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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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是畫舫最熱鬧的時候。
    與之相對的,便是清晨的安靜。
    瓊音在一片晨霧中,目送著那兩個人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掩去眼中的情緒,整理了神情,推門進入瓊樓。
    突然,臉色緊繃起來,很快又轉變成了一種難以掩飾的驚喜。
    “公子,您醒了?”
    一片昏暗中,渾身散發著冷峻氣息的人影坐在床榻邊上,低垂著頭顱,神色不明。
    蒼白骨感的手搭在膝頭,不知從何而來的白色卷軸正繞著他的手腕回轉,修長的指尖捏著一片金鱗,緩慢摩挲。
    他垂著眼眸,接住卷軸,輕拂了下玉柄,“你在這裏,阿玉在哪?”
    瓊音看著那柄卷軸,收斂了笑意。
    像是刻意提醒對方自己的存在,她又喊了一聲,“公子,您好些了嗎?”
    對方終於注意到她,緩慢抬頭。
    鎏金般的眼眸折射著燭火的微光,瞳孔幽深不見底,目光落在她臉上,沒有一絲溫度。
    因為陌生人闖入了自己的領地,他的臉色陰沉幾分。
    “你是誰?”
    聲音很淡,瓊音卻恍惚間生出即將被四分五裂的恐懼感。
    她謹慎的後退兩步,低垂下頭顱,迅速地改變了原本的姿態,“公子,我是……”
    可詢問她的人似乎根本不打算聽她說話。
    “你身上,怎麽會有我的魂息?”
    長離站起身,極具壓迫感的身形散發著駭人的煞氣。
    僅僅被他的目光掃過,瓊音便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腦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從靈魂深處傳來的顫栗緊緊束縛著她的四肢,讓她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無法產生。
    伴隨著一聲冷淡至極的“出去”,整個人被驟然襲來的鋒利罡風掀至門外。
    一聽到動靜就候在門外的青鸞迅速地邁步向前,伸出手扶住了瓊音搖搖欲墜的身體。在旁人的攙扶下,瓊音口鼻彌漫著血氣,艱難的開口,“我是凰。”
    她不敢往前半步,仿佛行差踏錯便是生死邊緣。
    “公子,我和您是……”話語戛然而止。
    這次長離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陰煞之氣如同潮水般從上方人影身上傾瀉而下,將偌大的瓊樓籠罩其中。
    瓊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仿佛又回到了陰暗森然的血陣之中,被無形的恐懼和絕望緊緊包圍。
    先前在冥河上驚鴻一瞥間顯露的那抹人性煙消雲散,他此刻冰冷得像一件器物,似乎在垂眸看著他們,可眼中空無一物,目光裏什麽都沒有。
    站在瓊音身旁的男子突然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膝蓋撞擊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一片死寂中,長離開口,“不,你不是。”
    與渾身洶湧的煞氣不同,從屍山血海裏走出的男子的聲音極為悅耳,如冰裂玉碎,金石相撞。
    他淡聲說,“這世上沒有凰。”
    站在瓊音麵前,對比和落差像是孤品與贗品擺在一處,一個是天上月,一個是水中泥。他的存在本就是世間唯一,高高在上,不可觸及。
    留下這句似是而非的話,便抬步離開,他的眼中從來沒有倒映出他們的影子,或許在他眼中,他們與會說話的螻蟻並無區別。
    “帶我去找阿玉。”
    清晨的池塘上結了水霧。
    一陣風吹過,荷葉盛著圓滾滾的水珠撲撲簌簌往下掉。
    兔倌剛沐浴過,正在細致地塗抹著自己的身體。
    他動作不緩不慢,攏上衣衫,皮膚上散發著一股曖昧的暖香。
    整個南風樓的小倌都是這般,整日精細地溫養著,他們就靠這一身皮囊活著,被畫舫圈起來關進一件件雕梁畫棟的精致庭院裏,若是不夠漂亮,便會失去價值。
    他塗完了身體,又坐在銅鏡前,細致地為自己描眉,點上朱唇。
    略顯淡然的麵孔上了些許顏色,便模仿出了瓊樓之上那位青衣琴師兩分神韻。
    即便是兩分也就夠了。
    兔倌從不覺得自己病態,因為畫舫上所有小倌都在魔法琴師那樣光風霽月的人物是他們效顰的對象。
    塗完了,他推開廂房的門,合攏鬆散的衣襟,倚在床榻旁,含笑說,“讓你等久了,是我不對。”
    錦被上,孱弱的紙妖死死咬住下唇,原本淡色的唇瓣被她咬得破了皮,滲出血,點了朱砂的紅色眼眸似乎下一刻就會掉下淚來。
    她微微蜷縮著身體,顫抖著,即便頭昏腦漲,仍舊死死地瞪著他。
    眼神很冷,像厭他入骨。
    “怎麽這麽不高興?”
    兔倌緩慢跪在床上,膝行至她身前,拿出帕子輕輕擦去她額間的汗。
    小妖怪緊閉著雙眼,費力避開他,又被他掰過下巴轉過來。
    “你瞧,你是不是在折磨自己?”兔倌迷離地看了她一眼,莫名的,剛洗過澡的身體上也滲出了一層細汗。
    額間的發絲被汗水打濕,粘在臉頰上。
    他微微彎腰,越湊越近,唇瓣抿動著想去舔她額間汗津津的水珠。
    這看著她這張臉,這副幹淨的身子,兔倌有些理解之前那一點朱唇萬人嚐的浮月公子為何會那樣喜歡她。
    他們這種出身泥濘的人,誰不想親近幹淨的人?
    滿身汙泥的兔倌自然也想親近這樣一個幹幹淨淨的,能把他當作普通人,眼中沒有一絲揶揄輕蔑的小妖怪。
    想與她親近,更想拉著她一同墜入深淵。
    “都是你們害的……”他喃喃自語,感歎畫舫上怎麽還有這麽一雙幹淨的眼睛。
    真是奇哉怪哉,罕見至極。
    房間裏縈繞著兔倌皮膚上散發出的粘膩腥甜的脂粉香。
    若是不塗上這些香脂香膏,兔妖本身醃入骨髓的腥臭就會散出來。
    他埋首在小妖怪孱弱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眼下透出潮紅,“怪不得他要那樣嗅你……”
    他湊到唐玉箋耳邊悄聲說,“我都看到了。他一定裝得很辛苦,偏生你看不出呢,真笨。”
    唐玉箋喉間發出掙紮的顫音。
    兔倌感覺到她正抬起手,落到他後頸,可因為太過綿軟無力,掐住他脖子的動作像極了撫摸。
    他渾身顫栗,激動地說,“對,你以前就是這樣摸我的,你還抱我呢!”
    兔倌發出哭腔,許多客人都愛這套,低下頭,唇瓣間探出柔軟的舌。
    唐玉箋睜大了眼。
    脖頸後傳來一絲刺痛,她的指甲陷入皮膚,骨骼也透出痛意。
    可他知道,她擰不斷他的脖子。
    兔倌想用微微長出一截的兔齒輕輕啃噬那點白嫩的皮肉,可無意間,藏在黑發裏垂順的長耳捕捉到了什麽動靜。
    警惕地回過頭,他總覺得暗處有人。
    在盯著他,風雨欲來,冰冷漠然。
    兔倌撐著上身,想起來一些。
    可下一瞬,一絲細微而尖銳的疼痛從脖子傳來,緊接著他的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後腦勺重重地撞擊在地麵上,視線中出現了一道人影,從門外走來。
    兔倌穿著的是自己最喜歡的竹青色廣袖,他少有那麽精細的料子,隻有引誘貴客時才舍得穿,平日一直壓在櫃子裏。
    隻是現在,喉嚨被擊碎了,頸口正泊泊冒著血,將這身青衣染得不成樣子。
    他伸出手,摸到從鎖骨中間貫穿出來東西,似乎是喝茶的杯子。
    此刻正嵌在他的喉口,堵住了血液噴濺到紙妖的可能。
    原來杯子也能殺人嗎?
    他已經成妖,脖子斷了不會立即死,妖氣吊著幾分神識,還能說話。
    視線中窺到了一抹淡青色,那身衣服是真正上乘的麵料,廣袖流仙,像下一秒就會羽化的謫仙。
    來人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琴師長離,果然,還是他能將竹葉青穿得如此好看。
    他模仿長離一直穿青色,卻模仿不出他的神韻,隻是他怎麽來了,還要親自奪他性命,讓兔倌都有些受寵若驚。
    長離垂眸,這算是他第一次與他這種低賤的倌說話。
    開口就是,“你怎麽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