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十分鍾前，監控室。
    糜稽·揍敵客注視著兒童房中間的亞路嘉，他快樂地玩著黏土，將它搓圓、揉方，拚貼出人偶的形狀。作為協助大哥完成“和管家共處一室”任務的獎勵，亞路嘉獲得了這份來自糜稽的禮物。
    ……是他好不容易從外麵偷渡回家的！本來還想自己玩的！
    糜稽鬱悶地想起他抱著快遞經過時，看見了窗邊交談的亞路嘉和大哥。
    亞路嘉問大哥：“伊路哥，我想去花園可以嗎？”
    “哦？”伊路米看了眼窗外，了悟，“是要摘花送給她嗎？”
    ——“她。”
    亞路嘉的臉瞬間白了一點，怯怯地看向他。
    伊路米古井無波地看著他，歪了歪頭：“你和她關係很好啊。怎麽，她和之前的管家不一樣嗎？”
    “……不一樣。”亞路嘉逐漸鼓起勇氣，“伊芙，是我的……朋友。伊路哥，我想在伊芙回來的時候，為她送上一束鮮花，可以嗎？”
    他看著伊路米，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害羞，臉頰浮上薄紅。
    ——反抗。
    糜稽覺得難言，先不說亞路嘉在大哥明顯不同意的情況下還這麽堅持，這個年歲的弟弟們根本沒有接觸外界的正常途徑，“朋友”這種軟弱失格的詞匯更是絕不可能出現在揍敵客家，如今卻被亞路嘉堂而皇之說出了口，是女仆教他的？
    大哥或許不會生氣，但亞路嘉和女仆應該要完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大哥隻是注視著亞路嘉，似乎有颶風在空中掀起，扭曲，化作強烈的威壓落下。
    而亞路嘉冷汗淋漓、呼吸急促，眼眶都泛出濕紅的熱意，睫羽顫動著，卻始終堅持和他對視。
    良久。
    伊路米說：“那，你要好好地愛她哦。”
    聲音平靜、飄忽，帶著一種古怪的愉悅。
    當時的糜稽被激的後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後退一步想要離開現場，就被伊路米輕飄飄的視線釘在了原地，還被抽走了其中一盒快遞。
    伊路米讚許地看著亞路嘉，平淡地否決了外出摘花的提議。
    “花太容易凋謝了。”
    他說。
    “用這個做人偶送給她，怎麽樣？”
    於是，糜稽的超輕黏土就被大哥轉移到了亞路嘉身上。
    亞路嘉已經擺弄了很久，手中的玩偶已初具人形，圓圓的肉色腦殼上覆著長長的黑色發片，倒三角的身體上黏連著圓柱狀的四肢。
    人偶的臉上，漆黑的圓圈代表眼睛，猩紅的月亮代表嘴巴，弧度向上，在無言地微笑。
    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亞路嘉急急忙忙將它塞到身後，不小心碰掉了人偶的手和腿，所以慢了一步，歡快地撲到女仆懷中。
    “伊芙，伊芙伊芙！”
    圍觀全程的糜稽：“……”
    他一言難盡，這怎麽看怎麽邪門的畫風，和包裝盒上的例圖簡直兩模兩樣，確定是要送給別人的禮物？
    雖然，但是，糜稽憑借自己的駭客技術，常年徜徉於外界的網絡世界裏，看過不少的番劇，也玩過不少的Galgame。放在他玩過的遊戲裏，這樣的禮物送出去絕對會掉好感。
    “感情真好啊。”
    伊路米感歎。
    糜稽頓時一句話都不敢說，也不知道大哥為什麽像變了個人一樣，他閉了閉眼，睜開，附和：“是吧？亞路嘉現在滿心滿眼裏都是她。”
    無法理解。
    糜稽看向女仆。
    她穿著一身黑色長裙，和管家們便於行動的黑色西裝不同，女仆保留了舊式的女仆樣式，通體漆黑的裙子上隻有袖口、肩帶和圍裙有白色點綴，安靜站立時像是簷廊上不詳的烏鴉。
    此刻，裙擺在歡聲笑語間飛旋，女仆和弟弟的臉上，滿載著快要溢出的歡喜，落在眼裏像是發光一樣。
    糜稽側開了視線。
    除了備受重視的奇犽以外，其他揍敵客的訓練與成長路線幾乎都是等比複刻，12歲的糜稽經曆過亞路嘉的一切，可他從來沒有親近的女仆，也不會親近自己的下屬。
    到底，有什麽特殊之處？
    糜稽眯起了眼。
    這時，他聽見伊路米說：
    “如果在這時對她撒嬌的話，強求的內容會更加輕鬆嗎？”
    話音落下，屏幕中的亞路嘉正仰起頭，期待地說：“伊芙伊芙，給我你的右小腿骨頭！”
    糜稽一震。
    原來，原來伊路哥是打的這個主意！
    *
    亞路嘉，揍敵客家族這一代的第四子。
    天賦出眾的奇犽·揍敵客在出生後就奪走了所有大人的注意與喜愛，被寄予厚望，儼然有成為下一代家主的趨勢。因此，在亞路嘉出生後，天賦檢測結果一般的他就被落在了一邊。
    順利的話，亞路嘉的人生道路會和每一個揍敵客一樣，從出生開始接受電擊特訓，三歲起參加，六歲起獨自一人外出接受試煉任務，爾後接取任務，成為一名優秀的殺手。
    未來，和家人們共同輔佐未來的家主，一起建設家族的事業。
    雖平平無奇，但也合格。
    但不幸的是，在一次玩鬧中，亞路嘉被發現了如同怪物般恐怖的能力。
    【亞路嘉會隨機發起撒嬌強求。】
    【答應他三次撒嬌強求後，亞路嘉的眼睛和嘴會變成空洞的黑色，解除異常的唯一方法就是許願。】
    【亞路嘉會實現心願，包括“我要成為億萬富翁”、“幫我殺掉這個人”等。
    【如果拒絕他的四次強求，那就視作強求失敗，拒絕者會原地暴斃擰成人繩，同時，視“上一次許願”的強度抹殺若幹與之相關的人。】
    這些規則，是經過媽媽的四次實驗（確認確有其事和牽連者的法則）和糜稽用遊客為代價的兩次許願（確認願望越大、失敗後死者越多）確認的。*
    在最後一次和亞路嘉共進的晚宴上，在家人們都靜默不語、為此感到棘手的時候，糜稽看到了大哥落在亞路嘉身上的眼神……漆黑的貓瞳依舊無神，神情淡漠，但就是感覺到了一種詭異的、令人驚悚的專注。
    大哥說：“那個東西很恐怖，我必須完全掌握情況。”*
    於是，大哥介入了對亞路嘉的監管，主導了此後的幾起試驗。此前培訓所死亡的六十多名管家就是大哥試驗的犧牲品，但他似乎從中驗證了某些情報，爸爸知道後並沒有斥責他，默認他繼續放手試驗。
    而伊芙——這個女仆的名字——似乎也是試驗的一環。
    糜稽一直不理解大哥為什麽放任亞路嘉和伊芙交往親近，漠視他們成為朋友，如今，驟然醒悟。
    在大哥眼中，工具隻有好用與不好用之分。為了掌控亞路嘉的力量，除了弄清楚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項之外，還要確認工具會不會反傷自己。
    被亞路嘉撒嬌強求的對象，無論是家人、愛人還是陌生人，都站在同一起點，嚴格遵照亞路嘉的規則嗎？
    大哥想要知道，亞路嘉和他體內……被爸爸篤定“根本不是人類”、“是來自異界的黑暗”的東西，是否會被人類的情感所影響，對親近之人、喜愛之人、重視之人放寬要求？
    還是……純粹的、無可救藥也無法掌控的殺人兵器？
    於是，伊路米讓管家滿足亞路嘉一次撒嬌請求後離開，將亞路嘉關在了房間裏。
    ——【亞路嘉撒嬌強求期間，被強求的對象無法更換，在此之間不會向新的人發起撒嬌。】人為地製造間隙打斷亞路嘉的能力，讓亞路嘉可以正常和他人接觸。他年紀尚小，還需要被人照顧，於是他讓梧桐管家調來了新的女仆。
    需要試驗能力時再讓亞路嘉和管家共處一室，或是命令管家拒絕強求，測試中途死亡或拒絕四次後牽連者的法則;或是命令同意、許願，將代價轉接給下一個人。
    ——【強求失敗並以命相還後，亞路嘉下一次撒嬌的難度會重啟，從最簡單的一級開始。】可以人為地控製，讓流程循環往複。
    伊芙或許就是這時進入他的視野，確定亞路嘉與女仆的感情足夠要好並通過了他的考驗後，大哥開始測試亞路嘉情感對流程的影響。
    ——【撒嬌強求的內容由上一次許願強度而定。】
    最後，伊路米讓管家完成亞路嘉簡單的撒嬌請求後許了新的願望，將亞路嘉送回到玩具房中。
    而今，已水落石出。
    右腿。
    左手。
    眼睛。
    有喪命風險，卻無法一擊斃命，全是生者能交付之物。相比起上一次實現“成為億萬富翁”心願後的強求內容——肝髒、十二指腸、脊椎和腦袋——輕鬆一些，但代價同樣昂貴，不可捉摸。
    糜稽已知的亞路嘉強求樣本太少，無法判定是否真的放水。
    但是……大哥，好像在笑？
    如果沒看錯的話，他唇角的弧度是不是上揚了一點？
    有什麽線索是他沒注意到的嗎？
    伊路米歪了歪頭，看了過來：“？”
    糜稽急忙移開視線，屏幕中，被大哥選中成為試驗道具的失格女仆，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交付了亞路嘉強求的一切。輕鬆的好像隻是給了亞路嘉一個普普通通的擁抱，臉上甚至還在微笑。
    “……還真是忠心。”
    他喃喃。
    在這種情況下活下來，真不知道是幸與不幸。
    作為直麵了亞路嘉秘密的人，活著的伊芙再也離不開亞路嘉和這個房間了。
    此外，除了撒嬌強求的內容，強求失敗的結果同樣值得測試。大哥不會放過她的。
    伊路米神情淡淡，對此沒什麽反應，專注地看著。
    玩具房中的兩個人依偎在一起，亞路嘉露出的小半截臉上，漆黑空洞的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女仆。
    他貼近她的臉，將眼眶中流出的源源不斷的液體卷走，慘白的麵龐之上，便也浮現出和她一樣的血色與熱意。
    漆黑的雙眸逐漸積聚出深邃的漩渦。
    完成三個撒嬌請求後就是許願環節。
    大哥事先沒有囑咐，料想伊芙也不會想到許願，或是在不知情狀態下說出超出事態的願望。以糜稽這幾月來對她的了解，應該就隻有“少爺幫我包紮”、“少爺我好痛幫我吹吹”這樣的撒嬌請求了。
    如果真的發生了不可控製的事——那就在她說完前殺掉她，房間裏也設置了暗殺斃命的裝置。
    “亞路嘉，讓我們……”
    她無力地垂在亞路嘉身上，臉被擋住了。
    但是沒關係，鏡頭已經將模糊的聲音收錄進來，仔細聽可以辨別。
    “——成為■■■■■。”
    ……什麽？
    女孩子清亮的嗓音，經由電路轉化出來後，卻是一片空鳴的寂靜，隻有喘息聲靜靜回響，好像被人為截斷、消音，完美的找不出破綻。
    糜稽頓了一下，甚至不確定她是不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但他顧不上了，視野在此刻出現了重疊的幻影，空氣變得粘稠、扭曲，巨大的壓力傾軋向他的身體。
    他好像被從兩個反方向的巨力撕扯，心髒劇烈跳動的一瞬間，糜稽想起伊路米說“亞路嘉的能力非常恐怖，我必須要徹底掌控他”之前，似乎還有一句話。
    ——“那是強大到足以使揍敵客滅亡的力量。”*
    ……你說對了。
    大哥。
    但你料到了、女仆的力量嗎？
    視野的最後，是和亞路嘉一起，臉貼著臉，睜著空洞的漆黑看向鏡頭的伊芙，角落裏的黏土人偶滾落到地麵上，露出了猩紅的月亮微笑。
    糜稽的意識徹底陷入黑暗。
    ……
    …………
    【到處都是鮮紅的液體，不絕如縷的尖叫聲、濃厚的血腥味將整座主宅籠罩。】
    【在隔絕一切聲音與光線的房間裏，你和亞路嘉蜷縮在床上，手牽著手，頭抵著頭，在藍天與白雲之下，一起墜入沉沉的、寧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