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95章 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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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粒熔鑄著真兵符的穀種埋下的第三夜,打穀場突然起了場濃霧。霧氣裏混著和歡穀的清香,濃得化不開,連月光都穿不透。守夜的老漢說,後半夜聽見地裏有“哢噠哢噠”的聲響,像有無數粒種子在同時破土,他舉著馬燈去看,隻見那埋種的地方,竟冒出株半尺高的稻禾,穗子是純金的,每粒穀都像小太陽,把周圍的霧染成了暖黃色。
    “邪門了!”老漢揉著眼睛往回跑,撞見早起挑水的柳氏。她跟著去看時,金穗已經長到齊腰高,穗粒上的西域縮影在霧中緩緩轉動——龜茲的樂師在穀粒裏彈著琵琶,於闐的玉匠正雕琢玉佛,疏勒的商人牽著駱駝走過,駝鈴的聲響竟從穀粒裏傳了出來,清脆得像貼在耳邊響。
    柳氏伸手去碰穗子,指尖剛觸到穀粒,那些縮影突然定格,金穗“唰”地矮了下去,變回普通和歡穀的模樣,隻是穗軸比尋常的粗,摸上去冰冰涼涼,像握著塊沒焐熱的金屬。“這是兵符在顯形。”她想起針娘信裏的話,從懷裏掏出個小巧的青銅羅盤,盤針不是指向南北,而是圍著金穗轉圈圈,針尖在盤麵上畫出個螺旋紋,正好與蛇形礦脈的走向重合。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蘇明軒帶著王院判趕來。王院判一見到那株穀禾就臉色發白,後退半步撞到了水桶,水灑在地上,竟順著土縫滲下去,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這下麵……是蛇形礦脈的支脈。”他聲音發顫,“我當年給薩滿當學徒時,聽老礦工說,礦脈深處有處泉眼,水是活的,能把金屬泡成穀種的模樣,也能把穀種煉成兵器。”
    正說著,金穗突然劇烈搖晃,穗粒裏的西域縮影開始扭曲,龜茲樂師的琵琶斷了弦,於闐玉佛裂了縫,疏勒商人的駱駝倒在地上。柳氏的羅盤針瘋狂轉動,最終指向地下三尺的地方。“泉眼在發怒。”她迅速從藥箱裏取出包東西,是用三十種和歡穀秸稈燒成的灰,“針娘說,若金穗異動,就用混著西域香料的秸稈灰鎮住它。”
    灰撒下去的瞬間,地麵震動了一下,泉眼的位置冒出串氣泡,水裏浮起片殘破的絲帛,上麵用回鶻文寫著:“金穗顯,兵戈止;泉眼枯,萬骨枯。”王院判認得這字,是蛇穴穀薩滿的手筆,“這是當年老薩滿立下的誓約,說若有天兵符化作金穗,西域就該罷戰歸農,否則泉眼幹涸,西域將顆粒無收。”
    蘇明軒讓人拿來鐵鍬,順著氣泡的位置往下挖。挖到丈許深,鐵鍬“當”地撞上硬物,清掉浮土,露出塊青石板,板上刻著條盤繞的蛇,蛇眼是兩顆紅寶石,正對著泉眼的位置。石板下傳來潺潺的水聲,帶著股奇異的甜腥味——那是礦脈泉水特有的氣味,混雜著金屬與穀種的氣息。
    “要掀開嗎?”挖土工握緊鐵鍬,手心全是汗。柳氏盯著金穗看,那些扭曲的縮影漸漸恢複正常,樂師重新彈起琵琶,玉匠補好了玉佛,駱駝站了起來,隻是商人的臉上多了道疤痕,像被穀芒劃了下。“該看的總要看見。”她蹲下身,用手指摳石板邊緣的縫隙,“針娘說,泉眼裏沉著麵鏡子,能照出每個人心裏的兵戈。”
    石板被撬開的刹那,一股白霧噴湧而出,裹著無數細小的光點,落地後竟長成了小小的和歡穀苗。泉眼不大,像口深井,水麵平得像鏡子,果然映出了眾人的影子——蘇明軒的影子裏,腰間別著枚穀穗形狀的令牌;王院判的影子手裏,捧著本沒有字的書;柳氏的影子旁,站著個穿薩滿服飾的女子,眉眼與針娘有七分像。
    “那是針娘!”王院判失聲叫道。影子裏的針娘朝柳氏笑了笑,遞過個陶罐,罐口飄出的霧氣凝成行字:“泉眼的水,要摻著金穗的露水澆田,西域的土地才肯長和歡穀。”
    金穗的頂端,果然凝結著顆碩大的露珠,折射著日光,像顆小珍珠。柳氏踮起腳摘下露珠,滴進泉眼裏。水麵蕩開漣漪,影子裏的針娘舉起陶罐,將水灑向四周,打穀場上的和歡穀堆突然“活”了過來,穀粒滾落在地,生根發芽,瞬間長出片齊膝高的稻禾,穗子全是金色的,與泉眼邊的金穗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蘇明軒望著成片的金穗田,“兵符不是用來調兵的,是用來播種的。”王院判的影子裏,那本無字書突然顯出字來,是他當年被迫寫下的製毒配方,此刻正被泉水泡得漸漸模糊,“看,你的罪被洗掉了。”
    王院判摸著自己的影子,老淚縱橫:“我就知道,針娘不會讓我一直背著這罪孽……”他突然想起什麽,往泉眼裏扔了塊東西,是從《毒經》續篇上撕下的最後一頁,上麵畫著抗生菌的培育圖,落水後立刻化了,水麵浮起層綠沫,被金穗的根須悄悄吸了進去。
    霧氣漸漸散去,金穗田的邊緣,冒出些西域特有的作物——龜茲的葡萄藤纏著和歡穀的秸稈,於闐的玉蘭花落在稻穗上,疏勒的駱駝馱著穀種,正往霧深處走。柳氏的影子裏,針娘的身影慢慢淡去,臨走前指了指泉眼深處。蘇明軒往水裏看,泉底沉著個東西,像麵青銅鏡,鏡麵刻著密密麻麻的穀穗,每穗的顆粒數都不一樣。
    “是西域諸國的田畝數。”柳氏數著鏡麵的穀穗,“每穗的顆粒,正好是該國能種植和歡穀的畝數。”她突然明白,針娘早就算好了一切——兵符化作金穗,泉眼提供水源,連各國能種多少穀都定好了,哪裏還有打仗的理由?
    挖土工突然喊起來:“穗子上的縮影動了!”眾人看去,金穗的穀粒裏,西域諸國的人都放下了兵器,拿起了鋤頭,樂師彈著琵琶伴奏,玉匠把玉料雕成了穀倉的模樣。王院判的影子裏,無字書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把鋤頭。
    蘇明軒彎腰從泉眼裏舀了瓢水,水接觸到空氣,竟變成了金色,澆在地上,立刻長出叢新苗。“該通知西域諸國了。”他看向柳氏,眼裏的笑意像泉眼的水波,“就說蛇穴穀的誓約應驗了,兵符長成了金穗,再想打仗,先問問地裏的和歡穀答不答應。”
    柳氏的影子裏,針娘留下的陶罐還在,她伸手去碰,影子突然轉身,往泉眼裏扔了顆穀種,水麵濺起的水花落在柳氏手背上,涼絲絲的。“我知道該怎麽說。”她掏出紙筆,筆尖飽蘸泉眼的水,在紙上寫下:“金穗已生,泉眼未枯,來歲秋收,共嚐新穀。”
    字跡落在紙上,竟慢慢滲了下去,像要鑽進地裏,順著泉眼的水脈,流遍西域的每片土地。打穀場上的金穗田隨風起伏,穗粒碰撞的聲響,像無數人在低聲應和:“好,好,好……”
    遠處的蛇形礦脈傳來陣輕微的震動,像是沉在地下的兵器正在鏽蝕,又像是新的根須正在穿透岩層。王院判扛著鋤頭,跟著挖土工去翻地了,他說要趕在雨季前,把泉眼周圍的土地全翻一遍,好種下金穗結出的新穀。
    柳氏摘下那株最早長出的金穗,穗軸上的金屬涼意漸漸褪去,變得溫潤,像塊貼身戴了多年的玉佩。她把金穗插進腰間的錦囊,抬頭時,看見蘇明軒正往馬車上裝穀種,那些穀種裏,混著幾顆泛著金光的,是金穗掉落的穀粒。
    “走吧。”蘇明軒朝她揚了揚馬鞭,“去告訴西域,該種地了。”
    馬車駛離打穀場時,柳氏回頭望了眼泉眼,水麵的鏡子裏,她的影子旁,針娘的影子又出現了,正彎腰往泉眼裏撒著什麽,細看竟是些細小的、帶著翅膀的穀種,像群金色的蝴蝶,要往西域的方向飛。
    原來所謂的兵戈,從來敵不過一顆想發芽的種子;所謂的盟約,不如一穗沉甸甸的穀粒實在。蛇形礦脈的深處,泉眼還在靜靜流淌,映著天,映著地,映著成片的金穗田,也映著那些放下兵器、拿起鋤頭的身影。
    這年的西域,沒有兵書,隻有農桑;沒有號角,隻有穀穗碰撞的聲響。而那株最早長出的金穗,被柳氏別在錦囊裏,隨著馬車的顛簸,輕輕敲擊著她的腰間,像在數著日子,等著秋收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