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亞路嘉腳步輕快地走在路上。
    地上的影子時快時慢，跳躍，飛旋，落下。
    他伸出手和“哥哥”相觸，像是孩童時那樣，和哥哥形影不離地牽著手，在庭院裏無憂無慮地歡笑。
    手機在這時傳來奇犽的聲音：“亞路嘉，小心一點。哥哥會一直看著你，等著你成功的。”
    哥哥。
    亞路嘉突然停下腳步，本已明晰的情感又變得混沌糟糕起來。
    兒時一起玩樂的哥哥說：“我最喜歡亞路嘉了！”
    帶他走出枯枯戮山，為了他和家族對抗的哥哥說：“如果全世界隻有我和伊芙兩個人喜歡亞路嘉的話，你會傷心嗎？”*
    把不會說話的大哥傳送回家，哥哥摸摸他的頭，說：“哥哥和伊芙以後會永遠和你在一起，你不用在意任何人的想法，不值得為其他人生氣。”*
    ……哥哥。
    不行。
    不能成為哥哥。
    不能取代哥哥。
    亞路嘉喜歡哥哥。
    亞路嘉離不開哥哥。
    而且……
    亞路嘉鬆開手，長長的黑發垂落下來，晃動間可以看到頰側束著的發卡。和風的裙擺垂到小腿，都是由伊芙裝點打扮，連靴子上的蝴蝶結都是伊芙親手係的。
    光是注視，就感到一陣眩暈般的甜蜜。
    伊芙的聲音也透過手機傳了過來：“亞路嘉，冷的話要拉上領口，注意保暖，千萬不要吹風著涼啦。我買了新的圍巾，等你回來一起戴。”
    ……好！
    亞路嘉豎起領口，調整了一下，露出其上的飛鳥刺繡。
    好喜歡。
    一直陪伴他的伊芙說：“好喜歡亞路嘉，好喜歡亞路嘉！”
    和他一起逛街買衣服的伊芙說：“我們亞路嘉最乖了，我要把你打扮成全天下最可愛的小蛋糕！”
    和他穿著一樣的衣服，如同觸摸鏡中雙子的伊芙說：“亞路嘉，我們現在是一樣的了……喜歡嗎？”
    ……好喜歡。
    亞路嘉喜歡伊芙，亞路嘉喜歡被伊芙裝點打扮，亞路嘉想要完完全全變成她手中的“造物”，由她來決定自己的一切。
    所以。
    他不想變成哥哥了。
    他想保留伊芙喜歡的模樣，長發，額飾，發卡，裙裝，手鏈，靴子……全部，永遠都是伊芙喜歡和滿意的樣子。
    但亞路嘉很貪心，還想要獲得伊芙更多更多的注視和情緒。
    到底……要怎麽做？
    亞路嘉不知道。
    亞路嘉感到困惑。
    就在這時，他的身前落下一道陰影，一位拄著拐杖的紳士在他麵前停下來，和藹問：“你好，孩子。”
    “我看你一直在這裏發呆，是遇上什麽難事了嗎？需要我的幫助嗎。”
    亞路嘉抬起頭，露出一張恍惚的、不諳世事的臉。
    “你真的……可以幫助我嗎？”
    他輕聲問。
    回答他的，是男人加深的笑意：“……當然。”
    *
    ……哥哥。
    帥氣的，強大的。
    總是能吸引其他人的注視，回頭率超高，亞路嘉經常能看見有人對著哥哥拍照。
    但在伊芙出現在哥哥身邊後，那些“好酷！”“好帥氣”的讚歎，就會變成“喔～”、“好般配”的聲音，哥哥的臉也會突然紅起來，露出其他時候不會有的表情。
    亞路嘉會開心地擠進去，一左一右抱住哥哥和伊芙的手臂。
    那些聲音又變成了“妹妹好可愛”。和哥哥在一起是兄妹，和伊芙是姐妹，三個人一起就是一家三口。
    為什麽……？
    到底是為什麽呢？
    般配是什麽意思？
    亞路嘉非常鬱悶。
    他坐在房間裏，壁爐熏著熱氣，對麵喝著紅茶的紳士，路易·佩倫——這片地區潛藏著的的連環獵童殺手，在聽完“小女孩”不設防的談心話語後，唇角不自覺露出笑意。
    這些問題極其簡單。
    連大人煩惱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卻正是符合這個年紀的……天真懵懂的煩憂，如此可愛，也如此令人……心生破壞的欲望。
    他緩聲說：“原來如此……你是覺得，哥哥和姐姐關係太親近，你自己反而被排除出去了嗎？你既想和哥哥在一起，又想獨占姐姐的關注？”
    亞路嘉點頭。
    “很遺憾，那是不可能的喔。”
    “為什麽？”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亞路嘉急切地追問。
    “因為，哥哥是男孩，亞路嘉是女孩子。長大後的女孩，就是更願意和男孩玩的啊……”
    “……”亞路嘉呆呆地，像是被什麽擊中了一般，“男孩？”
    他喃喃著，重複著。
    “異性相吸，男孩天然喜歡女孩，女孩也天然喜歡男孩。”路易不緊不慢地說，“你哥哥喜歡你的姐姐，你姐姐也喜歡你的哥哥，這是很正常的事，他們互相吸引。而亞路嘉，你總有長大的時候，你會獨立出去，不再依賴哥哥姐姐。”
    “可是，伊芙和哥哥最喜歡我……”
    “那是不一樣的情感，親情和友情之外，還有第三種愛情，它是最特殊，最排外，也是最有樂趣的。”
    “……愛情，隻有男孩和女孩才有嗎？”
    “是的。”
    “隻有男孩和女孩才能永遠在一起嗎？”
    “是的。”
    “隻有男孩和女孩才能擁有獨特的樂趣嗎？”
    “你想知道那種樂趣嗎？”晨昏的交界線下，路易那雙眼睛裏逐漸流露出渾濁的惡意，“我來告訴你，跟男孩一起的樂趣吧……”
    亞路嘉低著頭，沒有回複。
    像是陷入沉思，垂下的額發遮掩了神情，唇角抿開、抿直，幾不可察地顫抖著。
    路易耐心地看著他，如同看待一顆需要打磨的原石。空白的閱曆和淺顯的常識，亟待填充和染上顏色。
    許久，亞路嘉抬起頭。
    純真的。
    可愛的。
    “抱歉，路易，我有一個請求。”
    “是什麽？我的孩子。”
    像是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臨近一般，亞路嘉將手掌攤開放在身前，露出期盼的神情：“路易路易，請給我你的小手指甲。”
    ——可怖的。
    *
    亞路嘉的單人任務已經進行了四個小時，還沒有傳來結束的訊息。
    奇犽原地踱步。
    奇犽頻看手機。
    奇犽心事重重。
    奇犽咬牙切齒：“那個家夥，居然敢把人家的弟弟拐進家裏…………是要做什麽啊！！”
    相比起來，伊芙顯得輕鬆自然。
    “耐心一點，奇犽，我們要相信亞路嘉。”
    “而且，亞路嘉不是你最好的學生嗎？”
    ……亞路嘉。
    盡管亞路嘉做的很好，在伊芙麵前表現的幾乎與過去無異，但那縷異常的敵意，已然在那天之後浮出水麵。
    並且，在亞路嘉傷心地不願意聽奇犽解釋，而他也覺得言語蒼白的情況下，變成了一種向上的動力。
    亞路嘉和伊芙都在很努力地追趕他的腳步。
    每次被亞路嘉和伊芙盯著的時候，都有種後背燃起來的錯覺，兩人一明一暗的注視，也驅動著奇犽繼續向前奔跑。
    在來到這座城市，遇到了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後，奇犽和伊芙亞路嘉三人接受了對方“抓出連環獵童凶手，為孩子報仇”的任務。
    凶手隱藏的很好，在這座城市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無從尋找，最好的辦法就是針對受害目標，充當餌料。
    奇犽決定成為這個人選。
    但亞路嘉站出來說：“我不想……一直都在哥哥的保護下。”
    奇犽就被釘在了原地，放任亞路嘉以身試險，一人踏上任務之路。
    亞路嘉……
    那個時候，奇犽絕對是高興的。
    亞路嘉在成長，在他的注視下成長。
    但還有一種……
    像是什麽東西飛出胸腔，拖拽著血肉拉扯出疼痛，無法辨明的空虛感湧了上來。
    不需要哥哥的話，不再需要哥哥的保護的話，那……哥哥的愛呢？會離開嗎？會和伊芙兩個人一起又離開他嗎？
    奇犽在此之前都和朋友小傑在一起，因為懷著對弟弟的虧欠，他非常不舍但也灑脫地告別了小傑，帶著弟弟和伊芙踏上旅程。
    如今，又要分開了嗎？
    焦躁。
    空虛。
    不安。
    亞路嘉為什麽還沒有消息？
    他不會因為討厭哥哥就離開，就丟下伊芙的……吧？
    奇犽不自覺地攥緊了手。
    那雙蔚藍色的眼睛便是在此刻出現在視野中。
    伊芙在他麵前晃了晃，注視他良久，寂靜無聲的對視中，她微笑著安撫，摸摸奇犽的頭：“沒關係沒關係，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倦鳥總會歸巢，她平靜而又篤定地說。
    奇犽不知為何，放任了她的動作。
    輕輕的力度在頭頂壓下來。
    伊芙說：“亞路嘉現在很開心呢，奇犽。”
    話音未落，輕快的腳步聲就臨近了門口。
    伊芙在亞路嘉插入鑰匙的間隙裏，對奇犽綻放出燦爛的笑顏：“所以，奇犽也會開心的！”
    ……什麽？
    來不及思考，亞路嘉歡快的聲音已然抵達耳畔。完好無損的，臉上洋溢著笑意的弟弟，像炮彈一樣推開門衝了進來。
    “伊芙——！哥哥——！”
    明明隻分開了半天，卻像多年未見一樣將他們一起撲在床上，亞路嘉張開雙臂抱住他們，腦袋在這個懷間拱拱，手臂用力圈緊這個脖頸。
    “我完成任務啦！犯人已經交給警察局了喔！”
    “還有還有，這是給伊芙和哥哥的禮物！”
    是手機掛件。
    三個白狼掛件，用表情做了區分，奇犽分到的是最酷的那一個。
    奇犽鄭重收過：“花了多少錢？哥哥來給你報銷！”
    “不要不要！那不就變成哥哥送的禮物了嗎？這是用我的酬金買的。不過，明天哥哥帶我們去買衣服吧，這裏的衣服很好看呢！”
    “好啊！一定要花光我的錢包啊！”
    奇犽看向伊芙，她和亞路嘉同步點頭，說著“奇犽/哥哥的錢包就交給我們了”的話，在亞路嘉看不見的地方，伊芙點了點自己的唇邊。
    什麽？
    他摸上自己的唇角，上翹的，怎麽也壓不住的。
    奇犽在笑。
    伊芙。
    ——“亞路嘉現在很開心呢。”
    總是能第一時間察覺亞路嘉情緒的，即使遠隔異地也仿佛和弟弟心意相通的伊芙。
    ——“所以，奇犽也會開心的！”
    也精準命中了他的情緒。
    奇犽看著她。
    緊縮的心髒一點一點舒展，逐漸變得平穩，安定。
    ……有一種，好像陷落在雲團裏的包裹感。
    很安心。
    *
    【亞路嘉很高興，給你和奇犽帶回了禮物。】
    亞路嘉和奇犽和好了。
    伊芙就說嘛，小孩子才沒有隔夜仇。有時候氣生的莫名其妙，但總會在某個瞬間突然和好，一切過往煙消雲散。
    伊芙喜歡這份純粹。
    奇犽說要帶她們逛街，翌日三個人便去了這座城鎮最大的商業街，在一家又一家店中逛了起來。
    一通挑選後，亞路嘉站在落地鏡前，精美可愛的裝扮贏得很多路人讚歎。
    “好可愛的孩子。”
    “好帥氣！”
    “酷boy！”
    還有小男孩看見亞路嘉突然站住：“媽媽，我也想和他一樣好看！”
    有眼光！伊芙笑的合不攏嘴。
    在亞路嘉乖巧去換下一套衣服的時間裏，伊芙放言說：“我們亞路嘉就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小女孩！”
    奇犽也非常得意，亞路嘉被誇就像是他自己被誇一樣：“你也不差……小女孩？！你說誰是小女孩？”
    他瞪大了眼。
    “……亞路嘉？”奇犽這幅震驚的態度，也讓伊芙變得有些不確定起來。
    關於亞路嘉的性別，伊芙在和奇犽溝通後已經從善如流地接受了設定。
    亞路嘉的生理性別是毋庸置疑的男性。
    但是心理性別的確較為模糊。
    在最需要和外界接觸，自然而然產生性別意識的年紀裏，亞路嘉被揍敵客關在深深的地牢中。
    他喜歡玩偶，喜歡縫紉，喜歡和伊芙穿一樣的裙子，在家家酒中扮演的通常都是伊芙的孩子，喜歡蜷縮在她的懷裏。
    但他被伊芙叫“亞路嘉少爺”沒關係，被奇犽叫“妹妹”也沒事，似乎並不在乎性別。
    當然，無論亞路嘉的性別認知是什麽，伊芙都覺得他很可愛，這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
    但是奇犽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嗎？亞路嘉是男孩子啊！”奇犽一臉震驚。
    伊芙：“…………啊？”
    “不是奇犽說亞路嘉是妹妹嗎？”
    “哪有，亞路嘉從小到大都是如假包換的男孩子！你和他生活這麽久都沒看出來嗎？！”
    ……困惑。
    未知。
    像是遭遇了bug。
    伊芙清晰地記得奇犽說亞路嘉是妹妹時給自己帶來的震撼，奇犽之前，絕對不是這個說法。
    但他臉上篤定的神情與驚訝的情緒，一點也不作假。奇犽，好像真的認為亞路嘉是男孩子，心理生理上的男孩。
    伊芙用他當時的話反問他：“那你知道亞路嘉為什麽要穿裙子和長發嗎？”
    “亞路嘉是男孩子，穿裙子很正常…………咦？”奇犽好像也意識到什麽，思緒突然卡頓起來，他蹙起眉，抓住伊芙的肩膀，“好像是有什麽……”不對。
    話音未落，伊芙眼中奇犽困惑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他無比自然地接上之前的情緒，複述說：“亞路嘉是男孩，穿裙子很正常啊！”
    奇犽。
    好奇怪。
    那種像是遊戲數據卡頓後刷新的畫麵，絕對不是玩家的錯覺。
    【奇犽說亞路嘉是男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A、堅持說亞路嘉是女孩子。】
    【B、或許是記錯了吧，亞路嘉是男孩子。】
    “奇犽，你不對勁，亞路嘉明明就是——”
    忽然，伊芙聽到心髒的鼓點重重地回響在胸腔中。
    無名的壓力從四麵八方襲來，擠壓著身前的空氣，呼吸逐漸變得不暢起來。
    【[感知]判定中……】
    【你正在被注視】
    【你正在被注視】
    【你正在被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注視…】
    【[意誌]判定失敗】
    【[意誌]10】
    她抬起頭，不知何時開始，這一片似乎隻有她察覺到真實的世界，好像因為她的話語出現了裂痕，被突兀地按下了靜止鍵。
    世界寂靜無聲。
    結賬中的店員，挑選衣服的客人，櫥窗外經過的旅人，無數無數雙眼睛，都停住了動作，麵無表情地，向著她的方向齊刷刷看了過來。
    逆光下漆黑的眼睛仿佛有漩渦旋轉，木木地，定定地，盯著她。
    【[意誌]判定失敗】
    【[意誌]10】
    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是與直麵揍敵客的追殺相比，截然不同的可怖威壓。
    忽然，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試衣間的門“吱呀”一聲響動。
    輕快的嗓音緊跟著響起。
    “伊芙！”
    空氣仿佛恢複流動，緊迫性的威壓緩緩消失，伊芙得以抬頭看去。
    亞路嘉穿著伊芙挑選的歐式古典服飾，在她身前幾步停了下來，歪了歪頭，不確定地說，“怎麽了嗎？你剛剛和哥哥在聊什麽？”
    “……”
    他好像也隻是隨便一問，轉了一圈展示自己的新裝束，臉頰紅撲撲的，帶著微醺般的赧意。
    亞路嘉嘴角噙著柔和的笑意：
    “伊芙伊芙，我現在是你喜歡的樣子嗎？”
    他的眼眸裏，凝聚著同樣深邃的漩渦。
    他，和靜止的他們——一起，微笑著，期待地等待著她的回複。
    【[意誌]判定失敗】
    【[意誌]10】
    【亞路嘉喜歡你，想被你看做哥哥一樣的[男孩]。】
    *
    【記錄】【第■■次許願】
    【撒嬌強求前置已完成】
    【路易·佩倫許願：“啊、啊……別過來，我錯了！是、是，我說，請讓亞路嘉大人被伊芙小姐當做男孩看待！啊！！”（一臉驚懼，仿佛直麵了不可名狀的恐怖）】
    【認知修改中】
    【意識扭曲中】
    【世界意識已更正：“所有人都認為亞路嘉·揍敵客是[男孩]。”】
    【許願成功】
    ……太好了！
    終於找到方法了。
    既可以保留伊芙喜歡的樣子，又可以成為伊芙眼中的男孩。
    亞路嘉是不是天才？
    好期待，好忐忑。
    伊芙…………我現在是你喜歡的[男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