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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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正濃,夜幕如濃稠的墨汁。
    畫舫剛離開西荒的邊界,正在巡邏的護院轉頭一看,忽然愣住,眼瞳驟縮。
    “……那是什麽東西?”
    同行的人跟著抬頭。
    一道巨大的陣法緩緩從天空流淌而下,仿佛無邊無際的帷幕,將他們剛剛離開的西荒之地牢牢封鎖。
    究竟是什麽東西,才需要如此嚴密的封印來囚禁?
    月色之下,一隻飛鳥悄無聲息地落在最高的樓閣上。
    拍打了兩下翅膀,化作一封信。
    管事讀完了這信,隨即將信紙投入火中,看著它化為灰燼。
    隨後步入內室,彎腰在舫主身側耳語。
    密探傳信,西荒最古老的世家滄瀾一族,竟在一夜之間遭受了滅頂之災,九宮十八峰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血流成河。
    畫舫上滄瀾少夫人的死,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提起。
    管事問,“那之前真火燒了下人房的事,還繼續查嗎?”
    舫主不言,擺擺手讓人下去。
    極樂舫不願惹事上身,這種時候撇得越幹淨越好。
    可無人知曉,這夜的畫舫上究竟帶走了何等危險的東西。
    另一邊。
    唐玉箋看著對麵前的兩碟食物毫無興趣的少年,急切地說,“你快吃吧,多吃點補補身體。”
    “這是什麽?”長離伸出手指,捏住一點紅殼,眼神古怪。
    “醉蟹鉗。”唐玉箋回答。
    長離盯著螃蟹看。
    他的手很白,纖細修長,骨節分明。
    捏著螃蟹腿的樣子既矜持又有些古怪,像什麽大戶人家的貴公子。
    唐玉箋舔了下嘴唇,“別光看了,快吃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長離微微蹙眉,離近了。
    猶豫再三,啟唇,連外殼一起咬了下去。
    唐玉箋急忙伸手去捏他的嘴,氣急敗壞,“你怎麽連殼都吃了?”
    掰開少年的嘴,發現他已經咽了下去,唐玉箋愣住了,滿腦子懷疑人生,“殼不能吃啊?你嗓子不痛嗎?”
    長離閉上嘴,唇瓣上殘留著她指腹的觸感。她沒有意識到他們此刻離得很近,呼吸都交纏在一起。
    “為什麽不能吃?”他慢聲問。
    唐玉箋震驚又疑惑。
    “你沒有吃過螃蟹嗎?”
    少年搖頭,“沒有。”
    唐玉箋心想,確實有些人不喜歡吃螃蟹。
    她從少年手中拿過那隻已經少了一塊的螃蟹,然後把另外兩盤食物推到他麵前,“算了,你先吃這些吧,我來幫你剝螃蟹。”
    今天春玉樓的花魁心神不寧,一盤金絲玉露隻是淺嚐輒止,連同旁邊精致的羹湯更是連一口都沒動過。
    唐玉箋見狀,欣然將這些沒怎麽動過的食碟帶了回來。
    喂爐鼎。
    拆完一隻蟹腿,她回頭,又一次受到衝擊。
    “怎麽不用勺子?你以前喝湯都用手抓啊?”
    少年手指染上了油花,潤潤的,指尖泛著紅。
    他微一側眸,看著唐玉箋,“以前沒有人給我吃東西。”
    唐玉箋愣住,手裏的螃蟹也“啪嗒”一聲掉了下來。
    想起了前世在路邊吃燒烤時,那些等待投喂卻又有點怕人的流浪狗。
    眼中的驚訝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非常奇異的表情。
    她語氣都變小心了,“你家人呢?不給你吃飯嗎?”
    少年搖頭。
    “沒有家人。”
    “那你媽媽……啊不,你母親呢?”
    “我沒有母親。”
    “……”唐玉箋沒想到他的身世竟然這麽可憐。
    他不會用筷子,也不知道湯要用勺子喝。
    好可憐。
    該不會是從什麽大戶人家泡出來的爐鼎吧?
    她旁敲側擊,“之前那些欺負你的雜役說,你是一個女妖帶上來的?”
    少年輕描淡寫,“她追殺我至此。”
    “……”
    唐玉箋慢慢地用手捂住了嘴。
    “她為什麽追殺你?”
    “見我出逃受傷,想用我的血肉修煉。”
    原來他真的是從哪裏跑出來的。
    唐玉箋微微張嘴。
    竟然猜對了。
    她真該死啊,問的都是什麽傷人的東西。
    少年一直盯著唐玉箋,將她的一連串表情變化收歸眼底,見她先是一臉憐憫和懊悔,半晌後不知從哪又掏出了兩隻完整的螃蟹,臉上掠過一抹不舍,很快又變得堅定了幾分。
    手指靈巧地剝開螃蟹,隨後側過臉,眼中帶著些許濕潤,柔聲告訴他,“吃螃蟹要這樣,殼不能吃。”
    少年垂眼看她。
    他問,“你以前也給他剝過嗎?”
    “誰啊?”
    桌子上擺著一小碟淡黃色的糕點,和一盅湯。
    少年看著小小的木桌上擺著的東西。
    忽然彎了眼睛,語焉不詳,“比他的多。”
    “什麽?”
    少年沒有繼續說。
    唐玉箋把那塊白白嫩嫩的蟹腿肉送到他嘴邊,比他還殷切,“快,張嘴。”再不吃她就要忍不住了。
    蟹肉剝得幹淨,上麵沒有一絲雜質,懸在他的唇旁。
    長離垂眸看著,琉璃般的眼珠輕輕動了動。
    見他遲遲不張嘴,唐玉箋直接抵著他的唇縫將蟹肉塞了進去。
    纖細的指尖幾乎陷進少年嘴裏,甚至不經意間碰到他的牙齒。
    長離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一下,緩慢握緊。
    唐玉箋一無所知,嘴巴裏念念有詞,“好可憐,你一定沒吃過這種好東西吧?”
    她收回手,沒有留意到指尖那一點晶瑩濕潤的水痕,把勺子放進瓷碗裏,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響,“這碗金絲玉露樓裏的紅牌一口沒碰過呢,我專門給你拿回來的。”
    長離這時候才知道這是人吃剩下的,被她端了回來。
    眸色原本沉下去,可對上那雙亮晶晶的,透著淡紅的眼,他沉默了一下,張嘴,由她興致勃勃地將一勺羹湯喂了下去。
    桌子窄小,燭火暗淡,白發紅顏的姑娘坐在他身側,帶著點濕潤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吃東西。
    她像是很喜歡喂他,一勺接著一勺,樂此不疲。
    很奇怪,長離嫌棄這東西,也並不需要進食,明明這些凡物對他來說並無益處。
    但好像拒絕不了她的視線。
    吃了兩口,嚐不出味道,可看著旁邊全神貫注看著他吃東西的紙妖,長離眼中帶上了點自己沒有察覺的暖意。
    有燈芯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影子跟著搖晃,暖黃的火光中,兩個人的影子幾乎融在一起。
    喂他喝完小半碗羹湯,唐玉箋又用筷子夾起素卷。
    長離停頓了一下,看到唐玉箋一副很想吃的樣子,他突然伸出手,遮住了她那雙紅潤潤的眼睛。
    握住她的手腕,將木筷夾住的素卷慢慢送到她的嘴邊。
    “想吃嗎?”
    耳邊傳來誘人的聲音,唐玉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已經自動張開。
    一口咬住了送到嘴邊的‘食物’。
    她為什麽要吃那個呢?
    她想吃的是爐鼎。
    柔軟的嘴唇覆在少年手指上,牙齒輕輕咬住他的指腹,長離的眼神瞬時變得複雜。
    別人都害怕他。
    供奉他的人甚至都不敢進入地宮,生怕他會扭斷他們的脖子。
    取血更是謹慎,用禁術逼迫他涅槃,在最虛弱時用分身傀儡剜走血肉。
    她卻喂他吃奇怪的東西,露出憐惜的表情,還咬他的手。
    他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給他吃東西。
    ……以及。
    長離盯著她露出的舌尖,眼神晦澀不明。
    唐玉箋食髓知味地把那一層白皮咬得又濕又紅,聲音柔柔得有些含糊,“你好香啊,讓我采補一下吧,我感覺妖氣有點不夠用了……”
    夜風寒涼,長離的身體卻被指腹那一點溫度,染得越來越熱。
    呼吸也亂了。
    唇是軟的。
    指尖碾過軟肉,碰到她的舌。
    他低頭看她,瞳孔微微顫動。
    紙糊的妖怪拉開他捂著眼睛的手,抬眼可憐地望著他,臉頰貼著他的手心,眸光盈盈,淡色的唇瓣開開合合,細聲細氣地商量。
    “就一口好不好?”
    長離呼吸淩亂,無法控製地彎下腰,手指捏住唐玉箋的下巴。
    那熱度透過肌膚傳遞過來。
    暖融融的,他很喜歡。
    忽然。
    某種成千上萬道默念疊在一起的經咒聲灌入神魂。
    隱隱有鎖鏈拖拽的簌簌聲自混沌中傳來。
    “回來。”
    長離眉眼倏然染上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