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桓侯、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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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侯
    荊州有個叫彭好士的,在朋友家喝完酒往回走。下馬撒尿時,馬在路邊啃草。路邊有一叢細草,毛茸茸的挺可愛,剛開出黃花,鮮豔得晃眼,馬已經吃掉大半。彭好士拔下剩下的草莖,聞著有股奇特的香味,就揣進懷裏。他翻身上馬繼續走。
    這馬突然跑得飛快,風馳電掣的,彭好士覺得挺痛快,也沒算回家的路,由著馬隨便跑。忽然看見夕陽快落山了,才想調轉馬頭。可放眼望去全是亂山疊嶂,根本不知道這是哪兒。這時來了個穿青衣的人,見馬正噴著響鼻嘶叫,就幫他拉住馬嚼子,說:“天快黑了,我家主人請您去歇腳。”彭好士問:“這是哪兒啊?”青衣人說:“閬中。”彭好士嚇了一跳,因為半天工夫居然跑了一千多裏地!他又問:“你家主人是誰?”青衣人說:“到了就知道了。”彭好士再問:“在哪兒?”青衣人說:“不遠,就在跟前。”說完就替他牽馬快走,人馬跑得像飛一樣。
    翻過一個山頭,看見半山上屋宇層層疊疊,還夾雜著屏風帷幔,遠遠看見一群穿官服的人,好像在等著什麽。彭好士到了就下馬,眾人對他拱手行禮,態度恭敬。不一會兒主人出來了,看模樣十分威嚴勇猛,戴的頭巾穿的衣服都跟人間不一樣。他朝客人拱手說:“今天來的客人裏,數彭先生你最遠了。”接著就作揖請彭好士先走。彭好士客氣推辭,不肯先走。主人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前拽。彭好士覺得被抓的地方像戴了枷鎖一樣,疼得胳膊都要斷了,不敢再爭,隻好往前走。後麵的客人也互相推讓,但主人要麽推要麽拉,客人都疼得呻吟著差點摔倒,好像受不了,隻能全聽主人的安排。
    到了大堂,裏麵陳設華麗得晃眼,兩人一桌酒席。彭好士悄悄問旁邊的人:“主人到底是誰啊?”那人回答:“這是張桓侯啊。”彭好士嚇了一跳,嚇得連咳嗽都不敢了。滿座人都靜悄悄的。酒過幾巡,張桓侯說:“年年都麻煩親戚朋友,簡單擺點薄酒,表表心意。今天有遠方貴客光臨,也是難得的緣分。我有個不情之請,要是您多少有點舍不得,我也不勉強。”彭好士起身問:“您想要什麽?”張桓侯說:“您那匹馬已經有了仙骨,不是人間能駕馭的了。我想買下來換您的馬,怎麽樣?”彭好士說:“直接獻給您就行,哪能換呢。”張桓侯說:“我會回贈您一匹好馬,再賜您一萬兩銀子。”彭好士離開座位跪下感謝,張桓侯讓人把他扶了起來。
    不一會兒,酒菜嘩啦啦擺了一桌子。太陽落山後,仆人點上蠟燭。客人紛紛起身告辭,彭好士也準備走。張桓侯問他:“您從大老遠來,現在上哪兒去?”彭好士指著同席的一個人說:“我已經求這位先生當我的落腳主人啦。”張桓侯就用大酒杯給每位客人敬酒,又對彭好士說:“你懷裏揣的香草,新鮮的能讓人成仙,幹枯的能點石成金。你有七根莖,正好能換一萬兩金子。”說完就讓童子拿出點金的方子交給彭好士。彭好士又磕頭道謝。
    張桓侯接著說:“明天帶您去馬市,您在馬群裏隨便挑好的,不用跟人講價,我來付錢。”他又對其他客人說:“遠客回家,大家多少湊點路費吧。”眾人都點頭答應。酒喝完後,大家謝過桓侯出門。
    路上彭好士才問同席那人的名字,對方說叫劉子翬。一行人走了二三裏地,翻過山嶺就看見村莊。其他客人陪著彭好士一起到劉先生家,這才各自說起剛才的怪事。原來這村子每年都在桓侯廟辦祭祀活動,殺豬宰羊請戲班子,是老規矩了,劉先生是牽頭操辦的人。三天前剛辦完祭祀,當天中午,村裏每家都有一個人被邀請上山。問邀請的人去哪兒,對方說得迷迷糊糊,但催得特別急。大家過山後看見亭台房舍,都覺得又驚又疑。快到門口時,使者才說實話,眾人雖害怕也不敢退回去。使者當時說:“先在這兒聚聚,有個遠客馬上就到。”說的就是彭好士。
    大家七嘴八舌說完,都覺得太離奇。剛才被桓侯拽過胳膊的人,現在胳膊還疼呢,脫了衣服拿蠟燭一照,皮肉都是青黑色的。彭好士一看自己胳膊,也是這樣。客人散後,劉先生馬上拿被子鋪好請他睡覺。
    第二天,村裏各家搶著請彭好士去做客,還陪他去馬市挑馬。十多天看了幾十匹馬,都沒遇上好的,彭好士想著隨便挑一匹算了。又一次去馬市,看見一匹馬骨架看起來不錯,騎上去一試,跑得又快又穩,簡直神了。他直接騎著馬回村等賣主,可再去市場找,賣馬的人已經走了。於是彭好士跟村裏人告別準備回家,大家都送他金銀當路費,這才啟程。這匹馬一天能跑五百裏。
    他到家跟人說這趟奇遇,沒人信,直到他從兜裏掏出四川特產,大家才覺得稀奇。懷裏的香草早就幹枯了,正好七根莖,按方子一點,家裏立刻暴富。後來他專門去當初那個地方,單獨給桓侯廟辦了三天戲班子祭祀,這才回來。
    蒲鬆齡說:“看桓侯擺酒請客,才信武夷山幔亭峰的神仙宴會不是編的。但主人請客時拽得客人胳膊差點折斷,當年的勇猛勁兒可想而知。”吳木欣還講過個事:“有個姓李的,門牙齙出來超過手指長。有天參加宴會,倆客人為座位主次爭得厲害,一個使勁往前拽,一個拚命往後躲。拽的時候用力太猛,胳膊肘脫臼了,正好李生站在後麵,手肘撞在他嘴上,兩顆門牙當場掉了,血嘩嘩流。眾人嚇傻了,那倆人才不爭了。”這事跟桓侯拽人胳膊的事一樣,都成了笑話。
    粉蝶
    陽曰旦是瓊州的讀書人。有次從外地回家,坐船在海上走。突然刮起颶風,船眼看要翻,忽然漂來一條空船,他趕緊跳上去。回頭一看,原來坐的船已經沉了。風越刮越猛,他昏昏沉沉隨船漂著。沒過多久風停了,睜眼一看,眼前是個島嶼,房舍連成一片。他把船劃到岸邊,徑直走到村口。村裏靜悄悄的,他坐了半天,連雞狗叫都聽不見。
    看見一扇朝北的門,門前鬆竹掩映。當時已是初冬,牆裏不知什麽花,滿樹都是花苞,看著特別喜歡,就慢慢走了進去。遠遠聽見琴聲,剛停下腳步,一個十四五歲的婢女從裏麵出來,模樣俊俏亮麗,看見他扭頭就往回跑。不一會兒琴聲停了,一個少年走出來,驚訝地問他從哪兒來。陽曰旦把遇風的事說了,少年又問他籍貫宗族,他也如實回答。
    少年一聽高興了:“我是你親戚啊!”說著作揖請他進院。院裏的房子精致漂亮,又聽見了琴聲。進了屋,見一個少婦端坐彈琴,剛調好琴弦,十八九歲的樣子,容貌光彩照人。她看見有客人進來,推開琴想走,少年攔住她說:“別躲,這是你家親戚。”接著跟她講陽曰旦的來曆。
    少婦說:“原來是我侄子。”又問他:“祖母身體還硬朗嗎?父母多大年紀了?”陽曰旦說:“父母四十多歲,都好好的,就是祖母六十歲了,得了重病,走路都得人扶。侄子實在不記得姑姑是哪一房的,還請說清楚,我好回家告訴家人。”少婦說:“路途太遠,早斷了音訊。你回去跟你爹說‘十姑問好了’,他就知道了。”
    陽曰旦問:“姑丈是哪家人?”少年說:“我姓晏,住在這海島上。這兒叫神仙島,離瓊州三千裏,我也剛搬來沒多久。”十姑轉身進裏屋,讓婢女端來酒菜。菜蔬新鮮香甜,也不知道是什麽名字。吃完飯後,晏少年帶他四處看,見園裏桃杏都含著花苞,陽曰旦覺得奇怪。晏少年說:“這兒夏天不熱冬天不冷,花開一整年不斷。”
    陽曰旦高興地說:“這就是仙境啊!我回去告訴父母,搬來跟你們做鄰居。”晏少年隻是笑了笑。回到屋點上蠟燭,見琴放在桌上,陽曰旦請他彈一曲。晏少年就撥弄琴弦彈了起來。
    十姑從裏屋出來,晏少年說:“來,來!你給侄子彈一曲。”十姑坐下問他:“侄子想聽什麽曲子?”陽曰旦說:“我從沒學過琴譜,真沒什麽特別想聽的。”十姑說:“隨便說個題目,都能譜成曲子。”陽曰旦笑著說:“海風刮船的事,能譜個曲子嗎?”十姑說:“行。”隨即撥動琴弦,好像早就有譜子似的,旋律激昂奔騰;靜心一聽,就像自己還在船上,被颶風顛得七上八下。陽曰旦聽得驚歎不已,問:“這曲子能學嗎?”
    十姑把琴遞給他,讓他試著撥弄,說:“你學得會。想學什麽?”陽曰旦說:“剛才彈的‘颶風曲’,不知道得學多少天?先把曲譜記下來,我好念叨著學。”十姑說:“這曲子沒譜子,是我憑感覺彈的。”就另拿一把琴,演示指法讓他模仿。陽曰旦練到後半夜,總算把調子摸個大概,夫妻倆這才離開。
    他盯著琴弦專心練習,對著燭光自己彈奏,練著練著突然悟到竅門,高興得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抬頭,看見那個婢女站在燈底下,驚訝地問:“你怎麽還沒走?”婢女笑著說:“十姑讓我等您睡了,幫忙關門挪燈呢。”陽曰旦仔細一看,婢女眼睛像秋水一樣清亮,模樣嬌媚得不行,心裏頓時動了念頭,試探著撩撥她。婢女低頭笑了笑,他更忍不住了,起身就去摟她脖子。
    婢女說:“別這樣!都四更天了,主人快起了。要是你我有意,明晚再說。”兩人正親熱呢,忽然聽見晏少年喊:“粉蝶!”婢女臉色一變:“糟了!”急忙跑開了。陽曰旦偷偷去聽,隻聽晏少年說:“我就說這丫頭塵緣沒斷,你偏要留下她。現在出事了吧?該抽三百鞭子!”十姑說:“她動了這心思,就不能再使喚了,不如送給侄子吧。”
    陽曰旦又羞又怕,回屋吹了燈躺下。第二天早上,有個童子來伺候洗漱,再也沒看見粉蝶。他心裏七上八下,怕被趕走。沒過多久,晏少年和十姑一起來了,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直接考他琴藝。陽曰旦彈了一遍學的曲子。
    十姑說:“雖說還沒彈到出神入化,可也掌握了八九分,練熟了能到妙境。”陽曰旦又求他們再教別的曲子。晏少年就教他“天女謫降”的曲子,這指法繞來繞去不好學,他練了三天才勉強彈下來。晏少年說:“基本要領都教給你了,往後就靠多練了。精通這兩支曲子,彈琴就沒難住你的調兒了。”
    陽曰旦開始想家,跟十姑說:“我在這兒受您照顧挺快活,可家裏人肯定惦記我。這兒離老家三千裏,啥時候能回去啊?”十姑說:“這不難。你原來那條船還在,我送你一陣風就行。你沒成家,我已經把粉蝶派給你了。”說完送他一張琴,又給了些藥,說:“回家給祖母吃,不光能治病,還能延年益壽。”接著把他送到海邊,扶他上船。
    陽曰旦找船槳,十姑說:“不用那東西。”說著解下裙子當船帆,係在桅杆上。他擔心迷路,十姑說:“別愁,聽著帆響走就行。”係好裙子,他下船,心裏正難受想拜別,南風突然刮起來,船一下子漂出老遠。他看船裏有幹糧,可隻夠吃一天,心裏嫌他們小氣。餓了也不敢多吃,生怕吃完了,隻啃了一塊胡餅,結果發現裏裏外外都香甜。剩下六七塊他當寶貝收著,沒想到吃完一塊就不餓了。
    眼看太陽要落山,他正後悔沒要燈油蠟燭,轉眼就看見人煙了。仔細一看,竟然是瓊州老家!他高興壞了。沒多久船靠了岸,他解下裙子包著餅往家跑。一進門全家都驚得合不攏嘴——原來他離家已經十六年了,這才知道他遇上了神仙。
    當時祖母病得更重了,他拿出藥喂下去,多年的老毛病立刻好了。家裏人追問怎麽回事,他就講了在神仙島的事。祖母流著淚說:“那是你十姑啊!”原來老太太有個小女兒叫十娘,天生美貌,許配給姓晏的。女婿十六歲進了山沒回來,十娘等到二十多歲,忽然無病無痛就“死”了,已經下葬三十多年。聽了陽曰旦的話,大家都懷疑她沒死。拿出他帶回來的裙子,正是十娘在家時常穿的那條!
    他們分著吃胡餅,一人吃一塊整天不餓,還倍兒有精神。老太太下令挖開十娘的墳,發現棺材是空的!陽曰旦原本聘了吳家姑娘,沒等娶他就走了,人家後來改嫁了。大家都信了十娘的話,等著粉蝶來;等了一年多沒音訊,才打算另說親事。
    臨邑有個錢秀才,女兒叫荷生,美貌遠近聞名。十六歲還沒嫁,訂過三次親,女婿都先死了。後來媒人說和,選了吉日成親。荷生一進門,漂亮得沒人能比,陽曰旦一看,竟然是粉蝶!他驚訝地問以前的事,姑娘卻一臉茫然啥都不知道——原來她被趕走那天,就是荷生出生的日子。往後每當陽曰旦彈“天女謫降”的曲子,荷生就托著下巴凝神細想,好像想起了什麽。
    蒲鬆齡說:“看陽曰旦在神仙島的經曆,才信這世上真有跨越生死的緣分。十娘用裙子當帆送他回家,這法術比刻舟求劍可神奇多了!粉蝶轉世後聽琴發呆,就像喝了孟婆湯的人忽然觸到前世的弦。可見情這東西,連生死輪回都攔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