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高山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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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山上還漫著晨霧,唐玉箋就聽見山道上隱約傳來嘈雜的人聲。
太一不在,山洞裏隻有她一個人。
唐玉箋撥開藤蔓走出去,坐在樹枝上,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往下看,隻見一眾村民們抬著什麽東西,正沿著崎嶇的山路往這邊走來。
那東西用紅布蓋著,邊緣能看到兩隻彎曲的牛角。
尾巴會動,還活著。
可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倒掛在樹幹上的牛身下瀝出血滴。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昨夜那種不安的預感此刻化作現實,村民們殺了村裏最後一頭耕牛,將它送到了山上。
這頭牛她認得,是第一日路過村莊時,太一不聿親手畫出來送給一個佝僂年邁的老人家,用來犁地的。
而這頭牛如今卻被殺了,送到了山洞處。
不止是牛,還有別的東西。
一擔擔東西看得出是山民們七拚八湊出來的,都不是什麽值錢的物件,但明眼人一眼便知,這是他們搜羅了家中上下,把能拿出手的東西都拿來了。
唐玉箋已經不知該作何表情。
掏空家底也要送到山上來給兩個路過村子的人,這已經超越了所謂的熱情好客、淳樸友善,也絕不是擔心他們在山上沒得吃那麽簡單。
那太一不聿去哪了?
唐玉箋想了一會兒,從樹上躍下,穿過樹林,果然在岩壁後的空地上看見了那輛熟悉的馬車。
車簾半卷,太一不聿正端坐在軟墊上執筆作畫。
手中的竹筆還是她前兩日閑來無事親手做的,用來替換了他原本用的樹枝。他極為喜愛,無論走到哪裏,都隨身帶著。
唐玉箋掀開簾子踩著車轅上去,少年筆尖一頓,對她露出一個笑。
卻在觸及她的神色時微微怔住。
唐玉箋低頭一看,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竹筆,在他下意識尋回時按住他的手背,將筆輕輕壓在桌案上。
桌麵上靈光流轉,新畫出來的牛栩栩如生,已經浮現出淡金色的輪廓,還差一筆就能成型。
太一不聿不明所以,“玉箋,怎麽了?”
唐玉箋直接說,“不能這樣幫他們。”
“可玉箋不是說,我之前畫牛給老伯是行善,凡人需要耕牛春種嗎?”
“是我錯了。”這次她承認得幹脆利落。
再也顧不上什麽會不會打擊他行善的積極性。
都要亂套了,誰還顧得上那個。
太一不聿一愣,“為什麽這樣說?”
唐玉箋說,“因為我剛明白自己錯在哪裏。”
她教太一不聿知恩圖報,教他那些勸善的故事裏,卻從未說過人心的貪婪。
唐玉箋抽回手,掀開車簾跳下馬車,帶著太一不聿躍到樹上。
從上而下,能看到那群抬牛上來的村民已經尋到山洞外。
看著眼前鬱鬱蔥蔥的景象,驚歎不已。
這片山原來可沒有這樣茂密,都是峭壁岩石,哪像現在這樣草木蔥蘢,藤蔓纏繞。
眾人麵麵相覷,既不敢高聲呼喊,又舍不得就此離去,開始在周遭找人。
人是不可能被他們找到的,遍尋無果之後,終於將牛放了下來。
領頭的是個陌生臉龐的年輕男子。
他左右看看,壯著膽子往山洞走去,抬手像是要掀洞口的藤蔓。
唐玉箋抬手輕輕一彈,一道勁風倏地掠過男子麵門。青年身形猛地一滯,踉蹌著後退幾步,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下。
遠遠傳來聲音,那人口中斷斷續續地說著,“仙長慈悲!這是我們全村的心意,求仙長保佑村落風調雨順……”
山風嗚咽,那群凡人見狀一個接一個跟著跪下來,又叩又拜,不敢抬頭,更不敢久留,像是對他們抱著些敬畏心,送了牛就匆匆下去了。
唐玉箋等人走遠了,從樹枝上跳下來,掀開紅布。
胃裏頓時一陣翻湧。
這頭牛是由太一用血脈術法畫出來的,自然不會像尋常的牛那樣,被割開喉嚨就會死。
想來是村民們見它中了剖牛刀還不倒,驚恐之下又胡亂補了數十刀。
牛頸處刀痕縱橫交錯,皮肉翻卷的傷口深可見骨。
太一不聿無聲落在她身側,看她反應,抬手將紅布輕輕蓋回去。
修長手指淩空一彈,那具殘破的牛身化作齏粉,散在空氣裏。
唐玉箋渾身冒起寒意。
看模樣,太一不聿也隱隱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隻是還不甚明白。
她壓低聲音對他說,“你不覺得他們現在這種行為有點像什麽嗎?”
太一不聿問,“像什麽?”
唐玉箋回答,“像上供。”
太一不聿思索片刻,微微蹙眉。
他雖不通人間禮法,但細細回想這幾日在村落間走動時,那些村民看向他的眼神,讓他莫名熟悉。
虔誠中摻雜畏懼,敬畏裏暗藏渴求,與進入宗祠的太一族人有些重合之處。
贈牛的那位老人自己都餓得皮包骨,怎麽可能會把唯一的牛送上來。
如果連這頭牛都沒有了,他將沒有牛來耕地,老人家的日子會非常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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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來,確實像她所說的供奉。
他有些疑惑,“可你不是說過,要立廟,有人供奉也是好事一樁嗎?”
“是要立廟,”唐玉箋著急搖頭,“但不是這樣的供奉。”
她耐下心來,引導太一不聿回憶,“我們第一天路過這裏的村莊時,雖然田地荒蕪,但還是有許多老人家在田野間拉車犁地,對不對?”
太一不聿點頭。
唐玉箋放緩語氣,“那這兩日,你見到了嗎?”
太一不聿一頓。
緩慢搖頭。
“沒有了,對不對?”唐玉箋抿了抿唇,聲音發緊,“第一日我們路過時,這個村落裏雖然沒有年輕人,但是這些老人家們仍在勞作求生。”
她按住太一不聿的手腕,繼續道,“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那麽年邁的老人還要勞作,可是你有沒有發現,這個村裏不是沒有年輕人。”
有,還不算少。
今日就見到許多陌生麵孔。
但他們原先去哪了?
出現後又做了什麽。
唐玉箋說,“前兩日是我錯了,我怕影響你行善的積極性,所以即便發現了怪異之處也沒有說出來……”
行善本身絕非壞事。
移山開溝、改造土地,太一不聿每一樣做得都很好,他改變了這裏的地形,讓這裏的環境更加宜居,不受天災侵擾,這是不置可否的善事。
然而人世間的事,卻要複雜得多。
問題出在太一不聿畫出的第一隻牛身上,也出現在第一筐由村民送上山來的雞蛋上。
等到唐玉箋再下山時,看到的瓦舍,門前掛著的臘肉,提前成熟的稻穀,就已經都不對了。
太一不聿垂眸看著自己被按住的手,“你教過我,雪中送炭便是救苦行善……”
“我說錯了。”唐玉箋輕聲道,“我一心想讓你做善事,因為害怕你以後會……”
太一不聿有些意外,沒有打斷她。
“我知道你在做善事,做善事是對的。但是行善方式的不同,結果往往會謬以千裏。”
這話說來複雜。
唐玉箋繼續道,"我們可以授人以漁,你劈開山道是對的,讓他們可以連通外界,讓商隊能夠通行,你開水渠引來清泉,挖通堵塞之處泄去山洪也是對的,讓他們不必再走那麽遠的山路挑水,也讓積水不再淹毀農田。”
她聲音一頓,“但他們把你當成直接索求的工具,甚至是跪拜祈求的神仙,那便錯了。”
“太一,行善的目的是讓人變得更好,而不是讓人失去獨立生存的能力。”
“一旦嚐試過不勞而獲,人就再難忍耐艱辛。”
“我們早晚要離開的,但他們還要在這裏生活。”
可這些話對於太一不聿來說還是太過遙遠。
他百年來一直在宗祠裏被人供奉,受人敬畏,獻出血肉。
如今隻是揮筆,便能讓那些人對自己感恩戴德,揮筆便能讓凡人奉上滿腔赤誠,這原來是錯的。
“昨日那老婆婆端來的那碗雞湯,是她省下的心意,是善意。”
她看向太一不聿,目光柔軟下來,“你回饋給她的雞舍與雞群,不想老人家孤苦,也是善事。”
但抱著目的接近,殺了最後一頭牛送到山上,這不是善意。
是把善意當成了買賣。
“阻止你畫牛贈給他們,就是因為他們殺牛,不過是因為看到老婆婆用一隻雞換了一群雞。”
這話聽起來怪異,可轉生到這個世上以來,她看過太多。
如果人人都來索求,就不會再努力了,介時她和太一不聿再離開,他們所做的一切便不再是善舉,而是成了縱容與惡。
世間最寶貴的是人心,最莫測的也是人心。貪婪如同無底洞,會吞噬人心,永遠難以填滿。
周遭安靜的可怕。
她問,“如果他們發現殺了牛能換神跡,明日就會殺第二頭,那沒牛可殺了的時候呢?他們會供奉上來什麽……”
太一不聿一知半解。
他沒有接觸過太多民俗典故,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可怕。
唐玉箋不得不想辦法跟他說得更明白些。
“這就好像……他們突然之間發現了一個聚寶盆。”
“今日扔進去一隻雞,明日就回得來一群雞。”
“今日扔進一頭牛,明日就能得回十頭……”
太一不聿看見她眼睫在輕輕抖。
“日子久了,他們扔進來的,就不隻是牲畜了。”
但聽唐玉箋這樣說,他終於明白了一些她的意思。
這世間有許多事情都是這樣,不是僅用幾句話就能簡單概括。
六界眾生都是複雜的,隻要有思想和欲念,就會有是非。
他們能做的,不是去救助和改變所有人,而是不讓那些不好的事情因他們而發生,不成為縱容貪欲降世的一員。
“這一次不要再動他們的東西了。”
唐玉箋讓太一不聿抹掉了快要畫完的牛,“他們現在給我們的東西,或許是希望我們回贈更多,若是讓他們養成這樣的習慣就糟了。”
“我們過兩日就離開這裏。”
回到山洞,她對太一不聿說,“這兩日我們準備些吃食和路上用的東西。等你把溝渠給他們開好之後,我們就離開。”
太一不聿當然沒有異議。
什麽村落、村民,對他來說其實並沒有那麽重要,他至今沒有記住任何一個村民的臉,甚至沒有留心記過發生在這裏的事。
對他來說,隻要和唐玉箋在一起就好。
可是唐玉箋卻忽略了一點,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便就是錯。
人的欲望如高山滾石。
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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