府之中基本上都是土坯房、甚至茅草屋的村落，神都周圍的村莊裏已經開始有磚瓦房出現了。
    就算是蓋不起磚瓦房的人家，也差不多都會壘一個小院子，用來養一些雞鴨鵝之類的家禽。
    能吃上雞蛋，時不時再通過家禽補充點肉食，同時因為靠近神都的緣故，官吏對於苛捐雜稅的收取還算收斂，使得這些村子的農戶靠著地裏的產出，不但能養活自家人吃飽肚子，甚至還能有點結餘，不定期的給家裏添置點東西。
    這種生活，對於下麵其他郡府裏的農戶們來講，簡直像是做夢一樣的不敢想象。
    而對於神都周邊的農戶們來說，卻隻如平常。
    哪怕是同一個階層，人和人之間的悲歡也永遠不可能相通。
    三名旅人打扮的大妖在鑽進了這處農家小院後，土坯房的木門‘吱呀’一聲無風自開，三隻大妖立刻魚貫而入，緊接著那木門又重新關死，將土坯房遮蓋了個嚴嚴實實。
    房子當然是有窗戶的。
    不過這棟土坯房的窗戶被封的非常嚴實，窗紙這種東西太貴，莊戶人家用不起，土坯房的窗戶都是直接用木板遮蓋的。
    白天的時候用支撐杆撐起來，晚上放下後屋裏漆黑一片，正好睡覺。
    此時的窗戶沒有撐開，木門又關的嚴絲合縫，土坯房裏幾乎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除了剛剛進來的三隻大妖以外，有一道身影早就提前等候在了土坯房中。
    隨著三隻大妖走進來，這道身影沉聲開口道：“你們在決定行動之前，應該先聯係我的。或者至少先聯係下神都的同伴，無論如何都比魯莽行動要強得多。”
    身材最魁梧的大妖誠懇認錯道：“是我考慮不周，給您添麻煩了。”
    那道身影在漆黑之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形態，就連輪廓都非常的模糊。
    聞言語氣緩和下來道：“我知道你們壓力很大，也知道你們此來都抱著必死的決心。但越是這樣，越要謹慎行事。不怕犧牲和犧牲的毫無價值，這是兩碼事。
    若非你們仨都是甲等的話，我根本不會冒險去接應你們。據點的每一次開啟，都會增加暴露的風險，特別是這種計劃之外的開啟，會讓我處理起來非常被動。
    你們先去附近的山穀中潛伏吧，失去了噬靈蛛，你們要麽始終呆在據點中再也不出去，要麽就必須躲在神都範圍之外，等待著後續尋找到再次出手的機會。”
    身材最魁梧的大妖點頭道：“一切聽憑您的安排，我們的貿然行動給您帶來了這麽多麻煩，請一定要給我們一個贖罪的機會。接下來再有任何行動，希望能將最危險的任務交給我們去辦！我們保證圓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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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糊身影歎氣道：“短期內應該很難再找到新的機會了，還是等所有同伴都到了之後，再做計較吧。被你們襲擊之後，大周新皇直接將那蘇清和接入了宮中安頓。在皇宮裏，沒有誰能殺得了他。
    說起來這也怪我，他剛抵達神都時，我並不清楚煉妖壺在他身上，以至於安排了一次對他試探性的襲殺，失敗後便沒有再管。若早知如此的話，在他剛抵達神都時，就應該安排甲等絞殺他的。”
    身材最魁梧的大妖拱手道：“這和您無關，主要還是我們調查的進展太慢了。如果不是您那邊一直遮掩著‘煉妖壺’的消息，咱們前期的行動也不可能那麽順利。至於蘇清和這個變數，誰都無法提前預料到，實在是非戰之罪。不過大周皇帝將那蘇清和接入了宮中安頓是怎麽回事？”
    模糊身影略顯無奈的簡單解釋了幾句。
    身材最魁梧的大妖聽得瞠目結舌。
    半晌，這才回過神來，驚愕道：“大周皇帝這是想要保護那蘇清和？還是趁機納麵首以自娛啊？”
    “兩種可能都有吧，總之，起碼那蘇清和躲在皇宮裏的這段日子，我們拿他是沒有任何辦法的。所以暫且潛伏忍耐，靜待時機吧。”
    “這得等多久？即便潛伏在神都之外，若是日子久了，照樣會有野獸或者樹木被妖氣所侵染的，到時候我們恐怕會被發現行蹤。”
    模糊身影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不會太久。年後的上元節，我要嚐試衝擊甲等之上的境界，到時候神都必然大亂。或是我破境成功，返回‘幽界’，或是……我破境失敗，你們則能趁勢找到機會，殺了那蘇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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