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張鴻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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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永平有個叫張鴻漸的書生,十八歲就已是郡裏有名的才子。當時盧龍縣的縣官趙某貪贓暴虐,老百姓被折騰得苦不堪言。有個範姓書生被他當堂杖打致死,同學們激憤於範生的冤屈,打算聯名向省級衙門告狀,求張鴻漸幫忙寫狀紙,還邀他一起參與。張鴻漸一口答應下來。他妻子方氏美麗又賢惠,聽說這事連忙勸道:“秀才做事,成事時人人搶功,敗事時立刻作鳥獸散。如今是勢力當道的世道,是非曲直哪能用理說清?你又沒什麽背景,萬一出了事,誰能幫你?”張鴻漸覺得妻子說得在理,便後悔了,委婉推辭了同學們的邀約,隻幫著寫了狀紙就抽身了。
誰知道狀紙遞上去後,上級衙門含糊其辭沒個準話。趙某卻用重金賄賂了大官,反咬學生們結黨鬧事,將他們全部抓捕,又追查寫狀紙的“刀筆吏”。張鴻漸嚇得趕緊逃亡,一路跑到陝西鳳翔地界時,盤纏全花光了。眼看天快黑了,他在曠野裏轉來轉去,正發愁沒地方落腳,忽然看見一個小村子,連忙趕過去。碰巧一位老婦人正準備關門,見了他便問來意,張鴻漸如實相告。老婦人說:“吃喝睡都是小事,隻是家裏沒個男人,留外客多有不便。”張鴻漸說:“我不敢奢求太多,隻要能在門裏借宿一晚,避開虎狼就行。”老婦人這才讓他進門,關了門後,遞給他一領草席,叮囑道:“我可憐你沒處去,才偷偷留你,天沒亮就得走,不然我家小娘子知道了要怪罪的。”
老婦人走後,張鴻漸靠牆打盹。忽然見燈籠光晃悠悠照過來,隻見老婦人領著一位女郎出來。張鴻漸慌忙躲到暗處,偷偷一看,竟是個二十來歲的美貌女子。走到門口,女郎看見地上的草席,便質問老婦人,老婦人隻好如實說了。女郎怒道:“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麽能隨便收留陌生人!”接著就問:“那人在哪兒?”張鴻漸嚇得趕緊出來,趴在台階下。女郎仔細盤問了他的籍貫宗族,臉色才緩和些,說:“幸好是個風雅讀書人,不妨留下。但老媽媽竟不通報一聲,這般草率,哪是待客之道!”隨即命老婦人引客人進房。不一會兒,擺上酒菜,樣樣精致潔淨;接著又在床上鋪了華麗的錦被。
張鴻漸心裏十分感激,私下問老婦人這家姓氏。老婦人說:“我家姓施,老爺太太都去世了,隻留下三個女兒。剛才你見到的,是大姑娘舜華。”老婦人走後,張鴻漸看見桌上有《南華經》的注釋,便拿起來靠在枕頭上翻閱。忽然舜華推門進來,張鴻漸慌忙放下書卷,找帽子鞋子想起身。舜華直接到床邊按住他說:“不用不用!”接著挨著床邊坐下,略帶羞澀地說:“我看你是風流才子,想把終身托付給你,這才犯了男女獨處的忌諱。你不會嫌棄我吧?”張鴻漸驚慌得不知如何回答,隻說:“不騙你,我家裏其實已經有妻子了。”舜華笑道:“這也見得你誠實,不過也沒關係。你若不嫌棄,明天我就請媒人來說合。”說完正要走,張鴻漸探身拉住她,舜華便留了下來。
天沒亮舜華就起身,拿金子送給張鴻漸,說:“你拿著當日常用度,傍晚再來,怕被旁人看見。”張鴻漸照她的話做,早出晚歸,這樣過了半年。一天他回來得早,到了地方卻發現村舍全沒了,大驚失色。正徘徊時,聽見老婦人說:“怎麽來得這麽早!”一轉頭,院落又恢複原樣,自己竟已在屋裏,更是驚異。舜華從內室出來,笑道:“你懷疑我嗎?實不相瞞,我是狐仙,和你早有前世緣分。你若覺得害怕,現在就可以告別。”張鴻漸貪戀她的美貌,也就安心住下了。
夜裏張鴻漸對舜華說:“你既是仙人,想必能瞬間飛越千裏。我離家三年,心裏一直掛念妻子兒女,能帶我回去一趟嗎?”舜華聽了有點不高興,說:“我自認對你的感情已是深厚,你卻一心想著家裏,看來咱們相處的這些甜蜜,都是假的!”張鴻漸道歉說:“你怎麽說這話呢?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義’,以後我想念你時,也會像今天想念她一樣。要是得了新歡就忘了舊人,你又怎麽會看上我呢?”舜華這才笑道:“我有點小心眼:希望你別忘記我,卻希望你忘記別人。不過你想暫時回家,這有什麽難的?你家近在眼前呢!”說完拉著他的衣袖出門。張鴻漸見路上一片昏暗,猶豫著不敢走。舜華拽著他快步前行,沒過多久說:“到了!你回去吧,我暫且離開。”張鴻漸停步仔細辨認,果然看到自家門口。他翻牆進去,見屋裏燈還亮著,湊近用兩根手指敲了敲門。屋裏問是誰,張鴻漸如實說了來意。門內有人舉著蠟燭開門,正是妻子方氏!兩人又驚又喜,拉手進了內室。張鴻漸看見床上睡著的兒子,感慨道:“我走時孩子才到膝蓋高,如今都長這麽大了!”夫妻倆相依相偎,恍如做夢一般。
張鴻漸說起逃亡經曆,問到當年的官司,才知道同學們有的死在監獄裏,有的被流放遠方,越發佩服妻子當年的遠見。方氏剛撲進他懷裏,忽然說:“你有了好伴侶,想必早忘了孤枕上流淚的人吧?”張鴻漸說:“不想念,我怎麽會回來?我和她雖說感情好,但終究不是同類,隻是她的恩義難忘罷了。”方氏說:“你當我是誰?”張鴻漸仔細一看,竟然不是方氏,而是舜華!他伸手摸孩子,床上躺著的不過是個竹製的“竹夫人”夏日納涼的竹枕)。他羞愧得說不出話。舜華說:“你的心思我明白了!按說該從此斷絕往來,幸好你沒忘恩義,勉強可以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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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三天,舜華忽然說:“我想一味癡情戀著人,終究沒什麽意思。你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如今我正要去都城,順路可以帶你一起走。”她從床頭取來竹夫人,讓張鴻漸和她一起跨上去,叮囑他閉上雙眼。張鴻漸隻覺離地不高,耳邊風聲颼颼。過了一會兒,落地了。舜華說:“從此告別吧。”張鴻漸剛要叮囑什麽,舜華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悵然站立片刻,聽見村裏狗叫,在蒼茫夜色中看見樹木房屋,都是家鄉的景物,便順著路往家走。
他再次翻牆敲門,情形和上次一模一樣。方氏驚覺起身,不敢相信丈夫真的回來,反複追問確認後,才挑燈嗚咽著出來。兩人相見,抱頭痛哭。張鴻漸還懷疑是舜華在變魔術戲弄他,又看見床上睡著一個孩子,和昨夜一樣,便笑著說:“又把竹夫人帶回來了?”方氏聽不懂,變色道:“我盼你盼得度日如年,枕頭上的淚痕還在呢。剛見麵就沒有一點悲戀之情,你到底有沒有心!”張鴻漸見她情真意切,才握住她的手臂抽泣,把前後經曆詳細說了一遍。
夫妻倆正感慨著,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問是誰卻沒人應。原來村裏有個惡少,早就盯著方氏的美貌,這天夜裏從別村回來,遠遠看見有人翻牆進院,以為是來偷情的,就悄悄尾隨進來。這惡少本來不太認識張鴻漸,隻是趴在窗外偷聽。等方氏急著問是誰,惡少就大聲喊:“屋裏是誰?”方氏不想說實話:“沒人!”惡少嚷道:“我都聽半天了,就是來抓奸的!”方氏沒辦法,隻好如實說了。惡少趁機威脅:“張鴻漸的案子還沒了結呢,就算他回家,也該捆去官府!”方氏苦苦哀求,惡少卻越說越下流,步步逼近。
張鴻漸怒火攻心,抄起刀就衝出去,一刀劈在惡少腦袋上。惡少倒地還在慘叫,張鴻漸又連砍幾刀,當場把他砍死了。方氏哭道:“事到如今,罪名更重了!你趕緊逃,我來頂罪!”張鴻漸說:“大丈夫要死就死,怎能讓妻子孩子受累換自己活命?你別擔心,隻要讓孩子不丟了讀書的根,我死也瞑目。”天亮後,張鴻漸主動去縣衙自首。趙知縣因為他是上麵督辦案件裏的人,暫時從輕發落,不久就把他從郡裏押解到京城,一路上戴著刑具吃盡苦頭。
途中,忽然有個女子騎馬經過,旁邊有個老婦人牽馬——竟是舜華!張鴻漸喊住老婦人,眼淚奪眶而出。舜華撥轉馬頭,抬手掀開麵紗,驚訝道:“表兄,怎麽落到這地步?”張鴻漸簡單說了經過。舜華說:“按你平時對我的態度,我本該掉頭就走;但實在不忍心。我家不遠,就請公差一起去坐坐,也能幫你湊點盤纏。”
走了兩三裏,隻見一個山村,樓閣整齊氣派。舜華下馬進門,讓老婦人開門請公差和張鴻漸進去。很快擺上豐盛的酒菜,像是早就準備好的。舜華又讓老婦人出來傳話:“家裏碰巧沒男人,張官人就多勸兩位公差喝幾杯,前路還得仰仗他們呢。我派人去湊幾十兩銀子,給官人作路費,順便酬謝兩位貴客,錢還沒到呢。”兩個公差暗自高興,放開酒量猛喝,不再提趕路的事。
眼看天快黑,兩個公差直接醉倒了。舜華出來,用手指輕輕一劃刑具,枷鎖立刻脫落;拉著張鴻漸共騎一匹馬,那馬跑得像龍一樣快。
沒過多久,舜華催他下馬,說:“你就到這兒吧。我和妹妹約了去青海,為了你已經耽擱了一陣,她們該等急了。”張鴻漸問:“以後什麽時候能再見?”舜華不答話;再追問,直接把他推下馬背,自己騎馬走了。天亮後,張鴻漸打聽地方,才知道到了太原。他便在郡裏租了房子,化名“宮子遷”,靠教書謀生。這樣過了十年,打聽到官府追捕的風聲漸漸鬆了,才又猶豫著往東邊老家走。
快到家門口時,他不敢直接進去,等到深夜才靠近。可到了門前,發現牆砌得又高又結實,再也翻不過去了,隻好用鞭子敲門。敲了很久,妻子才出來問是誰。張鴻漸低聲說了自己身份,方氏喜極而泣,趕緊把他拉進門,故意大聲嗬斥道:“在京都缺銀兩用,就該早點回來,怎麽半夜才讓你跑回來?”進了屋,夫妻倆互訴衷腸,才知道當年那兩個押解的公差自那次醉酒後就逃了,一直沒回來。
說話間,簾外有個少婦頻繁往來,張鴻漸問是誰,方氏說:“是兒媳婦。”又問:“兒子呢?”方氏答:“去郡裏參加科舉考試還沒回來。”張鴻漸流淚說:“我流離失所這些年,兒子竟已長大成人,沒想到還能延續讀書人的香火,你真是操碎了心啊!”話沒說完,兒媳婦已經溫好酒、做好飯,滿滿擺了一桌子。張鴻漸欣慰得超乎想象。
在家住了幾天,他一直躲在房裏,生怕被人認出來。一天夜裏,兩人剛睡下,忽然聽見外麵人聲鼎沸,砸門砸得很凶。夫妻倆大驚,慌忙起身。聽見外麵有人說:“有後門嗎?”兩人更害怕了,方氏急忙用門板當梯子,幫張鴻漸連夜翻牆逃了出去,然後才去開門問緣由——原來是來報喜的,說家裏有人中了科舉新貴。方氏大喜過望,又深深後悔張鴻漸逃得太快,已經追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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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鴻漸這一夜穿過荒草荊棘,慌不擇路;天亮時,累得幾乎要垮掉。本來想往西走,問了路人,才知道離進京的大路不遠了。他走進一個村子,想當掉衣服換點吃的。忽見一戶高門大院,牆上貼著報喜的紅條,湊近一看,知道這家姓許,剛出了個孝廉舉人)。不一會兒,一位老翁從裏麵出來,張鴻漸趕忙作揖,如實說了自己旅途困頓的情況。老翁見他儀表堂堂,談吐文雅,知道不是騙吃騙喝的人,便請他進門款待。接著問他要去哪兒,張鴻漸謊稱:“我原本在京城教書,回鄉路上遇到了強盜。”老翁便留他在家,輔導自己的小兒子讀書。
張鴻漸隨便問了問許家的家庭背景,才知道老翁是退職的京官京堂);那位孝廉,是他的侄子。過了一個多月,孝廉和一位同榜舉人回來,說對方是永平府姓張的,十八九歲的少年。張鴻漸見對方籍貫、姓氏都和自己一樣,心裏暗猜可能是自己的兒子;但老家姓張的人很多,便暫時沒吭聲。
晚上孝廉收拾行李,拿出科舉名錄齒錄),張鴻漸趕緊借來看,果然是兒子的名字!他忍不住流下淚來。大家驚訝地問他怎麽了,他指著名錄說:“張鴻漸,就是我啊!”接著詳細說了當年逃亡的緣由。孝廉張鴻漸的兒子)抱著父親大哭。許家叔侄連忙勸慰,一家人才轉悲為喜。許老翁當即備了金銀綢緞,附上書信給官府,張鴻漸父子這才一同返鄉。
再說方氏自從上次報喜後,天天為張鴻漸的下落不明而悲傷;忽然聽說孝廉兒子)回來,想起丈夫仍在逃亡,更是傷心。沒過多久,父子倆一起進門,方氏驚得像看見天上掉下來的人,問清緣由後,全家又是悲又是喜。當年被張鴻漸殺死的惡少父親,見張家如今兒子顯貴,再也不敢動報複的念頭。張鴻漸反而對他更加禮遇,還說起當年的事,惡少父親又感動又慚愧,兩家從此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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