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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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玉箋下船的事沒有告訴長離,一直想著等人少點偷偷溜過去哄哄他。
    長離她很了解,看起來高冷,其實很好哄。
    來回幾個別苑送完東西,剛悄悄往外走了兩步,忽然被橫伸來的手臂攔住。
    “等一下,你先別走。”
    來的是管事石姬,捂住鼻子問唐玉箋,“你身上戴了什麽?”
    唐玉箋不解,“什麽?”
    石姬一手指向她腰間的荷包,“這裏裝什麽了?”
    石姬原是仙界一塊界碑,有一日,一個犯了錯被流放的仙人不願離開仙界,散盡仙力抽盡仙骨,一頭撞死在界碑上,染了仙人的血,界碑從此有了靈,變成了石姬。
    唐玉箋倒是喜歡她,因為石姬身上有她喜歡的氣息,每每嗅上一口都如沐春風。
    此刻石姬冷著臉,見她回答不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腕子,用力抖了兩下。
    忽然“叮鈴鐺啷”響了幾聲,袖子裏麵滑出幾枚圓圓的東西。
    唐玉箋撿起來,驚訝地說,“是銅幣。”
    石姬問,“你這些銅錢從哪來的?”
    唐玉箋恍然,“回來時不知誰扔到我腳上的……可是我沒撿起來啊?”
    “在你身上你都不知道?”石姬揚聲,有些嚴厲,“你的荷包呢?打開。”
    唐玉箋被她叱責得莫名其妙,拉開荷包,竟發現鼓鼓囊囊一袋全是銅幣。
    這下表情更疑惑了,“怎麽這麽多?這些東西怎麽會在我的荷包裏?”
    看她沒心沒肺的模樣,石姬瞪了她一眼,“臭死了,快拿去扔了。”
    唐玉箋依言照做,走到邊上將錢幣扔進水裏。
    黑暗中,水麵上像是起了一層霧。
    她有些好奇,“石姬,這銅幣怎麽了?”
    石姬像看到了什麽髒東西,頗為嫌棄地揮了揮手,“就是些髒東西,快洗了手去送東西,別想著偷懶。”
    入了夜,極樂畫舫愈發奢靡富貴,明亮的燈火將河麵照耀得如同白晝,無數殷紅的蓮燈仿佛河麵上憑空盛開的鬼火,環繞著巨大的畫舫,幽幽飄蕩在空氣中。
    雜役們進食的時間往往比貴客登船的時間早,晚宴開始之際,他們便要不停地奔波勞作。
    沒有前甲那般奢靡,末微的妖怪們總是在幽暗隱蔽的地方進餐,以免被貴客看見,礙了他們的眼。
    小廝照例留了份糕點,是唐玉箋在他耳邊念叨了許久的紅糖糯米果子,外皮還酥脆著,裏麵的紅糖流心。
    端著出去,卻發現紙妖不知跑哪裏去了。
    他也不甚在意。
    “泉。”幫廚喊了他一聲,“你去幹嘛?”
    “我給小玉送點糯米果子,不然她又要找我鬧……”他話音未落,不遠處嘩然傳來一陣騷動。
    小廝抬頭,看到了絕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
    琴師怎麽會過來?
    一定是看錯了。
    幾個平日眼高於頂的前苑侍從正卑躬屈膝,拚命討好著搖扇子。周圍的雜役也慌忙挪到一邊,不敢擋貴人的路。
    泉連忙垂下頭,躬身行禮,可一雙黑色翹頭雲履,緩緩步入了視線中。
    質地上乘的青緞衣袂下,是修長筆直的腿。
    琴師就停在他麵前。
    ……怎麽會停到了他麵前?
    冷不防感覺到一陣寒意,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心頭一驚,竟與妖琴師視線相撞。
    泉渾身發軟,麵上的神情有一瞬空白。
    可琴師不但停在他麵前,還跟他說話了。
    他問,“阿玉呢?”
    哪個阿玉?
    他在跟誰說話?
    泉有點恍惚。
    一個大膽的猜測出現在腦海,泉顫聲答,“去送東西了,在南風樓。”
    琴師竟然頷首,“多謝。”
    “……”
    泉腦子都空了。
    “這是給阿玉的嗎?”乍然又聽見琴師的嗓音,微微放輕,前所未有的溫和,“給我就好。”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安靜的船舷上格外清晰。
    泉承認,他被嚇到了。
    手上的糯米果子被琴師骨節分明的手接過托著,染上一股吃不起的氣質。
    轉身離開時,青絲隨動作滑落,露出琴師白皙的右耳。
    耳垂上掛著一條極通透的白玉平安環耳鐺。
    他離開後,身後一眾管事和隨從也嘩啦啦跟著離開。
    直到人影隱沒在長廊盡頭,後院上頓時炸開了鍋。
    前一秒還跪在地上的妖奴們撲過來,將小廝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詢問,態度都變得有些謹慎恭維,
    “泉,你那碟是什麽糕點?琴師愛吃?”
    “就是,那是什麽很名貴的東西嗎?”
    泉遲了許久,才聽見耳邊嘈雜的聲音,“……啊?”
    貴人已經走遠了,他還愣愣的垂著頭,維持著一隻手舉在空氣中的姿勢。
    他剛剛,看見琴師了?
    妖琴師長離?
    他跟自己說話了?
    周遭七嘴八舌的,越傳越奇怪,說是後廚作出了特別美味的點心,妖琴師一刻等不了,親自來吃。
    泉腦子裏隻剩下琴師耳朵上的耳鐺。
    倒是很眼熟。
    竟真的……和唐玉箋一樣。
    “壞了……”
    泉心裏一緊。
    後知後覺品著剛剛驚鴻一瞥時,妖琴師的神情。看起來並不高興的樣子,皺著眉頭仿佛在生氣。
    該不會是唐玉箋真偷了琴師的耳環吧?
    空靈嫋嫋的弦樂隔著江霧傳進耳朵,本該是高雅無雙的場景。
    唐玉箋卻擰著眉,沒什麽心情。
    她已經端著托盤在這兒等了近一個時辰了,隔著薄薄的門板,不堪入耳的聲音從房內傳出來。唐玉箋閉了閉眼,默念幾遍聽不見。
    直到半晌後,聽到樓上門簾輕輕響動,她轉過身去,看到一個女客正滿麵春風地走出來。
    貴客衣著華貴,從唐玉箋身邊經過時,露出了衣袖上繁複的祥雲圖樣,竟像是天族來的恩客。
    她有些驚訝,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大概是先入為主,覺得貴客身上的衣裙越看越像雲霧一樣,似在緩緩飄動。
    直到樓上傳來一聲輕咳。
    唐玉箋抬頭望向閣樓,隻見紗帳中伸出一截白如瓷的藕臂,輕輕攬起如煙霧般輕薄的紗幔。一件青衣從裸露的肩頭滑落,掛在臂彎之上。
    畫舫上所有小奴都被精心教導過規矩,一個個都知道非禮勿視,唐玉箋慌忙低下頭。
    高挑陰柔的公子倚靠在柱子旁,含笑看她,“小玉。”
    他勾手,“上來。”
    兔倌是畫舫有名的男妓之一。
    他是名副其實的小倌,目光仍保留著南風館溫溫柔柔的,瀲灩水潤的樣子。
    可唐玉箋不喜歡他,甚至有些抵觸。
    她上了二樓,在閣樓放下托盤,低眉順眼地說,“公子,這是管事讓我給你的。”
    說完垂首後退幾步,轉回身,卻看見兔倌已經移到了自己身後,從混沌的妖氣間走出,衣衫鬆開,露出肩膀。
    正看著她怪模怪樣地笑。
    唐玉箋在畫舫這麽多年也算是見慣了男妖女妖,對衣著單薄的身姿妖嬈並無太大反應。
    可偏偏,他三番幾次攔她。
    她討厭兔倌的原因,卻也不隻是因為他經常有意引誘。
    唐玉箋目光落在他身上。
    兔倌身上披著一襲青衣,長發鬆鬆綰在腦後,兩縷散了,落在額前,耳朵上掛著白玉墜子,輕輕搖晃。
    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怪異之感。
    她發現對方似乎有意在模仿長離,五官不知怎麽的,也有兩分像他。
    但他們之間存在著本質的不同。長離隻專注於彈琴,而他的琴藝能讓人不惜一擲千金。
    相比之下,兔倌身上布滿了傷痕,他的眼神總是迷離朦朧,含著春意,帶了一股濕粘膩人的風塵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